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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心里暗骂这唐英不仗义,嘴上却不肯服软:“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绝不肯盲婚哑嫁的吗?”
唐英大笑:“你就等着吧,只是到时候可别来求我!”
*
内务府差事这边出了不少事儿,石咏不免将贾琏交给他的“任务”抛在脑后。直到这天他途经琉璃厂大街,见到贾琏抱着双臂站在书肆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的时候,石咏才一拍后脑,心想:“真要命!”
他竟然将答应贾琏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琏二哥,近来可好,是否阖家安康?”
石咏先发制人,先问起贾琏家里的近况。他曾听贾琏说起,媳妇儿王氏四月生产,便先问起贾琏。
贾琏脸上笑容更盛,答道:“好着呢!”
他告诉石咏,王氏还没生,但据大夫说,也就是这几天了。有经验的嬷嬷看过,说准保是个大胖小子。因此一提到这个,贾琏就乐呵呵地念叨起他的宝贝儿子,念叨着儿子,自然就想起石咏答应过他的——
“石兄弟,话说你是不是还欠你侄儿点儿什么?”
石咏:我哪儿来的侄儿
他挠了挠后脑,这才反应过来,贾琏这是在为他将来的宝贝儿子讨动画本子呢。
“这个”石咏非常不好意思,“琏二哥,自打我回京,就一直忙着差事侄儿的本子,我一直惦记着,这两天已经开始着手画了。等侄儿满月的时候,一定当份满月礼给琏二哥送上!”
贾琏很明显就在等着他这句话:“我可是记下了,石兄弟,你可别怪我没脸没皮的,到时候我可是会为了儿子,亲自上门讨要的啊!”
看起来,贾琏真的对那新奇的动画本子上了心。
石咏见着贾琏,突然想起他二婶王氏的事儿。这回他南下三大织造,却因为贺郎中一句话,掠过了杭州织造没去,自然也没办法去打听二婶王氏的旧事。可是他突然想起,贾琏之妻王熙凤,不就是杭州织造王子腾的侄女么?
而且贾家与王家一向同气连枝,互有往来,若是拜托贾琏去打听一下王家的旧事,是不是比他自己出面打听更有些效果呢?
只不过现在这时机似乎不大妥当。贾琏之妻待产,贾琏的心思完全在他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更何况石咏还欠着人家东西。
想到这里,石咏便决定将这事情稍微压一压,等贾琏之子满月的时候,自己双手奉上满月礼的时候,再婉转请托,让贾琏帮着问一问。
于是石咏作别贾琏,一路走一路思索,思绪正不知飘到哪里,忽听腰间荷包出了声:“小石咏,刚才那人,就是你的好友?”
直接叫他的名字,这个声音,应该是郑旦。
石咏走在琉璃厂大街上,不好自言自语,小声“嗯”了一声。
“女人生产最是凶险,这人不挂念妻室,只惦记着儿子,可见是个没良心的。”郑旦说得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石咏登时无语。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西施这个人格格外讨喜了。
每次与西施交流,西施要么唱唱小曲儿,要么说点儿绵绵软软的话,她说的都是男人爱听的,听来格外熨帖;而郑旦这个人格,始终摆出一副防备甚深的姿态,说出来的话也每每极不中听,石咏虽然觉得也不能算是全无道理,但总是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偏生这郑旦总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毫不掩饰。
石咏心里暗想:难怪传说中吴王夫差最为宠幸的美人儿,叫西施不叫郑旦,到底还是和这俩人格的性情有些关系。
他小声向郑旦解释:“话不能这么说,贾琏和我只是寻常朋友,他就算是心疼媳妇儿,也不好意思当着朋友的面儿大说特说,当着我的面儿,他只能吹吹他的宝贝儿子,不是么?”
郑旦并不为所动,只是冷哼了一声,道:“你且瞧着吧!”便再不说话了。
石咏惊讶了:“你你这又是瞧出了什么?”
他想,西施能帮旁人看“桃花运”,这郑旦,难道竟能推断旁人的子女缘分?
石咏一想红楼原书中的贾琏,一拍后脑:哎哟不对,贾琏与凤姐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姐儿叫做巧姐的。难不成,贾琏这回,得的是个闺女,不是儿子?
他倒是一时没想起,巧姐那名字的由来。
*
见过贾琏之后,石咏对“动画本子”的事儿越发上心,每天早上先将王乐水那里的文书档案工作一一完成,交给王乐水之后,再去画工处继续折腾他的“动画本子”。
答应给胤禄的四本南方风土人情动画本子他早已画完,眼下正在琢磨各种纸质,以及快速复制图样的方法。
这些动画本子,只是他突发奇想,随手画来,送给十六阿哥胤禄把玩的新奇物事。如今他已经画出来的这些,远算不上精致,亲朋好友之间赏玩倒罢了,要真的推上台面,还差着一把火候。
可石咏明白,这东西还有巨大的潜力没有发掘呢。
这天忙到一半,小田来造办处,将石咏叫去十六阿哥胤禄那里,说是有差事要交代。
石咏猜十六阿哥是要问动画本子的事儿,他早有准备,当下便随小田去见胤禄。
胤禄见到石咏的时候,手里正拿了个珐琅彩的鼻烟壶在把玩。见到石咏进来,胤禄笑着招呼他坐,一开口,并不问差事,而是说:“前阵子年总管在京的时候,爷原本想为你做媒来着的,结果便宜了唐英。”
年总管自然就是指的年希尧。年希尧身上有督陶官的职务,时常要跑景德镇。这边唐英和年小姐的亲事料理得有个眉目之后,年希尧就又出京了。
胤禄故意说这话,目光灼灼盯着石咏,看他是什么个反应。
石咏吃了一惊。他之前只顾着为朋友高兴来着,根本就没想到这事儿还会与自己有关联。
他愣了一阵,才赶紧向胤禄躬身道谢:“十六爷厚爱,卑职愧不敢当。”
胤禄便笑:“爷原本是看好你的,可是相女婿的人毕竟是年公,年公看唐英对了脾气,爷也没法子。”
当初年希尧就是看中了唐英的那一手画艺,和画艺中体现的风骨,因此才突然拍板,决定了女婿人选。
石咏赶紧说:“唐大哥才学一流,卑职实在是不敢与他比肩。年大人慧眼识人”
他还未说完,胤禄已经“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板起脸,佯怒道:“年大人是慧眼,爷难道就是眼瘸的么?”
石咏吓了一跳,赶紧解释,说自己绝不是那个意思。
胤禄见他已经急得额上冒汗了,方才哈哈一笑,不再逗他,转而肃容道:“你与唐英,都是爷看中的,你们两个各自都有些才气,跟着爷,想必都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以后在爷的造办处,且精心办差,爷不会亏待你们。”
石咏赶紧老老实实地应下,心里却暗暗腹诽:这十六阿哥胤禄,不过就比自己大一两岁而已,说话却这么老气横秋。是不是宫里长大的人,都是人精子,一岁当两岁活的?
不过他知道,历史上的这位十六阿哥,可是平平安安地一直活到了乾隆朝,混了顶世袭罔替的亲王铁帽子不说,还得享高寿。这怕是与他这种精明却不外露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说起来,你和唐英前阵子刚好帮了爷一个忙,爷还没奖赏你们。”胤禄说着,脸上又挂起笑容,那种没正形的惫懒样子又露了出来,“不过爷想,唐英已经因为爷的缘故,得了个媳妇儿,又添了岳家的助力,爷算是对得起他。而你么”
胤禄的眼光在石咏脸上转了转,石咏登时有种被上司算计了的感觉。
“爷决定提一提你的官职,让你做个正六品主事。怎么样?”
石咏闻言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推辞:“蒙十六爷看重,卑职自然感激不尽。可是可是卑职进造办处不过数月而已,原本任着笔帖式一职,就已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恐差事上出了什么岔子”
仔细想想他进造办处的经历,出的岔子难道还嫌少吗?
“如今十六爷要提卑职做主事,卑职实在惶恐,自觉年轻识浅,难以胜任这样的要职,还请十六爷收回成命!”
开玩笑,他原本被指了个七品的笔帖式,旁人就已经侧目,觉得他是靠了家族背景,蒙荫幸进,如今才进衙门几个月,闹出几个乱子,出了一趟远差,就又被提了正六品,连升两级,他以后走在造办处里,岂不是脑门上就烙着“幸进”两个字了?
石咏不愿这么快就升为主事,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顶头上司,王乐水王主事,进造办处十余年,升升降降,到现在还是个主事。若是他一个十七岁的小儿,进造办处几个月,就与自己比肩了,叫人家王主事怎么想?
王乐水对石咏照顾有加,石咏绝对不愿发生这种事,令王主事觉得刺心。
胤禄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转,似乎在试图辨明石咏到底是暗自窃喜,还是真的惶恐。看了片刻之后,胤禄有了答案,当即嘻嘻一笑,顺坡下驴:“嗯升你做主事,好像确实有点儿太快了,但是爷心里有数,你合当得点儿好处。这样吧,就只升一级,做个委署主事吧!”
委署主事,介于主事和正七品的笔帖式之间,从六品,在造办处底下的各处多是做副职的。
石咏听十六阿哥这么一说,登时目瞪口呆。
先提主事,待他推辞之后,便放低一级,提委署主事。听胤禄那意思:你的推辞,爷已经考虑过了,也做出让步了,就这么着,说定了!
胤禄轻轻易易就给他挖了个坑,而他,轻轻易易就掉坑里去了。
第67章()
石咏心里有数;胤禄所说的“奖赏”两人;就是指上回察尔汉的事。唐英和石咏两人算是急中生智;将整个事情遮掩过去;胤禄这边没受到什么波及;造办处没有太大的损失。
胤禄同样看中石咏与唐英两人;因此打算一碗水端平。唐英那边捡了一门亲事的大便宜;石咏这边就给他将官职升一升,算是个甜枣儿。
消息一传出去,造办处的同僚们吃惊之余;少不了也做些表面文章,向石咏道贺。
石咏却先去见了主事王乐水。
“王主事”
面对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王主事,他当真有些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一进造办处先遇到了这样一位耐心提点、处处扶持他的上司;石咏走过的路绝不可能这样顺逐。
说实在的;自打他进造办处,有几个月在外头出差;后来又分出半天去画工处;王乐水这边;他还真没有好好帮这位上司多做点儿事。如今竟被提了官职;他随即就被从王乐水手下调走;即便现在再想多帮帮王乐水也不可得。此刻石咏心里;满腔的都是愧疚与遗憾。
“茂行,”王乐水也开始用表字称呼石咏,他呵呵地笑着;拈着颏下稀疏的几缕胡须;说,“自打你进造办处,我就知道你在我手底下待不长。让你整日整理文书,统计进度,盘点入库出库,委实让你屈才了”
石咏极不好意思。他是经过职场打磨的,自然明白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的道理。说不上什么屈才不屈才的,倒是这份工作让他基本上摸清了整个造办处的运作模式,也和各处的官员与工匠都打了照面,开始构建自己的人脉。因此在王主事手下的这几个月,他实在是捡了大便宜。
此刻听见王主事这么说,石咏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能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深深地一躬到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岂料王乐水却并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只说:“茂行,你莫不是担心你走了之后没人帮我?这你就多虑了,早已人打过招呼,等着补进来的书吏可不止一个两个”
石咏:这样啊!
王乐水又说:“再回想这段时间,你给我惹的麻烦可也不能算少!”
石咏赶紧不好意思地挠头,又连声向王主事道了歉,这才从东配殿的小间退出来,心里有些纳闷:怎么自己离开,王主事显得高兴得很,自己个儿真这么讨嫌么?
他倒是不知道,王主事在他身后,望着石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可又是在为石咏感到开心。
委署主事,多是副职。养心殿造办处的规矩与别处差不多,正职大多要管着人事、控制进度、沟通上下级,而副职则必须是精兵强将,能实干的。因此王主事听说石咏提了一级,得了这个职务,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早先那么说,也是为了让石咏别再那么婆婆妈妈,赶紧到新地方去当差去
*
石咏新进的画工处,人们的反应却又不大一样。
画工处并不在养心殿范围之内,而是慈宁宫外扩建出的一排茶房里。石咏以前往这里跑过很多次,后来又曾半天半天地待在这里,早已和这里的同僚与画工们都混熟了。而且他的好友唐英也在这里当差。
可是现在,石咏的品级已经比唐英高了一级。唐英资历比石咏老,在旁人眼里,唐英的“业务能力”也比石咏出色不少,两相比较,旁人多有为唐英抱不平的。
唐英却毫不在意。
石咏到了画工处,除了更多了解一些画工处的运作规程之外,也花了很多时间在完成和改进他的动画册子上。
这些落在同僚们眼里,说辞便多了起来。
“听说石主事的画艺并不怎样,年总管曾经亲口评价过。”
“可谁叫人家入了十六爷的眼?”
“哼,只知道奉承上峰,十六爷也真是,提拔这样的人上来”
“嘘,别说了,宫里水很深的,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什么来头背景?言多必失,你还记不记得上回那个在养心殿里上吊的笔帖式,据说和这位也熟得很。”
“唉,谁知道这背后到底是什么猫腻!”
石咏对这些传言则如充耳不闻,每天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淡然处之。
石咏的新上峰姓毛,原名叫毛盛昌,可是因为任了画工处的主事,所有有个外号叫“毛延寿”。毛主事一开始对石咏的“幸进”也颇有微词,可是待见到石咏做事的这份沉稳劲儿,多少转了些看法。
唐英也时时过来安慰安慰石咏,他看了石咏绘制的动画本子,只笑说:“画法不同而已,我觉得挺好。像你这样的画法,我就画不来!”
石咏登时笑逐颜开,觉得唐英不愧是自己的朋友,心胸开阔,不拘泥于成法。毕竟他这种画法在后世也是能成为主流的。
除了唐英之外,石咏很快与画工处几个洋人画师交上了朋友。他们大多是随传教士前来中华,又因为“与众不同”的画技,被造办处礼聘,为皇家作画。石咏与他们在油画技法、透视、布局上有很多共同看法,相比起画工处那些老成的画工,石咏与这些西洋画师更加谈得来。
造办处的日常工作之外,石咏也没忘了给贾琏准备的那份“礼物”。
到了这个时空,石咏当真觉得送礼是一门大学问。初次见面有表礼,亲戚出嫁有添妆礼,生辰时候有寿礼,吊丧有祭礼旁人送了礼过来,还得记挂着下次回礼。送之者眷眷,受之者拳拳。送礼时必须考虑到对方的喜好、年纪、经济实力、欣赏水平等诸多因素。
就拿他忠勇伯府那位二伯庆德来说吧,早先石咏下江南之前,庆德就反复提点他,江南人杰地灵,该多带点儿好东西回来。
石咏想着,这位伯父都已经提到“人杰地灵”这四个字了,对江南画匠的画想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