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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代理顺天府尹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了,他知道那些鉴定文书都是旁人应冷子兴的要求随便写写的。可是,只有给出实证,才能将其驳倒啊!
“是是是,是下官问得不妥!”石咏好似着慌了,赶紧向王世臣道歉,“下官再去问问。”
说着石咏立即又转身,负手弯腰,大声问那古鼎,“阁下是刘宋时所铸,可有什么凭证吗?”
顺天府堂上立即又静了。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石咏直接向那铜鼎要凭证。
“哦哦,明白了,是丰润县学宫所铸!”石咏一面使劲儿点头,一面喃喃应道。
丰润县距京师不远,快马来回,一天便够了。
“学宫那边,曾留有什么旧迹,可以佐证的吗?”石咏继续问,刚才王世臣说了,要“实证”,他便也向铜鼎讨“实证”。
“是吗?学宫留有铸鼎的碑文?还有鼎身铭文拓片刻成的石碑?什么,石碑如今都堆在学宫后院之中?哦哦,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石咏刚刚转身,向上面正发着愣的王世臣一拱手,突然又转了回去:“怎么,尊驾还有话要说?”
他似是耐心听完铜鼎说话,才回头来向王世臣复命,说:“启禀大人,已经问清楚了。这只鼎是南朝时丰润县学宫的‘牛足鼎’,是刘宋孝武帝建元年所铸。学宫中目前留有铸鼎时的碑文,鼎身铭文亦有拓片刻于石碑上。大人,丰润县距此不远,可不遣人前往,将碑文与铭文拓下,送来京中比对,岂不一望便知。”
冷子兴此时慌了,转头望着王世臣:“大人切勿听他一派胡言,人人怎么可能与一只鼎交谈?”
王世臣也拧着眉头望着石咏,拿不准要不要听信石咏的话。
“小石大人,那只鼎,最后又向你说了些什么?”旁人也没想到,王世臣竟然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大人,摇身一变,如今追着石咏讯问。
石咏当即说:“那鼎有个请求,说是它漂泊已久,被人反复买卖,身心俱疲。案子若是能尘埃落定,它盼望能回归丰润学宫,依旧放置在学宫跟前。”
王世臣盯着石咏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八阿哥胤禩与大理寺卿赫铄奇:“下官有心按小石大人所转述的,遣人去丰润学宫,探明真相。两位意下如何?”
赫铄奇不懂古玩珍器,此刻只瞪着石咏发愣,一声不吭。反倒是胤禩点头笑笑:“若是在丰润学宫真能发现碑文和铭文,那便是实证!大人还等什么呢?”
王世臣得了刑部的掌部阿哥首肯,当即发了签子命人快马前往丰润学宫,寻找石咏所述的碑文,一一拓回京师。
可是在座之人依旧对石咏所说的话半信半疑,只有冷子兴一人,脸色苍白,背后冒着冷汗——“丰润学宫”,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在京里提到过这个地方。要知道,这只鼎,就是他从丰润的古董贩子手里买下来的。
王世臣宣布退堂之后,石咏照旧过去向那只古鼎打个招呼,然后准备回家。
“茂行!”胤禩唤住了他,也不晓得这一位是从哪儿打听到石咏的字号的。
“八贝勒!”石咏少不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行礼下去。
“茂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胤禩望着石咏微笑,“只可惜,真才实学却只能托词这些灵异之事,才敢于人前言说。”
自从昨日胤禩见了石咏摆弄那具古鼎,胤禩就认定了石咏一定对金石非常有研究,而他所说的那些,古鼎的来历与出处,一定都是石咏研究了鼎身铭文之后有所发现,但碍于年纪阅历,唯恐旁人不信,所以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托梦”之类的话,以此来打动顺天府尹,派人去丰润调查。
石咏在心里“呵呵”了一阵,心想:八阿哥,您要愿意相信,就请这么信着吧!
只不过他今日在顺天府堂上所说的一切,包括那“回归故土”的请求,一字一句,全都是那只鼎亲口说的。
第79章()
前一日在顺天府;石咏头一次去和这只南朝的鼎打招呼的时候;就觉得这鼎无精打采;精神不振。石咏问它;它只喃喃地说:“想回家;想回家——”
石咏当即安它的心:“我来帮你;我可以帮你回家!”
于是才有了后来在顺天府堂上发生的那些事。
尽管人们有各种猜测打探;都试图弄清楚石咏到底是怎样通过勘察铭文,弄清这铜鼎的底细的,可是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就是这座铜鼎告诉他的啊!
*
丰润确实距离京城不远;顺天府遣去的衙役三日即返,果然带来了丰润学宫后院里碑文的拓片。石碑上的文字记述了这座鼎铸造的时间和经过,而一同发现刻在石碑上的铭文;也证实了顺天府堂上这一只;就是丰润学宫铸造的这一只。
消息传回顺天府的时候,冷子兴如在梦中。他费尽心思;请人做了那么多“鉴宝文书”;想要颠倒黑白;把南朝的鼎说成周鼎;到头来;竟还是石咏亲自去“问”那只鼎;问出了真相。
鼎是南朝鼎,与周代相去甚远,价值也多有不如。赵老爷子当日付的三千两银子的定金;已经将能够购下这一只鼎了。
顺天府尹王世臣当即判决;鼎是假鼎,交易作废,冷子兴退还定金。早先顺天府判决,赵德裕老人家赔付给冷子兴的一倍定金一样追还。因此冷子兴总共应当归还赵老爷子六千两白银。
这一次,顺天府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恶狠狠地扑向冷子兴在外城租住的住所,想要像上次一样,抄出金银之后,顺手中饱私囊。可冷子兴早有准备,他家中只有现银不到一千两,据冷子兴说,他做生意亏了本钱。这一千两,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王世臣无奈,只得命人将冷子兴收监,并去信给江宁府尹,请金陵那边一起查封冷家财产。
虽然赔款尚未追到手,可是赵老爷子总算是得了个“公道”。他背上的棒疮如今已经开始痊愈,将将能坐下了。王世臣便赐他一把铺了软垫的椅子,让老爷子坐在堂上听审。
旁人都知道,“赝鼎”一案审结,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一只藤箱了。
这边王世臣判了将冷子兴家中抄没的现银与财产,拢了拢共有一千两,兑了银票,发还到赵老爷子手里,请赵老爷子上前接收的时候,赵龄石却急急抢上前:“给我给我!”
他见顺天府的人都盯着他,少不得收敛了一二,低声道:“我们做子女的,怎么能叫父亲受累。自然是我,替他老人家拿着!”
他从衙役手里收了银票,故意来到父亲身前,将银票折了,塞在老爷子怀里。
赵德裕便抬着眼盯着赵龄石,眼神森冷。可是赵龄石却满心畅快,并不在乎父亲的眼神:他只想着,如今官司打赢了,冷子兴那边还能再追回五千两。而父亲那一藤箱的书画,如今在小石大人手中,小石大人脾气好,肯帮忙,肯定不会坐视老爷子受穷,定然能退回来。就算是没有全退,退回一半,他赵龄石下半生东山再起,也就有本钱了。
想到这里,赵龄石便装模作样地回头来感谢石咏:“小石大人真是我们一家的福星。若没有石大人的‘指点’,那姓冷的定然得逞。不他早已得逞多时了,只是因了石大人,我父亲的冤屈,才得以昭雪。”
石咏皱着眉头,坐在赵龄石对面,静静地看着他装。
这时候反倒是王世臣省起了,“若不说本官差点儿忘了,与那‘赝鼎’案相关的,还有一桩夺产案,本官忘了审了。”
“大人,”赵龄石到了这时候,赶紧放出高姿态,“石大人是学生一家的恩人,学生怎敢再告他夺产?那只藤箱里的书画,既是父亲做主,尽数送给石大人,学生也并无异议,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话立即被王世臣打断了。
“赵德裕,”王世臣坐在顺天府堂上,满脸的难以理解,开口问坐在椅上的赵老爷子,“本官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你为什么要将整只藤箱,都换给小石大人?你难道不知道那里面盛的都是些价格不菲的书画么?”
赵德裕坐在椅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经过去年的打击,头发早已雪白,面孔上也是深浅刻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了不少。
他轻松地笑笑,说:“大人,草民这其实是将个包袱丢了出去!”
啥?丢包袱?
顺天府堂上堂下,一时都傻了眼。
石咏则低着头,他好似有些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了。
“这些书画,多数陪了草民超过二十年。草民带来京中,原本只是想着走礼或是变卖,能给草民的生意带来点儿好处。可是到了京中,草民却发现,这些书画,竟是一件也卖不出去,无他,实在是舍不得啊”
旁人大多不理解,只有石咏一个明白老爷子的心意:这些都是他的至爱之物,若是为了一时金钱所需,迫不得已要变卖谋生,固然是无可奈何,可是心里一样会觉得痛苦。
世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眷恋某些物品,有些是重要的人留下的纪念,有些可以帮助回想辉煌而痛快的时刻,有些则如石咏家传的二十把旧扇子一样,是父祖所托人们总有原因,坚持着不肯去放手。
“草民当时在山西会馆,见到了那个姓石的孩子”
赵德裕说着说着,已然陷入沉思。旁人都知道石咏尴尬,忍住了不去看他,但心里大都在想,小石大人这么年轻,一年之前确实还是个孩子。
“只觉得他与草民有些相像”
王世臣坐在上首,频频颔首,自以为明白了:他想,这赵老爷子也是任性,见到个少年,觉得脾性什么的,对自己的胃口,就干脆把心爱的东西一气儿都送给他。
然而坐在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此刻却惊骇莫名,错过了赵老爷子的话。他正偏过头,悄悄望着身后帷幕之中露出的一片明黄色衣角。
“当时草民只想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书画一气儿全甩出去,”赵老爷子幽幽地续道,“就问他,身上有多少钱。那会儿他就只有这么一锭五两的金子除了草民那时的日常开销之外,还有延医问药的钱,也得靠他这锭金子”
顺天府堂上的人听了都有些警觉,齐刷刷地看向赵龄石:怎么赵老爷子的药钱,竟还要年轻的石咏代为承担。
赵龄石自然感觉得到目光纷纷朝他这边转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慢慢向后缩,似乎想要溜走——可这里是顺天府大堂,他想要溜,又能溜到哪里去?
“草民就想着,不如将那锭金子换过来,供草民开销,而草民手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舍不得卖掉的包袱,就一起甩给这少年吧!”
这样的“包袱”,世人恐怕都是乐意接的。只不过能像赵老爷子一样,继续把这些东西当成是“包袱”看待的,恐怕这世上也就石咏一人了。
“草民当时便问他,愿不愿意以他身上所有的钱,来换草民手里这只藤箱。这只藤箱也是草民身上所有,以所有来换所有,倒也公平”
“不,不公平!”赵龄石尽管被人瞩目,可是听到这里,也着实难以忍耐,突然抢上前,跪在赵老爷子跟前。他做戏的功夫甚好,跪在地上,瞬间便满脸是泪,高声嚎道:“爹啊”
“啪”,王世臣惊堂木一拍,“不许咆哮公堂!”
“啊,”赵龄石的声音陡然就小了一圈,“都怪儿子不好,儿子那时在山东,不知道父亲在京中病得这样严重,早知如此,儿子该在京中留下来陪着爹,哪儿也不去,也省得爹手里的书画被人这么谋了去”
他话里话外,口口声声地在指责石咏暗中图谋赵老爷子的书画,所以才会在老爷子跟前充孝子,骗得老爷子倾囊以授,将多年的珍藏全部送给了石咏。
“无凭无据的,不得污蔑朝廷命官!”王世臣又发话了,“赵老爷子,请您将话说清楚,为什么当时是石咏小石大人替您承担日常开销,并且延医问药?”
赵老爷子完全无视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儿子,伸手去怀里摸东西。他先将早先儿子塞给自己的一千两银票掏了出来,看着,摇了摇头,随即又往怀里摸去,摸出一张纸,低头看着,片刻间,已是老泪纵横。
“小石大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当时被草民讹上了呗?”
“草民的逆子,从草民这里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并结了房钱,将老病无依的草民一人丢在山西会馆”
“小石大人当时看着草民可怜,自掏腰包,给草民请了大夫抓了药,像孝子一样在草民榻前侍奉了大半个月,让瘫在床榻上的草民渐渐有了起色,他还给草民买了这个——”
老爷子将手里一柄红木的拐杖一提。
与座的都是有眼力劲儿的,知道这样一根拐杖,木质甚好,结实耐用,少说也要好几两银子一柄。
“草民当时便想,这样实诚的少年,不讹他,讹谁?”
这下子,石咏在旁人眼中看来,不是孝子,胜似孝子。而众人看向赵龄石的眼光,纷纷怪异起来。
就在这时,赵老爷子突然用红木拐杖撑起身体,“扑通”一声,向前一跪,抬手向坐在堂上的王世臣递上一张纸,颤声说:“青天大老爷”
王世臣正坐在堂上想心事,听见这一声,有些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浑身一颤。
“草民赵德裕,想要状告逆子赵龄石忤逆!”
“爹!”赵龄石吓傻了,“爹你在说什么?”
忤逆是清代律例中的“十大恶”之一,一旦坐实,判刑极重。不是什么前程保不保的问题,而是他脖子上的脑袋还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他原本也想过,这次到顺天府状告夺产,会有人指责他不孝。可是赵龄石不觉得这会是什么事,他已经将一应谎话都编好,甚至与山东那边都打好了招呼——至于他真正与父亲起冲突“夺箱”的那一段,只有石咏一人瞧见,再也没有别的旁证,石咏又是利益相关之人,到时候他死不承认就是。
可赵龄石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赵老爷子出面,状告自己忤逆。
他吓疯了,登时手脚并用,爬到赵老爷子跟前,大声哭道:“老爷子,儿子知道错了,您饶了儿子吧!儿子儿子还想给您养老送终呢!”
赵龄石吓得厉害,瞬间便哭得声嘶力竭。
王世臣等人也被吓住了,堂堂顺天府尹竟然一时忘了拍惊堂木。
“赵赵德裕,你,你可想好了,真要递这状纸?”王世臣见赵德裕直挺挺地跪在堂上,双手捧着状纸。他心知赵龄石忤逆,十九确有其事,所以这状纸一旦递上,赵龄石便再无生理。他忍不住想要相劝:“你要明白,本官一旦接下了这状纸”
“咳咳,”旁边八阿哥胤禩已在咳嗽,示意王世臣秉公办案,不得徇私包庇,这王世臣只能将后半截子话给缩了回去。
“爹,您怎么不想想,您膝下只剩我一个儿子,舍了我,谁来给您养老送终?”赵龄石已经抱着赵老爷子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赵老爷子膝下三子,长子就是赵龄石,次子早年过世,幺子过继给了亲弟,不能继承他的香火。若赵老爷子执意状告赵龄石忤逆,便意味着,他这一脉,可能会绝嗣了。
然而赵老爷子似乎对赵龄石早已寒了心,木着一张脸,不管赵龄石在身旁怎样痛哭流涕,他一双手臂始终举得高高的,手中托着那张薄薄的状纸。
“爹,您怎么能这么自私,您难道有半点为我想过,您一向爱金石字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