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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了,家里有几个饺子,再给他煎几个饺子吧,浩然喜欢吃那个。
因为妹妹的病有希望了,母亲心情很好,马上笑着点了点头转进厨房。
当厨房里传来油炸的稀里哗啦的声响,父亲拉着他的一双手,在他面前蹲下了。
“浩然,”他凝视着他说,“要是爸爸以后不在了,你跟妈妈不要难过。你要管丁叔叔叫爸爸。”
还很年幼的自己没听懂,很奇怪地问:“为什么?”
其实他是想问,爸爸为什么以后会不在啦?但是父亲却会错了意,以为他问的是后一句。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丁叔叔其实才是你的爸爸。”
丁浩然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十岁的孩子其实已经懂很多事了。至少知道你叫一个人爸爸,意味着什么。
父亲努力地笑着,但是眼睛里只有难过:“其实丁叔叔做你爸爸是好事,他可以让你和妈妈都过上好日子,比爸爸”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才苦涩地改了口,“比我好多了。”
丁浩然一下子惶恐起来。他害怕地看着父亲病得白且消瘦的脸,呆呆地问:“爸爸,你不要我了吗?你要像送走妹妹一样,把我也送给别人吗?”
父亲登时怔住了。他红着眼睛忍了一下,但还是没忍住,一低头就落了泪。他攥紧了他的一双小手,紧得让丁浩然觉得疼。但是丁浩然懂事地忍住了。然后他听见父亲很认真地跟他说:“要的,爸爸永远都要你。”
“爸爸就是想让你知道,”他对着丁浩然不停地流泪,声音都变得更低更艰难了,“其实,你是别人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爸爸没有用,爸爸只会生病”
然后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丁浩然。丁浩然便也抱住了他,忽然也很伤心。他有点儿想哭,可又不敢,只好有点儿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爸爸。
但是当母亲一脸微笑地端出新煎的饺子时,父亲早已恢复了正常。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就没有伤心过。他亲手夹起饺子,一个一个地喂他吃。
惹得母亲笑着抱怨了一句:“都多大的孩子了,还不让他自己吃。当心被惯坏了。”
父亲笑着继续喂他。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等他吃完,父亲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很仔细地给他擦了擦嘴。然后,就像看着妹妹走一样,站在门边,看着他和母亲越走越远。
丁浩然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好几次头,每一次,都看到父亲仍然站在门前,直到变成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大以后的丁浩然,才能够明白,父亲说其实你是别人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究竟是什么意思。父亲是太爱他了。爱到就算明知他不是父亲的骨血,却也不能不去庆幸:不是他的骨血,就不会遗传到他的病。
也许外人会以为,他对父亲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伤痛。但是他们不知道,父亲可以爱他爱到抛弃伤痛。
虽然年幼时的他,还不能明白到这个地步,可是心里始终朦胧地坚守着属于父亲的那一片土地。
所以,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那个人又像往年一样来到的时候,他连丁叔叔也不肯叫了。
其实在此之前,丁浩然还挺喜欢那个人的。
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丁浩然。丁浩然身上的新衣服,多半也是他买的。小孩子都这样,似乎很容易被收买,但又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固守。
那个人很忙,一年里也不会出现几次。
有一次看家里太困难,就要给他红包。但是母亲却浅笑着说,又不是过年,给什么红包。那个人就会深深地看母亲一眼,默默地收回。反而是父亲笑着说,谢谢。
只此一次。
但是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包一个很大的红包给他。只有这个时候,母亲不好说什么。
那个人话不多。很多时候,他都是听父亲和母亲讲些家庭琐事。丁浩然还会拉着他到一边一起玩。所谓的一起玩,其实也只是丁浩然自己玩,他在一边沉默地看着。
当时,那个人应该也不知道他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丁浩然长得更像母亲。而且丁浩然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管他叫丁叔叔,男人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一抹很开心的浅笑。那样的笑容,他后来再叫他丁叔叔的时候,就怎么也无法出现了。
父亲走后的那年冬天,虽然他们搬了家,可是他依然准时在过年的时候出现了。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一脚踩下去,会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这在天安市这个南方城市是很少见的。很多邻居家的孩子,都出来团雪玩。对门的那一家也是个男孩子,和他差不多大。做父亲的也拿一把铁锹出来,和儿子在门口兴致勃勃地铲了一堆雪,又滚了一个很大很圆的雪球安在上面,又拿来彩笔,在雪球上面画了眉毛眼睛,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从头到尾,丁浩然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也来了,站在他身边好一会儿,丁浩然才发觉。看到那对父子很高兴地拍了拍雪人,一起回到家里去,那个人便也蹲下来。那身昂贵的衣服拖在雪地里他也不管。他摘掉手套,抓了几把雪,有些笨拙地团出一个不知道是熊还是兔子的小怪物,捧在手里送给丁浩然。
丁浩然双手接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将小怪物狠狠地扔在了雪地里。他转头跑回屋子里。可是在屋子里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偷偷从玻璃窗向外看。那个人依然还是蹲在雪地里的模样,一动不动地,好像还在面对着曾经坐在那里的他。
不可否认的是,在收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怪物时,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
明明还是高兴的。
丁浩然也知道自己对于那个人的执拗近似于无情、残酷,虽然还不能说毫无理由,但肯定是不充分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任人鱼肉的角色。在他的商业扩张当中,多的是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无所有。但是他既不曾逼迫过父亲,更不曾逼迫过母亲。相反,他是给过他们那个家最多帮助的人。
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丁浩然根本就很明白,在父亲和母亲的悲剧里,那个人也可以算是一个受害者。
这些天,他总是不停地回想起以前。一会儿想起父亲,一会儿想起那个人。一开始,他们会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渐渐地,就变得混乱起来。虽然才短短的几天,但是回忆的次数比以前几年加起来都多。
涨得他的大脑像沸腾似的疼。
丁浩然痛苦地皱着眉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冷不丁却听有人在叫他。
“丁医生,丁医生。”
猛一抬头,就看见路佳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脸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丁浩然忙收回手,敷衍道:“没有。”又问,“什么事?”
听他一问,路佳不觉愁眉苦脸起来。
丁浩然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日子,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便疲惫并了然地问:“他又不肯吃东西?”
路佳为难地点了点头:“我们怎么喂,他就是不肯张嘴。他只吃你喂的东西。”
丁浩然微微别过去脸:“那就让主治医生给他打营养针。”
路佳轻轻一惊:“丁医生”
丁浩然:“快去。”
路佳在他面前又踌躇了一会儿,见他头也不抬,正眼也不瞧,只好磨磨蹭蹭地转了身。一步三挪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正想狠心出去,忽然又听到了丁浩然的声音。
“等等。”
第135章 沉睡(2)()
丁树海微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半边脸很无力地瘫着。即使他现在没做什么表情,也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他没有说话的欲望。保姆还算忠于职守,虽然这些天他一直不配合,她还是每天都带着精心烹饪的菜肴来服侍他。
“丁先生,你还是吃点儿吧。”保姆一手端着一碗鱼汤,一手小心地舀了一勺子,“就是不吃,也该喝点儿汤。这样才好得快。”
丁树海还是没动。他是半身不遂了,脑子可没不遂。什么叫好?也许他努力地做些复健,一年半载后,大概可以歪着身子、抖着手坐在轮椅上让人推出去晒晒太阳。但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以前可以两条腿走路、吃东西不会流口水的样子了。
复健。呵。
他在心里笑,脸上仍然不露出一点儿表情。他不是早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啦?三十年前,他就陪着苏清芳押错宝。为此,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自己在乎的珍宝。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资本再押一次。
盲目的乐观实在比清醒的放弃更可悲。
“丁先生”
面对着他贯彻始终的沉默,保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可是她又不忍心就这样走开,只好徒劳地端着碗守在病床前。
丁树海想对她说,你大可以走了。她劳动,他给钱。她对得起他付的工资了。也是时候,该去找下家了。可是他又觉得,即使自己开口,恐怕也很难发出让她听得懂的声音。
便索性闭上了眼睛。
又静了一会儿,保姆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碗轻轻地放在了病床边的小柜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病房门被轻轻打开再关上的声响。
丁树海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当耳旁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时,他从心底里吃了一惊,连忙睁开眼睛。
“想死的话就痛快点儿说,”丁浩然神色冷峻地站在他的面前,“我可以帮你一把。”
丁树海微微张开嘴。不是他能这么冷静,而是半身不遂后,面部的肌肉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
丁浩然双手抄在口袋里,始终离他的病床有一步之遥,不肯上前,却也没有再退后:“反正你现在也基本稳定下来了。你这样不配合,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过是多占一张床位。”
儿子冷酷的话语,让丁树海的脸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丁浩然:“我可以跟你的主治医生说一声,让你早点儿回去。一个人在家里,没人巡房也没人服侍你,你随时可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丁树海艰难地张了张嘴,终于努力地吐出一个很模糊的字:“好。”
等了一阵,意料中丁浩然应该马上离去,却没有一点儿声音。他吃力地转动眼睛,看到青年依然脸色冷峻地站在原地,倔强地绷直脊背。可是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微微地变得更红了。
“真想死的话,遗嘱什么的也赶紧给我改了。”丁浩然又说,“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你爱给谁就给谁,别给我就行了。”
丁树海实在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只有一边嘴角能动,另一边像是中毒似的只能轻微地发颤。一抹很怪异的笑容。然而笑着笑着,心里的苦涩终于不能控制地席卷上来,逼得他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发烫了。
丁浩然不想要他的东西他相信。可是比起不想要他的东西,丁浩然似乎更肯定他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他。
其实他还真没把一切都给他。遗嘱是早就立好了。他也不年轻了,做事又一向喜欢早做准备,十年前就和信得过的律师商量过,立好了一份很严密的遗嘱。他知道丁浩然不会要那些东西,所以他也从一开始没打算给他。他其实只把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划给他了。
但是丁浩然竟然会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把一切都给他。那么,他可不可以假假地幻想一下,就算丁浩然不接受他是他的父亲,可至少也是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是爱他的。
丁树海满脸怪异的笑容,艰难地摇了摇头。他不想改遗嘱。
丁浩然红着眼眶冷笑:“做不到?”他恶毒地说,“这都做不到,你还死个什么劲儿!”说完,又在原地静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像一个愤怒的失败者一样,慢慢地走到病床头的小柜,拿起那碗汤。已经冷掉了。
他什么都没说,端起那碗汤离开了。
一出病房,却一下子碰到路佳。小姑娘本来正低头把耳朵死贴在门上偷听他们的谈话,冷不丁他从里面开了门,一下子撞进了他怀里。
慌得她连忙跳出来,红着脸话都不会说了:“丁、丁、丁医生!”
丁浩然关上门,垂下眼睛看了看她,忽然把那碗鱼汤往她手上一丢。吓得路佳连忙接住。
“去,”他说,“热一下。”
“啊?”路佳一愣,才恍然大悟,连忙一迭声地答应着,好像端了圣旨一样用两只手端着那碗汤,掉头就向放微波炉的茶水间一路小跑过去。
跑了一半,又忽然跑回来,有点儿不放心地问:“丁医生,你不跟着一起去?”
丁浩然红着眼睛微瞪她一眼,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拿这小女孩儿没办法:“我是那种半途就甩手走开的人吗?”
路佳没敢出声。但是也没动步子。
丁浩然实在没办法,不太耐烦地把两只手抄在白大褂里,抿着嘴唇带头向茶水间走去。路佳方咬着嘴唇小心地笑了,端好汤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头。
他们谁也没看到,就在他们离开时,有一道身影小心地从楼道那头走了出来。
其实柳志贤早就到了。只是看到丁树海的病房里一直有人陪着,先是保姆,然后又是丁浩然。他只好退到楼道那头等着。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心脏的部位却静得可怕。要不是自己还在呼吸,还没有倒下,他真怀疑心脏是不是已然停止了跳动。这种状态他以前从来没经历过。有点儿像害怕,但应该不是。因为他并不很害怕即将要发生的事,相反,他还有些期待。
他一直在盼着那些人快点儿走开。
等丁浩然他们从茶水间回来只有两三分钟。柳志贤一面飞快地向病房走去,一面在脑子里飞快地算着。其实他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他轻轻地闪进病房里,看到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老男人正不能动弹地躺在床上。丁树海听到声音,也吃力地向他看过来。虽然眼皮颤抖着,有点儿难以睁开,但柳志贤想,这恐怕是丁树海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上一回他们见面,孙黎还没有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柳志贤永远忘不掉那一天。
他记得丁树海懒洋洋地坐在客厅里的那张沙发上,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几句话。虽然丁树海是坐着的,他才是站着的,可是丁树海总能垂着眼睛看他。
没有那一天,他和孙黎也许不会分开。
没有那一天,就算他和孙黎分开了,至少也能留一个漂亮点儿的模样在她的心里。
没有那一天,孙黎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啊,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柳志贤了:虽然卑微,但至少还是站着的,不曾对谁屈膝。
柳志贤睁着一双眼睛,向丁树海一步一步走去。双手依然在颤抖,并且每走近一步便颤抖得更加厉害。
当他停在丁树海的病床前,双手颤抖得连肩膀都跟着轻微晃动起来。当他看到丁树海的眼睛里满是惊愕,隐约还透出一些未知的恐惧,他终于明白了:这确实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耳旁一瞬间响起方煜文温柔的声音。方煜文对他那么好,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说话。
“你还是可以为孙黎做一些事的。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没有死。”
“谁夺走了你们的快乐,你也夺走他的。谁践踏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