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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红楼修文物-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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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咏却不去漆作处,只管寻了那供应扬州百姓日常使用的小作坊,一间一间看过去。他原本想着,挑一两件价格公道的漆器精品,回头作为“孝敬”,送给庆德。虽然他不肯听这位二伯的指点去刮地皮,但毕竟人情摆在那里,他多少得尽尽心意。

    反正在京中“物以稀为贵”,好的漆器一过去价格就会翻上好几倍,况且庆德也不懂这些,估不出价格,石咏便打算好了,“蒙”自己伯父一把。

    岂知待他进了一条“小描金巷”的漆器作坊巷子之后,看着各家各户摆出来、各有特色的漆器,看得几乎两眼发直,登时犯了选择困难症,这个也好,那个也绝妙逛了半日,漆器没买到,肚子先饿了,问了作坊的人,哪里有饭铺,得了指点,就直奔最近的小馆子过去。

    刚进饭馆,石咏就见到一群年轻书生聚在饭铺里,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像是同窗,闲暇时候来这饭馆里聚餐交流感情来着。

    他也没在意,自己坐下来,点了一碗鳝糊面,先祭了祭五脏庙,登时觉得好多了。

    那边厢,年轻的书生们也喝得有点儿高了,开始高谈阔论起来。石咏听见他们所说,似乎是准备参加童生试的考生。既是参加童生试,那么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就都还是“童生”。如果他们考得顺利,一一通过县试、府试、乡试,取中生员,身上便有了功名,就能成为“秀才公”了。

    石咏触景生情,想起了弟弟石喻。

    眼前的这些,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大好青年,而他的弟弟石喻,却还是个刚刚启蒙的小豆丁。

    眼前这些人,都尚且为成为“秀才公”而努力奋斗着,六岁的石喻,是不是就更加路途遥远了?

    这时,只听一人高声道:“克柔,依我看,在我们这许多人之中,只你是必中无疑的!来,我敬你一杯,盼你考个案首,我们大家一起,脸上也多有些光彩!”

    那名叫做“克柔”的书生登时起身,回敬大家,道:“承各位吉言,案首却是不敢想,我只盼着能顺利搏个功名,了却老父一桩心事。谢谢各位,我也敬诸位一杯,愿大家此次院试,都能取中,心想事成!”

    当下大家一起饮了,有人道:“克柔,你的书法是我们最推崇的,你就在此间书一联吧,算是我们一起留个纪念,等到你中了案首”

    大家听到这里,一起都笑了起来,也纷纷去推克柔。

    扬州本地文风极盛,这小店里四下里刷着的粉墙上,也有一两处书生所题,或诗或联,相当风雅。而店老板听着书生们这么说,便将笔墨砚托了出来,竟是早有准备。

    这名年轻人手中托着笔,面对粉墙,沉吟片刻,说:“虽说科考之前,不该这样想,可是在我而言,还是盼着有朝一日,文章应该这样写!”

    说着,他在面前的粉墙上笔走龙蛇,刷刷刷写下两行大字。

    克柔的朋友们也颇为惊异:“克柔,你这竟不是写的馆阁体!”

    “切,馆阁体是科举取士的字体。这里又不是在考试答卷,自然克柔喜欢什么体,就写什么体。”

    接着有人念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1

    石咏听着,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他觉得这一联实在是有些似曾相识,免不了也站起来,凑到书生们身后,看着克柔题款。

    当石咏眼看着年轻人在粉墙上题下了“真州郑燮”四个字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惊讶,开口询问:“你是郑燮?”

    饭铺里静了片刻,旁人都没想到,一个带着外乡口音的年轻人,竟然这样毫不客气、直接了当地请教他们同窗的名姓。

    “是,我是郑燮!”

    郑燮是名,克柔是字。郑燮自己也没料到,偶然在这小饭馆里抒写心中对天下文章的看法,就这样,也能从旁引出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问:“你是郑燮?”

    *

    石咏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只随便坐在饭馆里吃碗面,也能遇上名满天下的人物——只是这个人物,眼下还不是“扬州八怪”之一,“诗书画三绝”的成就尚未达成,甚至还没有“板桥先生”的名号。如今,他只是一名踌躇满志、准备应考的年轻童生。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先生,兴化人,少年时在真州毛家桥读书,所以此刻只在饭铺的粉墙上署着“真州郑燮”四个字。

    石咏抬头,望着郑燮在墙上留下的两行墨宝,只见这确实不是书坛盛行的馆阁体,甚至也不是楷体,而是隶书,隶书之中又夹杂了些许行体。外人看着许是平平,可是在行家眼中,却是跳出了窠臼——与他联中所写的“领异标新二月花”,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那一联中上联的“删繁就简三秋树”,恐怕也是这年轻的郑板桥心中,对天下文章、甚至科举取士的真正期盼:若是国家取士,能考些真才实学,而不是一味讲求格律、步骤、程式规整的八股经艺,该有多好。

    石咏呆立在郑燮题过的粉墙跟前,背着手,仔仔细细地将这一联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不擅长诗文,可是对书法却是极爱的,呆看良久,视线挪都挪不开,直到旁边郑燮满怀着疑惑开口:“这位兄台,你认得郑某?”

    石咏一惊省起,知道自己恐怕是令这未来的郑板桥一头雾水了。他连忙说:“小弟姓石,曾经听人提起过郑兄的才名,如雷贯耳。郑兄今次下场,是必定取中的。”

    郑燮二十岁取中生员,不是他石咏说的,是美术史课本说的。

    听石咏这样说话,郑燮的那些同窗们都笑了起来,齐齐地夸石咏会说话。而郑燮却盯着石咏,觉得这名少年,眼神有点儿太笃定了吧!

    初次见面,就凭墙上的这一联,这年轻人就认定自己一定能取中么?

    郑燮心里满是疑惑,但也终于忍住了,转过身去,说:“对了,今日小弟应俊才兄之命,带了些日常涂鸦之作。若是诸位不嫌弃小弟笔下粗糙,便请各自选上一幅赏玩吧!”

    听郑燮这么说,同窗们都笑逐颜开,纷纷说:“克柔之作,必是好的。”

    郑燮便将带来的书画取出,向店家借了一张干净的桌子一一展开。

    他这些都是水墨绘制的竹石兰草之类,有些题了诗文,有些没有。书画都未经装裱,现在都只是一张一张,散的宣纸。

    书生们聚在桌旁,各各挑选。有人一眼瞥见石咏也凑在一旁,探头看着,忍不住便玩笑:“怎么样,小兄弟,看着你对克柔的字画十分中意,要不要我们替你说说情,卖给你,十两银子一幅,怎么样?”

    石咏却全听不出是玩笑,赶紧点头:“好啊!多谢!”

    开玩笑,郑板桥的字画,十两银子一幅,他是捡了大便宜了好不好?

第52章() 
对待书画;石咏是认真的。

    对方说了;十两银子一幅;他二话不说;就当真去怀里摸银子。他原本准备淘换一两件扬州漆器的;可若是能得一幅板桥的字画;哪里还用得着漆器?

    郑燮的同窗们原本也是说笑;十两银子又不是什么小钱。可石咏听了,竟真的同意了,不少人心中都想:这怕不是个呆子?

    石咏将怀里的银子掏出来;放在手心里,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郑燮;却被人在肩头拍了一记;正是郑燮。他一脸肃然,向方才说话的人埋怨道:“俊才;别开这等玩笑!”

    说着;郑燮回过头来;对石咏说:“兄台莫要听我这朋友胡说;区区拙作;能入兄台之眼;已是欣慰”

    他有半句话憋在心里,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口:“可难道阁下真觉得,拙作竟能值;竟能值”

    他是个读书人;银钱俗物,有些说不出口,可是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他平素也颇为自己的一手画技而骄傲,可那只是在同窗学子之间交流。眼下突然冒出个陌生的年轻人,认为自己的画作,随便一幅,便能值十两银子。郑燮难免暗自激动。

    石咏却随意地点点头,开口说:“当然值,太值了!”

    他伸手随意指着一幅墨竹,说:“此幅墨竹,神似坡公,多不乱,少不疏,劲瘦挺拔,与时下常见的兰竹之作,大为不同。阁下看似是绘眼中之竹,实在是绘心中之竹。”

    旁人听石咏竟然说出道道来了,多露出些惊奇。

    然而最为惊讶的,莫过于郑燮本人。所谓“眼中之竹”、“心中之竹”的道理,他下笔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地也想到过,可是突然一下被石咏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郑燮心里也突然好似敞亮了,明白了些什么,也更盼着石咏能接着说下去。

    可是石咏却随即转到了郑燮墙上那一联上:“阁下的字,更是不拘一格,不落窠臼。隶体‘八分书’,隶意浓厚,拙朴扩悍,被阁下融入行草,却又蕴含了自由灵动之态,简直妙绝。”

    石咏说着,兀自背着手,望着墙上一联出神,全没注意到旁人早已经听得呆了。

    良久,那名以“俊才”为字的书生才尴尬地笑了笑:“这位小兄弟兄台,看来还真是个书画的行家我等眼拙,真是失敬了。”

    他们此前不过是见石咏年轻,所以才肆无忌惮,随便开开玩笑。可一旦石咏真的说出些名堂,他们反而都露怯了。

    什么隶体“八分书”,他们都没怎么听说过。石咏说出来,还有人不信,可只消见到郑燮一脸严肃的表情,便知这名看似平凡的少年全说中了——

    这么说,同窗郑燮的书画,还真值十两银子一幅?

    当下就有人齐齐伸手,赶紧将自己事先挑中的书画收起来,好生藏在袖子里。

    “这个”郑燮愣了半天,见石咏兀自在盯着墙上一联,如痴如醉地欣赏着,便低声问:“敢问兄台在这扬州城中,居于何处?另有几幅拙作,我想请兄台点评一二。”

    他这时拿出来的,多是应酬唱和之作,自然还另藏有几幅自己极为得意的。这会儿,郑燮竟心里痒痒的,非常想要拿出来给石咏看看,看他是个什么意见,会不会也和自己想得一样

    “阁下客气了,我叫石咏,路过扬州,只逗留一两日。若是阁下有功夫明日前来,那那可就太好了!”

    石咏也是兴奋得不行。若是有这机会,能与大名鼎鼎的郑板桥切磋一番书画,观赏他那些“压箱底”的精品,那简直太棒了!

    他伸手挠挠头,问:“这不影响阁下备考吧!”

    郑燮摇摇头笑道:“若是这点儿功夫也需计较,那郑某花时间在这书画小道上,岂不是更大的罪过?”

    石咏一想也是,再者美术史课本记得清清楚楚,郑燮二十岁取中生员,他这只蝴蝶翅膀即便再扇,也绝难扇出这么大的变化。当下他将林家别院的地址留了,约好与郑燮第二天上午相见。

    岂料当晚,贺元思过来告知,他们的行程有些变化:原本打算隔一天渡江南下,先去江宁织造的,临时改为先顺流而下,前往苏州,造访苏州织造史家。从苏州回来再往江宁过去。算来时间紧迫,为赶在三月十八之前回京,贺元思已经决定跳过杭州织造这一站,届时直接从江宁北上,途径扬州回京。

    这一变化令石咏心烦意乱。原本第二天早上郑燮要造访的,结果他们一行得赶紧上路了;原本他打算借机会到杭州去寻访一下与二婶有关的旧事,结果杭州织造竟被跳过,就此不去了。

    石咏郁闷至极,有心想向贺元思吐一吐槽。贺元思却也始终愁眉不展,大约这件事也并非他的本愿,该是上头有人发了话,贺元思才“不得不”如此罢了。

    得知贺石两人即将动身,林如海亲自从林府过来,为他二人践行。

    “早先听闻大人抱恙,可是好些了?”贺元思见林如海一切如常,颇有些吃惊:这位林大人今日不是告病了么?

    林如海颇有些不好意思:“都因为小女不放心的缘故”

    昨夜黛玉做主,请了廖大夫来给林如海诊脉,竟诊出是个症候,说是需要慢慢调理,方能免除后患。林如海依旧没怎么当回事,岂知今天早上一起,就听说林府大管家已经到衙门去告了假,并且请了扬州好些知名的大夫来给自己“会诊”。

    林如海知道女儿是一片纯孝,担心自己的身子。她千里奔波,刚回到家中,就又要为老父的身子骨担忧。林如海自然不忍拂了爱女之意,只得安心候着,让大夫们给自己诊脉。

    哪知道诊病之后,这些大夫们众口一词,说是林如海早年肺经曾经受损,必须好生调理医治,若是就这么拖下去,迟早有一天要酿成大病。

    林如海吃惊不已,记起早年迎娶贾敏未久,确实曾经得过一次风寒,缠绵半年左右,渐渐地自己好了。如今他才明白,当年旧疾其实根本未曾彻底痊愈,而是埋下了病根。

    想起发妻,林如海一时又念及独女年幼,若是他再有什么好歹,那黛玉便彻底成了孤苦无依、无人照拂的孤女。想到这里,林如海出了一身冷汗,少不了将大夫所言一一记在心上,并亲口允了黛玉,定当按医嘱保养,再不敢掉以轻心了。

    此时此刻,林如海望着石咏:这一切改变,竟都是因这年轻小吏的一句话,才会发生。此刻他望着石咏,心里暗暗感激之余,也觉得颇有些古怪。

    可是石咏却像完全不在意这事一样,没有半点异状。林如海盯着他看了半天,也着实没看出什么端倪。

    *

    第二天,林家别院门前,石咏与贺元思别过林如海,准备循来时路往东关码头过去。

    石咏一直盼着郑燮能出现,至少可以向对方解释一句,道个别。这边贺元思已经大模大样地上了轿,石咏还迟迟不肯上马。

    “石大人,石大人!”正在这时,林家别院门房远远地冲石咏伸手打招呼。

    石咏循声望去,见到一旁傻站着面如土色的郑燮。

    这郑燮一路循着找过来,问了人才晓得是两淮巡盐御史的别院,又问起石咏,林家门房马上就招呼了一声“石大人”。

    郑燮压根儿没想到,昨日赏识他书画的年轻人,竟然有官职在身,而且受到两淮盐政的礼遇。想到对方如此年轻,郑燮彻底被唬住了,愣着说不出话来,直到石咏赶到跟前,才想起要行礼:“那个学生郑燮见过石大人!”

    石咏赶紧摇手:“我不是什么大人,就是在京里当差而已。”

    他只不过是侥幸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正经科举出仕的,真当不起郑燮自居“学生”。

    “真对不住,昨儿下午还不知道今天要走的,竟是没工夫品评郑兄的大作了。”石咏一边说,一边满脸的惋惜。

    郑燮自然看得出石咏这话说的真心,一咬牙,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事先卷好的字画,递到石咏手中:“难得世上有兄台这样的人,赏识郑某的字画,郑某又岂敢藏私?”

    “这三幅,算是郑某得意的三幅墨竹,有两幅题了诗句在上面,原本今天带来,是想听一听兄台的点评的。如今兄台既有公务在身,郑某便将这三幅赠与兄台。若日后有缘再遇,郑某还望兄台能多多指点!”

    郑燮说的是心里话。

    昨日在饭铺里,石咏只说了那么几句,郑燮就觉得石咏的每个字都敲在自己心坎儿上。虽然石咏说得都是好话,可是他言语神态里却好似还有一些意犹未尽,似乎郑燮的画作与书法都还有改进的空间,偏生石咏只是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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