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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琴牢牢地锁进了箱子里。”
听到这里,丁浩然不觉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妈妈终于接受现实了?”他知道他的母亲有多么热爱小提琴,即使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景,他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
丁树海惨然一笑:“那时候我也以为她是接受现实了。后来才知道,她不是接受,而是被现实打败了。”
他无法控制地,又轻轻地笑了一下:“现在想来,如果从一开始就可以坦然面对,不要做那么多勉强的努力,也许我们反而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太年轻了,自恃年轻便以为什么都有可能。
“而在那段时间里,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行。当时全国的环境都不好,法律基本就是一个无用的东西。公司还在起步阶段,事情又特别多,清芳表现得那么平静,还很体贴地劝我只管忙,不用担心她。我只能抓紧闲余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常常一两个星期也见不上一面。时间就这样在无声无息里过去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又去看望她。那次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陪着她。”
丁树海的喉咙干涩起来,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地说了下去。
“是韩平。”
丁树海走进病房的时候,韩平正坐在床沿喂苏清芳喝瘦肉汤。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一勺一勺地吹凉了,然后再送到苏清芳的嘴里。有时不小心溢出嘴角些,他马上拿起手绢帮苏清芳擦干净。
两个人谁也没发觉他已经来了。
丁树海看着苏清芳喝了好几口汤,才勉强地扯着嘴角一笑,走了进去。苏清芳微微一怔,也连忙朝他笑了一笑。韩平回头一看,慌忙站起来。
韩平时不时会来看望苏清芳,丁树海早就知道的。这也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而是从苏清芳出车祸就开始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丁树海总觉得和以前碰到他们有一些不同。
他笑着对韩平道了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说:“还是我来吧。”
韩平愣了一下。
便听苏清芳笑着说:“你哪儿做得了这些事。”
轮到丁树海怔了一下。但是随即三个人便都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一起沉默了一下。这一下,就足够丁树海确定他的感觉没有错了。韩平不自然地笑了笑,便将汤碗递给了他。他尽量装作什么也没发觉,仍然像往常一样对苏清芳柔和地笑了起来,也仔细地舀了一勺汤在嘴边反复地吹凉。
苏清芳慢慢地喝了几口,道:“中午吃得太饱,还是过会儿再喝吧。”
丁树海便也不多话,将汤碗放在了床头柜上。一旁的韩平轻手轻脚地上前一步,拿起一旁的小锅盖将汤碗盖住。
感觉到丁树海正在看着他,他和气地笑道:“病房里头空气脏,还是盖住好。”
丁树海笑着嗯了一声:“谢谢你这么细心照顾清芳。”见韩平的脸色微微一僵,便又转过头去问苏清芳,“医生说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苏清芳淡然地回道:“其实这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反正复健也不用再做了。”
丁树海点头道:“那好,明天我安排一下,来接你出院。”
苏清芳微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也不该惊讶似的,又收敛起来:“其实你那么忙也不用特意挤出时间来。明天是星期天,韩平明天没课,他来就够了。”
丁树海想了很多怎么应付韩平的话,可是偏偏没有想到这些话都是苏清芳说出来的。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本来就安静的病房,又一次面临着三个人的沉默。
丁树海只记着当时的沉默很难堪也很难挨,但并不清楚地记得究竟延续了多久。他当时也快三十岁了,在许多风风雨雨中都可以走出一条路来。可是在当时,他却好像一下子走到了一条绝路上。无能为力。
他当然知道以苏清芳的为人,以及她对他的感情,变故是不可能在短短两个月里就能完成的。恐怕也不会是从复健失败开始,而应该更早,从出了车祸、医生宣布她的手只有两三成的可能会恢复时——也等于说,她的手有近乎八成的可能不会恢复时。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盲目地乐观、坚强着,于是忽略了深藏在冰川下的细小裂纹。
“后来是韩平先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丁树海说,“他毕竟是个老实人,经不住这样的场面。我想他可能也是认为,让我们两个人面对面,会更好。
“清芳没有给自己找借口,直接告诉我,她想和韩平在一起。”
丁浩然不由得又是一阵愕然,他一直以为是丁树海的过错。可是这样看来,丁树海非但没有错,简直倒像一个受害者。
他忽然发现,他真的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记忆里,那个温柔贤惠,相夫教子的母亲,竟然隐藏着这样的一面。
“为什么?”他苦笑着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她说她太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丁树海也觉得自己很累,“她说,这些年来,她终于可以理解当年的韩平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她笑得很苦涩,很苍白。
“她说巨大的差距带来的重压,实在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我说你不是普通人。
“她说她曾经不是,但是现在是了。不仅仅是普通人,还是普通人里最普通的那一种。普通到几乎所有人都有资格对她流露出这样那样的神色,说出这样那样的话。
“我只能恳求她不要放弃,坚持住。
“她说,我应该知道的,她已经坚持过了,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她现在真的觉得很累很累,只想轻松一点儿过完余生。她觉得我们都应该面对现实了。我不可能为了她去做一个普通人,她也实在没有能力再为我变回以前的她。再纠缠下去,大家都痛苦。与其把宝贵的情感一点点儿地消磨掉,还不如趁现在,起码大家都还记着以前的好时光。”
丁树海的回忆很精确。虽然语速缓慢,却没有打一个结。很容易就能知道,苏清芳和他说的那些话,他一定默默回忆了不知多少遍。自虐式地反复咀嚼、体会,不管那是让他多么伤心的话。所以现在,才能表现出这种麻木了一样的镇静。
“我当时没有回答她,我只跟她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虽然我们心里都很明白,过几天我一定不会去看她。她也没有点破。”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再次见面的?”丁浩然轻声地问。
“半年以后。”
那一天再次去苏清芳的家之前,丁树海特意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她。两个人只做了简单的问候,就结束了通话。他拿上了精心为她准备的礼物,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她家。
只敲了一下门,门就从里面开了。苏清芳站在门里笑着对他说,进来吧。就像以前他到她家时一模一样的笑,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清芳还要去给他泡他喜欢喝的茶,但丁树海摇了摇头,将那一大盒的礼物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苏清芳很自然要问:“这是什么?”
丁树海爱惜地摸了摸那没有绑上漂亮缎带的黑色长盒,轻轻地道:“前几天出国谈生意,偶然碰到了这个宝物。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你。”
他抬起头,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这世界上只有你才配拥有它。所以我就把它买了下来。”见苏清芳的眼神一动,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他便又笑笑道,“别想太多,我不是想再劝说你。这个只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苏清芳犹豫起来,但最后一件礼物的说辞实在让她很难拒绝。她站了一会儿,终于打开了那只黑色长盒。长盒里还放着另外一只盒子,虽然还没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可是那只盒子的形状却已经给了她极大的提示。
苏清芳的心口重重地一沉。好久,才慢慢抬起了颤抖的双手。
打开那只盒子的一刹那,丁树海看到她的脸上泛过一种怎么也说不清的表情。但是再复杂的表情,渐渐地,渐渐地,也归于了单一:留到最后的毕竟只有痛楚。
那是他花重金买下的一把斯氏真品。
以前的苏清芳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这一生真想用斯氏真品拉一首曲子,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可是现在的苏清芳,却对着她梦寐以求的宝物流下了一串又一串的泪水
那一天,韩平没有来。丁树海也没有走。
第100章 纠葛(3)()
再然后,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丁树海突然听说苏清芳和韩平已经拿了结婚证了。没有办酒席。只是双方家长到场,简单地吃了一顿饭。这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韩平还是苏清芳,他们的家庭都已经为他们花下了大笔的医药费,而韩平的病将来的花费会越来越多。丁树海也自问自己没有那么大度,还要掏腰包替他们操办婚事。再说,他们压根儿也没想让他知道这场婚事。
丁浩然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了,又是怎么成为了韩平的儿子。他忽然觉得对丁树海多年的怨恨在胸口里搅成了一团糨糊,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是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他想大喊,但是喊不出来,他想痛哭,可是也哭不出来什么都不行。
正当他有些沉浸于自己的悲伤时,忽然听到了于谦和冷得刺骨的声音。
他嘲讽地说:“终于讲完你和苏清芳了。什么时候轮到另一个女人呢?”虽然他没有明说另一个女人是谁,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指那个生了他的女人。
丁浩然微微打了一个寒战,有点儿受惊地看向于谦和: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会有这样的语气。丁浩然呆了一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于谦和了。
然后,丁树海的声音又艰难地响了起来。他知道今天不说清所有的纠葛,是不会结束的。所以明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于谦和更加反感、痛恨,他还是要说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认识你母亲了。”
于谦和脸一僵,神色变得更加可怕起来。不光是他,连丁浩然和苏煜文也猛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于谦和咬牙切齿地问。
丁树海和那个女人是在最后空白的半年里认识的。那是一场音乐演奏会。丁树海本来都不想去,但碍于一些推不掉的面子,只好去了。当他坐在贵宾席上,看到她全身心投入演奏的模样,心里头似乎有所触动。她实在是个见过就不会让人忘记的女人。
坦白讲,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苏清芳在前,所以才会对她特别留意。
这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和她见过几面。他很喜欢和她见面的感觉,而且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她对他是有意思的。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后来,当他和苏清芳正式结束以后,他对自己说也是时候一笑而过了。难道真要像那些赚人热泪的爱情一样,非卿不可,死守上一辈子?人生不过就是几十年,他和苏清芳在一起七八年,也对得起这段感情了。
也该寻找下一段感情了。
当这个念头一从脑子里跳出来,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那个女人。
他们进展得很快,没几天就确定了关系。两个人本来就各自怀着各自的激情。当这样的两个人又碰到了一起,其实是可想而知的。就像是烈火与干柴的碰撞,一下子燃烧成了冲天烈焰。
当得知苏清芳和韩平已经结婚了,丁树海随后也公布了婚期,闪电结婚。
其实他们的婚姻比外界揣测的还要更短。所谓的一年不到,其实只有两个月。
激情虽然猛烈,却不能持久。人不可能在激情里面过一辈子,总是要面对激情过后的沉静,乃至荒凉。这是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而她又是那么细致敏感的一个人,很快就发现了丁树海和苏清芳的事。但是她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却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丁树海跟她说:“我们已经过去了。”
她有点儿受惊地抬头,问他:“我们?那我在你心目中算什么?”
丁树海猛然语塞。她便也没有再问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走那掩饰、追问不停循环的老路,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的下场。
丁树海只能说:“我跟你已经是夫妻了,我还是愿意和你好好生活下去。”
她冷笑:“你难道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吗?”
丁树海沉默了。好久才低低道:“你又何必这么较真,这世界上多的是不道德的婚姻。很多人都这么过。”
她说:“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是那‘很多人’。”
丁树海心头一痛。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他也跟另一个人说过。他希望她能和他坚持做少数人的,她没有坚持。他希望能她和他妥协做一回多数人的,她却也没有妥协。
人生似乎总是乐于制造这种种的错位。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跟我结婚以后,你也越来越失望了吧。你以为我是又一个让你心动的人,就跟那个女人一样,结果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丁树海点了点头:“是的。她就像是斯氏琴,水一样的温柔婉约,你就像是瓜氏琴,火一样的激情四溢。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听得懂这其中的区别。”
她又说:“而且除了我,还有其他的‘影子’吧!有的,甚至在我之前。”
丁树海有一丝尴尬:“她们不是。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在她跟我说清楚后,我荒唐地过了一段日子。然后才碰到了你。”
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她们还不配做‘影子’。有几个呢?”
丁树海想了一想:“两个?三个?”
于是她也点了点头,流着眼泪,却还是固执地道:“所以咱们还是算了吧。”
丁树海没再阻拦。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女人这么固执,即使阻拦也没有用。也许是因为,他也不很想阻拦,而从心底里愿意这样的结果发生。
他亲眼看着女人从他身旁站起来,纤瘦的身体摇摇地向外走去
“在那之后,将近十一年里,我完全没有她的音信。”丁树海诚实地说,“我也没有去找过她。”
第101章 纠葛(4)()
“等到再有她的消息,就是那一天”丁树海的脸颊不觉抽动了一下,“清芳遇到袭击的那一天。”他看向丁浩然,脸色完全灰败了,“你母亲没有告诉警察袭击她的人是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她不用说,我也能看得出来。”然后又望向于谦和,“我有意地避开了警察,因为我怕他们问我有没有值得怀疑的人。要是他们问了,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时候,其实我的心里有一种恐惧,根本不敢去找出她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对你的母亲,一直有一种无力感。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他们所追求的真相都大白了。那个女人在那一天先去市区刺杀苏清芳,然后又回到家里。第二天,那个女人自杀了。没几天,苏清芳也伤重不治。
导致二十年遗恨的十年纠葛,就这么几段话讲完了。
客厅里沉静得很压抑,像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保姆不安地从厨房里向这边张望了几次,终是没敢出来,很识相地又将自己关进了厨房。
最先动起来的,还是于谦和。他的腿都已经僵硬了,很不灵活地转过身去。就是因为动作太慢了,还没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