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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父子两个,珍贵的字画一向都放在那只樟木箱子里。然而顺天府的衙役过来查抄过一次之后,老爷子吓破了胆,又瘫了半边身子,很可能哪天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将好东西都挪出来,放在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藤箱里。
赵龄石回想自己和老爷子抢东西的时候,老爷子死抓着樟木箱子不放手,却抬着双眼,看着搁在屋角的那只藤箱。
赵龄石自然是气得要死,心里暗骂这老不死的竟然还做戏骗过了自己。
他在山东本有亲眷,便扯了个谎留在亲戚家,待好几个月过去,才偷偷遣回京中,自己不敢出面,只能遣人代为打听,好不容易才探听出,当初有个少年叫“石咏”的,和老爷子做了一笔交易,还特为请了山西会馆的掌柜做中人,用五两金子,换了老爷子的一只藤箱,随后老爷子就自己回乡去了。
赵龄石简直要吐血——那只藤箱价值千金,被他爹五两金子给卖了。若是他爹当初不是瘫,而是直接死了,这些东西就该全是他的。
后来这赵龄石潜在京中,又偷偷与冷子兴取得了联络。他家老爷子突然上京叩阍,冷子兴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立即过来将赵龄石臭骂了一顿,还说:“你家老头子挨得过挨不过那二十杖,尚未可知,你就别想着能将那鼎的案子翻过来。”
赵龄石却知道冷子兴在顺天府有门路,也晓得他家老爹铁定告不赢。可如今他只想着寻着石咏那个少年,将自己应得的那只藤箱夺回来。于是才有了赵龄石上告的这一回事儿。
赵龄石这一案,背后也有冷子兴的大手笔,从写诉状到打点顺天府上下,都有冷子兴推波助澜,指着赵龄石官司打成,能够给自己分一杯羹。赵龄石也是这么答应冷子兴的。
只是这冷子兴从来都不知道,赵龄石口中的“某少年”,就是他谋过人家扇子的石咏;冷子兴更加不知,此刻石咏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混迹红线胡同的寻常少年了。
今日顺天府尹提出将两个案子分开审理,这合了赵龄石的意。回头他得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父子情深的样子,可毕竟以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父亲的事,现在一下子要再扭过来,他还需要稍许酝酿酝酿。
在这顺天府的大堂上,王世臣当众宣读了赵龄石的诉状,又将幕僚们事先誊抄的几分证人供词给与座的皇子阿哥、大理寺卿们看过。
诉状里赵龄石附上了那份藤箱里应有的字画“清单”,字画的估值也都在上面。九阿哥胤禟见到石咏用五两金子换了那只藤箱,登时拊掌大赞:“好生意,好生意!世上竟有这样精明的人,做得出这样一笔生意。”
不熟悉胤禟的人听着都觉得像是反讽。可只有真正了解这个兄弟的胤禩与胤知道,胤禟这是当真在赞叹与艳羡:一本万利啊!若有这种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的。
顺天府尹王世臣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入耳,赶紧将话岔开,转回头问石咏:“小石大人,你对这诉状,有什么看法?”
石咏冲王世臣略躬了躬身,随即开口:“回大人的话,下官没什么看法!”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举座都以为石咏将这罪名认下了,胤禩与赫铄奇皱紧了眉头,富达礼脸黑如锅底,只有胤禟依旧冷笑,心想这少年既贪又狠,貌似很合他的脾胃。
石咏接着道:“只是这诉状与供词中都并未提到一点,老爷子将这只藤箱与我交换金银之前,我并不知藤箱里有什么。”
“什么?”这回胤禟吃惊了,在顺天府的大堂上直接高声询问,“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用五两金子去换?”
九阿哥有点儿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了,眼前这位,究竟是个傻子,还是个赌徒啊!
石咏淡然回答:“当时赵老爷子重病初愈,急于返乡。他说这只箱子是他身边仅有的值钱物事,而那五两金子,则是我家可以动用的全部闲钱。”
这话说出来,富达礼脸上当即热辣辣的有些受不住。他自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家夫人向石大娘讨要添妆礼的那桩旧事——谁能想得到石家那会儿竟只有那一点点银钱。
“当初是赵老爷子执意要用这箱子换我那一锭金子,老爷子怕我反悔,还特为签了契纸。”石咏伸手指指富达礼面前那只藤箱,“契纸就在里面。”
王世臣没有想到实情会是这样。
早先他听幕僚说过案情,大抵也觉得只是一桩“显失公平”的案子,没想到细问下来,实情却是这样的。
他倒也不怕石咏说谎,毕竟这案子还是有人证的,苦主赵龄石现在不在堂上,然而与石咏做交易的那位赵老爷子眼下还在大牢里趴着。此外,石咏所说的话,也可以由山西会馆的掌柜和伙计作为旁证。
王世臣当即点了衙役再去取山西会馆的人证。
他自己则向富达礼告了罪,将那只藤箱取了来,将那契纸看了半天,凭空想象当时的情景,可还是有些想不通:赵老爷子身边就藏着那么多珍贵的字画,随便变卖一件,就可以供他治病与还乡,可是这人却偏偏要用这些,去换石咏手里的一锭金子。
王世臣想不通,只能命一旁的师爷清点藤箱里的字画,与赵龄石提供的清单一一对应。
“小石大人,这藤箱里的字画,好似少了一件啊!”王世臣核对完了所有的字画,发现只差了一样。
“王大人,这件事,可否与您私下交待?”石咏对王世臣这一问有心理准备。
王世臣无法,毕竟眼下石咏不是他辖下的人犯,只能算是一位“证人”。
“王大人,这藤箱里的确还有一件字画,现在正在宫中阿哥所!”石咏悄悄告诉王世臣,“若是大人判决下来,这藤箱连同里面的财物,当真该归那赵龄石所有,那下官少不得厚了脸皮,去宫中将那一件四幅的独景条屏,再给讨出来。”
第77章()
王世臣郁闷得不行。他早知道署理顺天府不是什么好差事;可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他只听了几句石咏的答话;就知道自己早先被手下幕僚蒙蔽;事情的真相恐怕并非如诉状所说得那样简单。待听说藤箱中还有一件书画如今在宫中阿哥所;王世臣更加有数;这案子他决不能按原先与幕僚们商议好的结论去判:那样的话;他难道还真有脸去宫中将书画讨出来;这不是明晃晃地打皇家的脸么?
别说眼下顺天府堂上就有三位皇子阿哥坐着,就算是没有,这种事儿王世臣自忖也做不出来。因此;这位“署理”顺天府尹满腔郁闷,全没想到石咏其实只是扯了虎皮拉大旗,抬出皇家来吓吓人;让他别那么轻易就做出判决罢了。
“既是这样;诸位大人请去后堂花厅休息一二。”王世臣斟酌着说,“下午本官自当传上告之人赵龄石;和叩阍之人赵德裕;以及一干人证到堂;再问过不迟。”
石咏便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案子如今已经揭开来;闹大了;就算是一拨人想要遮着掩着瞒天过海;眼下也做不到了。
顺天府后堂的花厅里,王世臣赶着去结交三位皇子阿哥与大理寺卿赫铄奇去了。他是汉官,较少有机会和这些位尊之人打交道。
而石咏则立在另一处;垂手听富达礼训话。
富达礼满心窝火;看着这个堂侄儿,却又拉不下面子,说不出“出了事怎么不去找永顺胡同”这种话。他只能将与案子相关的经过一样样问过,确认石咏在其中的角色并无不妥之后,才淡淡地说:“务须小心谨慎!伯父另有旗务在身,下午得回正白旗府署。”
石咏得知富达礼亲自去了椿树胡同,护下了石家,心里正感激得不得了,自是伯父说什么就听什么,听说富达礼要走,当即起身恭送他和佐领梁志国。
富达礼凝望着石咏,顿时又想起石咏的父亲石宏文,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这才转身去花厅处拜别了另外几位大人物,还不忘了嘱咐王世臣一定要“秉公行事”,听得王世臣眼角直抽,心想,你家侄儿将皇家都抬出来了,还怎么秉公?
然而王世臣现下已经看清,这件事,至少石咏没有过错,只是他弄不清赵老爷子的心思,不懂这位老爷子为什么会一时兴起,将那么多的书画一起都赠给石咏的。
*
下午,赵龄石到堂。
他还不知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石咏的身份有点儿特殊。
赵龄石本人身上有个生员的功名在,上了顺天府大堂也不用跪,可是他站在堂上,见到一溜大人物这么依次坐下来,石咏坐在最下首,也忍不住心惊不已。他实在是没想到,当时其貌不扬的穷小子,怎么今天就能与这些大人物坐在一处的。
“赵龄石,就你所诉,石咳咳,官员石咏夺产一案,本官已经问过小石大人,恐怕其中另有别情,因此传你上堂,问上一问。”
赵龄石更加懵圈了:当初明明是个嘴上没毛的少年,甚至现在也还是,怎么就还成了官员了?
他凝一凝神,心想:当初那交易是显失公平不假,自己哪怕是没法将藤箱整个儿都拿回来,回头能分回几个卷轴来也是好的。于是他恭敬地执了礼:“大人请问,学生定当知无不言。”
王世臣问:“石咏以金子换你父的藤箱,当时你人在何处?”
赵龄石早有腹稿,当即回答:“山东一名近亲病情危重,学生闻讯之后,见到父亲身体尚好,便将父亲留在山西会馆,自己奔赴山东探病。”
石咏就坐在一旁,后槽牙磨得嘎嘣直响:什么叫将父亲留在山西会馆,当时的情形,明明就是他卷了全部财帛,将病弱老人遗弃在会馆里的。
“后来你与你父有再见到过么?可曾向他问起这只藤箱的事?”
赵龄石当即一脸遗憾:“回大人的话,当学生回到京城的时候,听闻父亲已经病愈自行回乡了。而学生从山东寄过好几封信,想必是两下里错过,或是路上遗失了。因此学生不曾再次见到父亲。前日学生刚刚打算回乡寻父,却突然听说了父亲叩阍的消息。”
他又补充了一句:“学生知道父亲的病时好时坏,病发的时候可能会神智不清,学生恳请大人传父亲上堂时,允许学生在旁陪伴。”
王世臣点头:“这是人之常情,准了。”
岂料就在这时,八阿哥胤禩开了口:“你是说,你明知你父的病时好时坏,依旧抛下他,转下山东去探病?”
赵龄石脸一红,点头道:“去了山东之后才听说的”
胤禩盯着赵龄石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他接着转向王世臣:“大人继续问吧!”
王世臣:
他怎么就没想到问这个?
“你父亲的病,你父亲的病的起因”王世臣斟酌着问案。
赵龄石心里一喜,知道这问题终于又回到了老路上。这是他和冷子兴商量过的,当即答道:“家父早先买了一只周鼎,下了定金,后来不知怎么又反悔了,说这只鼎是赝鼎。对方不肯还定金,家父却咽不下这口气,与卖家打了一场官司,官司没赢,家父却气病了。”
堂上登时好几个人都说了“等一等”,石咏也在内。
赵龄石一慌,脸色立即转苍白。
“你说的官司没赢,是顺天府当时判下了你父在定金之外,另外罚没同等额度的定金,是也不是?”
八阿哥胤禩开言。
还没等赵龄石回答,旁边九阿哥胤禟已经回答:“八哥,这事儿我知道。”
这九阿哥在顺天府的大堂上,表现得像是个商界百事通:“若是按商界的规矩,这定金的事儿,全看那只鼎到底是真是假。若那鼎是假的,卖家有过错,自当退还定金,若那鼎是真的,卖家可以认定赵德裕是故意不履行交易,放到官府处,再罚没一倍的定金也是可能的。”
旁边十阿哥胤峨突然抬了眼皮,嘀咕着问了一句:“若是没人知道真假呢?”
胤禟想了想说:“算是交易不成,定金不退。”
“这么说来,赵老爷子叩阍,当是拿到了新的佐证,知道这鼎是假的才对。”胤峨眼皮又耷拉下来。他说话声音不大,可是石咏留意到了。
自始至终,胤峨都表现出和薛蟠同等程度的“纨绔”作风,甚至莽莽撞撞的态度也有些相像。坐在顺天府的大堂上,早先他竟有一阵在旁若无人地打瞌睡。可就是这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众皇子中母家身份显贵,封爵较早的阿哥,可能内心并没有他传闻中所表现得那么“莽”,反应其实很快。
石咏暗自总结:很明显,这一家都是人精子!
“如此!”王世臣点头,觉得这赵龄石虽然说话有所侧重,可总体听下来,与案卷上所述,并无多少偏颇。
“刚才已经本官已经问过你状告之人,据他陈述,你父让渡这只藤箱,纯出自愿,而且还特意瞒过对方藤箱中的内容,并签有契纸。整个事情中,对方并无过错可以。赵龄石,本官这么说,你可心服?”
赵龄石一旦得知石咏的身份,便知原本的算盘走不通了,这时候听见顺天府尹询问,只能点头承认,说:“回大人的话,因不曾见过父亲,这些学生全不知情。若是实情确实如此,学生情愿撤诉。只是家父竟将这样贵重的物事换给旁人,恐是病中神志不清的结果。这桩交易显然不大公平。学生可否请石大人高抬贵手,将箱子里的物事还给家父一半,以资治病养老之用?”
他见势不妙,立即退了一大步,原本状告石咏侵吞财物的,现在放软了身段求情,想将东西讨还一半。
“且慢说撤诉的话!”王世臣“啪”地拍了一声惊堂木,“你以为我这顺天府大堂是为你家所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待本官问过赵老爷子本人,若交易确实出于他的本愿,本官少不得要治你个诬告的刑责!”
“诸位,本官这就传赵老爷子上堂!”王世臣一开口,余光刚巧扫到立在一旁的赵龄石,见到这位中年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嗻!”立即有衙役下去,不多时,便有四人抬了一个担架,将老爷子抬了上来。
这边八阿哥胤禩已经立起身,转向主审王世臣拱手:“王大人,老人家年事已高,依我看,不如留这个担架在堂上,让老人家趴着回话吧!”
胤禩清楚得很,今日这一出叩阍案,堂上所有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详细记录,报到康熙那儿——他这般怜老惜弱,就是做给皇父看的。毕竟之前通政司彭大鹤将叩阍案发还顺天府,已经在康熙那里露了行迹。眼下他只有拼命弥补,希望能够消弭康熙心头那一点点小小的疑心
“草民草民赵德裕,见过,见过诸位大人!”
赵老爷子得了恩典,可以伏在担架上回话,可他还是尽量撑起身体,要向众人行礼。
石咏听他说话,中气尚在,稍稍放心。
可是下一刻,赵老爷子手一滑,一下子又摔了回去。
与此同时,王世臣冷眼望着赵龄石,只见赵龄石吓了一跳,自然而然地往后一缩,随即才省过来,赶紧做出一副孝子模样,往赵老爷子身边一跪,伸手欲扶:“父亲!”
赵老爷子浑身一抖,扭过头去,似乎连多看赵龄石一眼都不愿意。
另一边石咏已经过来,他竟然随手将顺天府堂上座椅上铺着的墨绿撒花搭椅拆了下来,往赵老爷子胳膊肘下面一垫。这样老爷子撑起身体的时候,既能舒服些,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