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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时钟响了起来,足足敲了十二下。
她抬起昏沉沉的头,现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酡红双颊烫得好像着了火。她歪歪地撑着自己的脸,静静瞪视泛着绿色荧光的指针。当绵长的钟声完全消失,便一把将红酒猛掷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鲜红的液体在黯淡的夜色中悄悄漫延,闪烁着某种诡异的光芒。孙黎一刹那间,仿佛受到了蛊惑,扑通一声跪跌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她双手颤抖地强撑住自己因为酒精而变得不甚灵活的身体,一双醉了七分的眼眸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玻璃碎片。那些碎片纷纷折射出点点冷光,刺激着她久受压抑的神经。
酒是上好的红酒,别墅是高档的别墅。
这一切,都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她清晰地记得,第一天走进这栋别墅时,自己分明是欣喜若狂的,觉得整个人生都已经圆满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却又蜕化成越来越沉重的负担,拼命地想把她压垮了?
她的脑海里,立刻又闪现出令她痛恨不齿的一幕。低垂的头颅,卑微的双膝,颤抖的手指。有人跪着,有人坐着。
而她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咬破了嘴唇。
不!孙黎用力地甩甩头,摆脱掉那幅丑陋的画面。那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就只剩下恶心。从那天以后,她的心就一度沉睡了。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它又死灰复燃?
孙黎痛苦地摇头,可是这一次却无法摆脱了。
她想,她要等的那个他不会来了。
一开始总是会在道德和诱惑之间挣扎,为堕落而自我谴责。渐渐地,也就过去了。遇见他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不一样的,却原来并没有不同。一切都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因为向一个男人出卖了灵魂和自尊,就想从另一个男人那里收获爱情和纯洁。
玻璃碎片的光芒渐渐变得魅惑,一闪一闪的,像黑暗中的星光。她不禁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它们,仿佛在为谁指明道路。
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急促。
孙黎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一块玻璃碎片。三角形的尖端,比匕首还要锐利。她慢慢地将碎片凑近细长的脖颈,就像用一把屠刀架上一只天鹅。只不过那只天鹅早已不再美丽,洁白如雪的羽毛脱落了,遍体都是溃烂流脓的疮疤。
孙黎闭上眼睛,落下两滴滚烫的泪珠。尖锐的碎片已经抵在温热的肌肤上,传来细微的刺痛。
正咬牙欲刺,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动静。钥匙和锁孔的摩擦,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啷咔啷的声响,黑夜里让人心悸。孙黎猛地一怔,碎片堪堪刺破了一层表皮,细细的血流从伤口一直蜿蜒到领口里。开门声消失了,有人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不会是保姆,保姆每天早上七点过来。是这栋别墅的男人提前回来了?还是
脚步声停了下来,来人摸索了一会儿,啪的一声打开了灯。客厅里豪华的水晶吊灯立刻发出华丽耀眼的光芒,照亮了狼狈不堪的孙黎,也照亮了相貌出众的来人。孙黎一看清来人是谁,就像重新活了过来。她猛地扑到那人的怀里,将脸深深地埋入对方不算宽阔却令她安心的胸膛,仿佛这样就可以汲取生存下去的力量。
“你终于来了,”孙黎咬住嘴唇,忍住了哭声,却没忍住泪水,“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那人扶着她一起去沙发坐下,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面纸很轻柔地帮她擦了擦泪湿的脸庞。
孙黎却已欢欣鼓舞起来。这简简单单的动作,比千言万语都更能抚慰她疮痍满目到几乎坏死的心。她抓住那人的手,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外面很冷吗?你戴了手套。”
那人点了点头,而后四顾了一下。
孙黎忙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道:“你不用担心,他出国谈生意去了,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
近在咫尺的出色脸庞上也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温柔得像和煦的春风拂过即将凋零的花朵。然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仔细地擦干她所有的泪痕。
孙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如同盯着她渴望已久的光明。她嘴唇颤抖了一会儿,吐出了几个久违的字。
“我喜欢你。”
很沉重的内涵,却比烟雾更容易消散。
那人深深地笑了,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慢慢转过身去。然后从身后抱她入怀,像抚摸婴儿一样温情无限地轻抚她的头发。孙黎闭上了眼睛,紧紧抓住那拥抱住她的臂弯。她又一次流泪了,但却是幸福的眼泪。头发被轻吻,脸颊被厮磨,一切就像童话一样美好。
沉醉中,给她带来幸福感的臂弯开始慢慢地上移,从胸口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脖子。
孙黎将脸搁在那只手臂上,猫一样地轻轻磨蹭。那只手臂便也更紧地拥抱,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直至猛然一收。
“呜”孙黎痛呼一声,本能地睁大了眼睛。
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喉咙被过度挤压,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窒息的感觉忽然沉重起来。虽然五分钟前她还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没有那么想死。
孙黎张大了嘴巴,拼命地挣扎起来。
可是已经太晚。她的殊死搏斗不过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便无力地垂下了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极了,美丽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恐。
那人——不,现在应该说是凶手,他轻轻地抱起孙黎柔软的尸体,慢慢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美人已逝,空剩皮囊。
那皮囊没有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就也如同僧尼们心如止水,摒弃了诸般杂念。难怪许多人都将死当作一种解脱。
他不禁温柔地摸了摸她因为挣扎而凌乱的发丝,然后抱起她的尸体来到了浴室。他轻柔地把她放进了浴缸,就像她并不曾被他夺去生命,而只是睡着了。淋浴花洒被打开,正对着孙黎的身体。
他单腿跪在浴缸前,浴室中唯一的一面镜子只能反射出一个黑色的背影。
凶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孙黎的手。练习小提琴的手比常人更修长一些,皮肤也雪白细腻,却并没有明显的青筋。很美的一只手。可惜精美的指甲里多了一些黑色的纤维,很是破坏美感。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绸布包,放在浴缸的边缘慢条斯理地打开,动作优雅而娴熟。大红绸布里包着的是一把银亮的刀,锋刃如洗,一点锈迹都没有。可见它的主人十分爱惜它,保养得很用心。杀死孙黎的那一只手又拿起了银刀,朝她白腻如玉的手背划下。鲜红的血滴落在浴缸里,在水中氤氲旋转,就像一朵朵逐渐绽放的娟秀红梅。
水流慢慢淹没尸体。只有那面镜子,清晰地照映着那忙碌的黑色背影。
第17章 金丝雀之殇(3)()
天空中依旧是深深的黑暗,像一道结实得无法刺破的黑纱,不留一点缝隙地笼罩着万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快乐的,痛苦的;干净的,肮脏的;正常的,扭曲的;美丽的,丑陋的还有活着的,死去的。
漫漫长夜何时尽!
第二天,保姆准时来到别墅,第一眼便先看到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空气里满是蒸发了的红酒气味。她进出这幢别墅快半年了,不是第一次看见相似的场景。孙黎对酒精的迷恋,仅次于小提琴,三不五时就会把自己灌醉。但是她的酒品还算好,顶多也只是砸烂几只酒杯而已。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保姆理所当然地以为孙黎正在洗澡,就先打扫起客厅来。打扫完客厅又去做早饭,煎得金黄的糖心荷包蛋,熬得稀烂的白米粥,还有一盘碧绿碧绿的凉拌小黄瓜。孙黎并不是一个难侍候的人,清淡平常的小菜就可以满足,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五一节的时候,还多给几百块钱,当是加班费。没有任何地方好抱怨。
一切都摆放妥当,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浴室里的水流声仍然没有停止。
保姆开始有些疑惑,走到浴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孙小姐?”
浴室里没有一点人声。
保姆又叫了两声,心里不安起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浴室。看到孙黎的第一眼,她还以为孙黎不小心滑倒在浴缸里,但才跑了两步,便全身颤抖地僵住了。
保姆的眼光不觉黏在了她的那双手上——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她惊恐地喘息了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地。
孙黎躺在浴缸里,宁静地闭着一双眼睛,微微蜷曲的黑色长发像水藻一样在水中漂荡。水流哗哗地从乳白色的浴缸不停溢出,又经过地漏。
她不敢再看,挣扎着爬出浴室。强烈的不适逼得双眼里一片湿润。然后努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出报警电话。
警察们很快就赶到了。如果不是别墅地处偏僻,他们可以到得更早。
雷诺站在浴缸前几步远的地方,有点儿遥远地观察着尸体。淋浴花洒已经被关上,其余的警员也很配合地不再接近尸体。她的十根手指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对光秃秃的手掌浸泡在水里。经过长时间的冲刷,断指处已经没有一丝血水渗出。他有点儿在意地多看了一会儿她的脸。出了浴室之后,他又粗略地巡视了一下整栋别墅,看见聂晶已经赶来,便抱歉地笑了笑。
“你难得放假,还不能安生。”
聂晶无所谓地一笑:“谁叫我是法医呢?”一边戴手套一边道,“你这个刑警队长也不轻松啊。”说完,便进了浴室。
雷诺把人手一一看过,却还是少了一个,问刘军:“人还没到?”
刘军老实地笑了笑:“说是已经在路上了。”
雷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难怪,好不容易轮到休息,怕还没补足睡眠呢。回头看了一眼,队里唯一的女刑警李兰正在给保姆做笔录。
保姆二十七八岁,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脚下的某一点,时而点点头,时而摇摇头,偶尔开了口也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李兰皱起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雷诺轻轻地走过去,在相距还有两三步远时,看见保姆不安地缩了缩脚,便又退回了那一步,慢慢地蹲下身子。从他现在的角度看保姆,略略有些仰望的意思。
雷诺轻声慢语地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保姆第一次抬起了头,脸上是微微的惊讶,但很快又重新低下了头:“不用了。”
雷诺想了一会儿,叫过李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李兰点点头便走开了,不一会儿,拿了一杯牛奶过来。保姆接在手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雷诺和李兰对视了一眼。这个女人好像不仅仅是受到了惊吓,而是本身就存在一些交流障碍。
雷诺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继续很轻柔地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保姆点了点头,尽管显得很安静,一双手却紧紧地攥住玻璃杯。鹅黄开司米的上衣大了一号,穿在她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袖管也有点儿长,将手背遮去了大半。但是还是遮不住应该是左手小手指的地方,不同寻常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女人只有九根手指。
雷诺的头脑里迅速地闪过女尸那双光秃秃的手掌。
少了一根手指的保姆发现了一具没有了所有手指的尸体。微妙的巧合。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因为你是尸体的发现者,所以我想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他很小心自己的措辞,案件刚刚开始,现场第一发现人的证词无疑很重要,“你是几点到达别墅的?”
“7点,”保姆说得有点儿慢,“我每天都这个时候到。”
李兰很惊讶,保姆说的这句话虽然依旧很短,可是已经比她努力了半天得到的任何一个回答都长。转头望了一眼雷诺,有点儿不甘心,也有点儿佩服。这么年轻就做了刑警队长不是没有原因的。雷诺一直都很擅长与人沟通,即使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让人颇觉安心。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存在。
雷诺点点头:“然后,你7点37分报了警是吗?”
保姆微微一愣,掏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嗯是。”
雷诺停顿了一会儿,更轻柔地问:“可以告诉我,这半个多小时里你都做过些什么吗?”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清粥小菜,简单却让人有食欲,“是不是做了早餐?”
“嗯还打扫了客厅。”
“只是客厅?”雷诺不觉挺直上身,“为什么?”
“有一瓶红酒打碎了所以”
“什么!”李兰急了,之前和保姆的交谈就已经用光了她的耐心,“你这是破坏现场!”
“李兰!”
雷诺轻声喝阻,但是已经晚了。保姆受惊地猛然一抖,基本没有喝过的牛奶泼出了一大片。雪白黏稠的液体在黑色的大理石上静静漫延,变成了说也说不清的奇怪形状。她盯住脚下的奶渍,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像河蚌紧紧地闭上了两扇蚌壳。
这下再想叫她开口,恐怕不容易了。
李兰也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后悔地闭上了嘴。
雷诺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下。事已至此,再责怪李兰也没有什么意义。想了想,雷诺吩咐她说:“你去通知他们注意一下酒瓶碎片,说不定会有线索。”
李兰应了一声,连忙走开了。
保姆整个人就像僵住了一样,连眼球都没有动。与其说她在抗拒,还不如说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雷诺沉默地看着,一时之间也无从打破僵局。正在苦恼,忽然传来一道开朗的男人声音,一扫凶案现场的沉闷压抑。雷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转过头去正看到年轻的警官一脸笑容地走进来,大约赶得太匆忙,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像一只鸟窝倒扣在头上。
而保姆也同一刹那,猛然抬起了长时间低垂的头。不但如此,一直木然的脸上还有了很明确的情感波动。尽管从她现在的视角,还不能看见刚来的男人,却已经满脸被雷劈到似的震惊。
“不好意思,睡得太香了,”男人大大咧咧地打着招呼,引来同事们的轻笑,“我也没想到我这么受欢迎,才放了十个小时的假,大家就想我了。”
刘军粗着一把老嗓子,笑哈哈地说:“臭小子,说到受欢迎肯定是我们雷队,有你什么事儿?最没脸没皮的就是你。”
年轻的警官在一片哄笑声中终于走到了客厅,在看到雷诺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也扫到了保姆。一声“雷队”,就此卡在了喉间。
雷诺顺着他惊愕的视线又看回到保姆的身上。这个苍白干瘦的女人怔怔地看着来人,漆黑的眼珠里渐渐聚起了水光。她的双手抖动得十分厉害,很快便无法握住玻璃杯。咚的一声,玻璃杯掉落在地上,剩下的一半牛奶也泼了出去,但杯子竟然奇迹般的没有碎裂。
客厅里所有的人,包括雷诺,都在惊诧地看着两人,可是他们自己却毫无所觉,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刘军是个直肠子,当下走上一步,大嗓门地说:“你小子”
还没说完,被雷诺抬手阻住。雷诺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警官觉得自己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她,喉咙干涩地说:“是你。”
保姆的眼泪没有落下来,却微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