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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微笑镇定而从容,令纳尔苏片刻间震了震。纳尔苏一向知晓怡亲王十三阿哥不是个简单人物,石咏这样说,就是暗指是从怡亲王府打听到了全部消息,因此才匆匆忙忙赶过来相劝。
“我是琏二哥的至交。”石咏又补了一句,将他的动机补全,令他往下的这一套说辞显得更可信。
岂料这时候纳尔苏黑了脸,淡淡地道:“所以你以为可以越俎代庖,代贾琏出面,劝本王不要轻举妄动?”
说实在的,宁府一倒,荣府也跟着衰落了。如今唯一最有希望的,不是别人,正是出任保定府知府的贾琏,有传言说他很快会升任巡抚,是不是直隶地界儿还不好说。但就算是贾琏,也还没有资格对平郡王的决定说三道四,更不要说石咏这个与纳尔苏非亲非故的。
“不!”石咏果断地否定了纳尔苏的话,只是道:“下官过来,是请平郡王明日听其言,观其行,相机而动。”
纳尔苏登时仰头哈哈一笑,道:“好你个墙头草!”虽然他笑话石咏,可是石咏否认自己是来劝说的,这多少令纳尔苏放下了戒心。
石咏肃然道:“八王议政之事能不能恢复且先不论。王爷若有心,不妨明日先听听议政王大臣廉亲王明日对于这项祖制究竟会提什么章程,再想想这项祖制今时今日究竟还能不能行得通,再说其他,也不迟。”
纳尔苏听他说得,默然不语:这次随其他下五旗的旗主进京,廉亲王固然将八王议政的前景说得天花乱坠的,可是平郡王绝不是没经历过朝争的小孩子,这种事情上,下五旗王爷们最为忌讳的就是“当枪使”三个字,若是廉亲王只是空许下一堆愿景,没有实际的好处,纳尔苏冒着风险白掺和一回,那才是他此行最大的风险。
“此外,我还想奉劝王爷一句,平郡王这几年看似不够风光,可是当初最风光的人物如今又如何了?”
纳尔苏心想也是,早年间最风光的是十四阿哥,在西北耀武扬威了两年,结果守着景陵守到现在都没出来;后来最风光的是年羹尧,风光到一省封疆大吏,正二品大员都要下跪迎接的地步,可是后来不也一样说没了就没了?相反他自己,钱多活少离家近,老婆孩子热炕头,着实让他过了几年心有不甘但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其实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再回想九龙夺嫡时候那样天天坐在火山口一般的日子,纳尔苏已经觉得恍若隔世。他未必能再适应得过来了。
“王爷,下官最后还有一句想要奉上,恐怕会得罪王爷,若是王爷不想听,下官这就言尽于此,不再说了。”
纳尔苏有点儿牙痒痒的,心里暗怪贾琏,什么朋友不交,偏要结交个这样表面忠厚、内里一肚子心眼儿的。石咏说这话,摆明了就是要说,不止要说,还要自己去求他说。
可是纳尔苏实在是心痒难搔,只得拉下面子,道:“说吧!”
石咏便不再卖关子:“王爷过去几年确实过得落魄,可王爷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这话说得太直爽了,纳尔苏面上一点儿都过不去,登时涨红了脸。
石咏自顾自往下说:“但是八王议政,能议出什么来,王爷心里想必也非常清楚。上三旗,下五旗,即便秉承祖制,但如今国事千头万绪,八王不可能一桩桩都议清。因此这一次八旗旗主进京,不为其他,只为废立。”
石咏口中,“只为废立”四个字一点说出口,纳尔苏再度被震了一下,这一次石咏毫不留情地揭破了纳尔苏等一行人的目的,撕去了那一层“议政”的遮羞布,将“废立”二字无遮无拦地摆在纳尔苏面前。
纳尔苏登时脸上热辣辣的,像是刚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他过去几年里的颓势,就是因为当年与十四阿哥一起出征,略略沾上了“争储”二字,便已经如此。若是再与旁人一起闹“废立”
或许眼前这个青年官员说得真的是对的,明日真的得看看廉亲王允禩的言行,再下结论。但若是如此,他手下旗丁已经去了丰台,那边又怎么说。
想到这里,纳尔苏双眉一轩,心一横,想:管不了那么多了,对方说得有道理,不过就是见机行事罢了。
*
石咏从荣国府出来,心里没底。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将纳尔苏说服。但想他哪怕只是能说得让纳尔苏有一丝犹豫,明日略有摇摆,都是对己方有力的。
此刻他非常紧张,似乎这辈子从未这么紧张过。一路打马回金鱼胡同的路上,石咏全无倦意,不想休息,甚至也无法休息。待到怡亲王府上一问,才知道十三阿哥已经动身前往丰台,而弘昼也早已去了清河。如今京城里,就只剩下他一个。
如果此时再回石家,石咏怕搅扰了家人休息,又怕什么丁武戊文之流会将他的行藏透露。索性便禀明了十三福晋,留在怡亲王府的客院里休息片刻,又吃了点东西,稍微挨了挨枕头,更鼓已经敲了子正。
——午夜时分。
石咏支撑着坐起来,不久之后西直门会开一次城门,供从玉泉山送水进宫的水车进城。如果他要赶着出城,便应当抓紧这个机会了。
于是石咏一人一骑,从怡亲王府直奔西直门而去,在西直门口等了一阵,在那里,玉泉山来的水车呀呀进城,而石咏觑了个空儿疾奔出城。他座下的坐骑撒着欢儿,在那条柏油铺成的“皇家御道”上疾奔,蹄声清脆无比。
石咏心生感慨:在这个时空里,他曾经带来了不少变化。可是在这一刻,他竟然有些吃不准,他带来的影响,哪些是正向的,哪些是负向的。这便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此时此地,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对。
可是他纯为了自己的本心而奔走,就算到最后一败涂地,这一辈子也值了。
待他疾奔到圆明园,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石咏推算,按照雍正的作息,这位皇帝想必已经起来了,这时候应该正是翻看奏折,准备早朝的时候。许是张廷玉这样的重臣陪伴在皇帝身边,也可能是舒赫德这样年轻提拔起来的“军机章京”在御前伺候。
此刻尚早,凭石咏的身份,圆明园勤政殿,眼下还进不去。但是他突然想起了圆明园北面树村那里的驻防八旗行营,只不晓得这部分力量有没有也被廉亲王惦记上。也有可能这里的驻防八旗是蚊子腿肉,太小了廉亲王看不上。但是石咏从来不愿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登时一拨马头,绕过御园,就往树村奔去。
*
今日早朝原本就议定了要商议整顿八旗兵务之事,整顿的条陈是弘时拟的,雍正皇帝一一看过,总觉得还有些虚,落不到实处。可是弘时会说由八旗几位旗主看过,觉得还行,只是有几条存争议的,盼着今日在朝上议一议。
雍正颇为心安,觉得弘时长大了,至少能请动这些旗主进京,不是只靠一个皇子的面子就够的事情。
除此之外,这次过来的几名旗主都是当年八位铁帽子王各自的子孙后代。这些人一起齐聚京师,至少在他雍正朝,是自先帝过世之后的头一次,也可以算是一桩盛事。有些人原本都应当成为国家的栋梁,然而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人都在奉天慢慢消沉,不再发声了。
雍正满心盘算得好,若是其中有人愿意为朝廷效力,他还是很乐意将他们再度纳入麾下,毕竟此时距离当年的夺嫡之争,已经过去至少五六年了。
早朝的臣子进入勤政殿之后,便是进京的下五旗旗主一个个进来,正红旗旗主康亲王崇安、镶白旗旗主裕亲王广灵、镶红旗旗主平郡王纳尔苏、正蓝旗旗主睿亲王赛勒,镶蓝旗旗主简亲王费扬武,再加上议政王大臣廉亲王允禩,一共六人,由雍正赐座,坐了下首首座六位。除此之外,还有庄亲王与怡亲王两位亲王的座位在众人之中,只是上朝的时辰已经到了,怡亲王的座位还是空空荡荡的,令雍正觉得又是挂心,又是遗憾。
然而他却只能笑着向众人解释:“老十三最近犯了腿疾,诸位也都知道的,儿女都是债”说到这里,雍正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可他旁边弘时的表情却十分精彩,一张俊脸略涨红了些,转脸又变白,似乎皇阿玛口中的“儿女”正指的是他。底下允禩见到了,少不了以目示意,然而心里却暗暗逼视,他们兄弟几个当年,任哪一个,段数都会比眼前弘时要更强一点。可是他偏要这样扶弘时起来,将眼前座上那人拉下马,这样才会更爽快些。
雍正见了眼前宗室中身份最高之人齐聚,忍不住记起一事,便道:“对了,除了老十三以外,早先听说老九也病了”
八阿哥一听见雍正提起九阿哥,自是支起耳朵,凝神静听。九阿哥前些日子确曾来信说是病了,西北没有好大夫,再加上思乡,所以想回京中医治。“早先他上折子给朕,想要回京。”
“朕准了!算起来也就这几天,老九便会抵京了。”
八阿哥心里一跳,有些不敢相信:这么简单,老九就能从西北回来了?
原本八阿哥做这许多的初衷就是为了九阿哥,可是现在眼见着根本就不能回头了。于是八阿哥脖颈一梗,横下一条心,心想:龙椅上那一位即便准了九弟回京,也不会给九弟什么好果子吃。
可话虽如此,八阿哥还是忍不住心生希望,转头望向雍正,双手一拱:“臣斗胆乞求皇上,敦郡王亦滞留张家口满五年了。早年间素闻十弟身子骨亏虚,可否请皇上开恩,将十弟亦召回京中,延医问药?”
他为兄弟求情,不惜放下身段,低声好言相求,岂料雍正却并不领情:“老十?当年老十是自己赖在张家口不肯挪窝,朕有说他什么么?如今听说他没病没灾的,每日照样十斤肉、五斤酒地吃喝,哪里就身子骨亏虚了?”
其实哪里是不领情,是雍正这面子拗不过来,哪有他刚刚命人将老九接回来,就马上放了老十的道理?
八阿哥登时不做声,心里腹诽皇帝惺惺作态,不过是想着各种借口不让他们兄弟重聚罢了。就因为这个,八阿哥连雍正后面一句“也罢等过一阵子再看吧”都没听见,直接出了神,直到他对面坐着的康亲王连声招呼:“廉亲王,廉亲王——”
“皇上问话。”康亲王小声提醒,“问咱们今日所议之事,此前议得如何了。”
廉亲王转头,视线正好对上皇帝的视线,“嗯”了一声起身,冲上面拱了拱手,突然从袖中抽出了一本奏折,朗声道:“回皇上的话,整顿八旗军务的事,臣弟与下五旗几位旗主已经商议过一阵,已经有所倡议,但是今日臣弟进圆明园之前,刚好见到园外有诤臣跪谏,臣弟便顺带将他们的奏折带进园子,想要交与皇上过目。”
“跪谏?”雍正瞬间变了脸色,廉亲王这一招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廉亲王不顾群臣齐齐变了脸色,径自打开那奏折,抑扬顿挫地开口念道:“这上疏写得不错,就叫做请罢河南总督田文镜以谢天下疏”
只听“砰”的一声,雍正的手掌在龙椅椅背上重重一击,发出一声大响,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廉亲王,愤然道:“好你个允禩”
廉亲王面色不变,合上了手中的奏疏,面向雍正,似乎很奇怪地问:“皇上,臣只是很好奇,田文镜在河南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一众清流与谏官因此上疏表示不满,朝中上下一起反对皇上推行的新政。皇上因此才邀请关外各旗主王爷进京,恢复‘八王议政’的祖制,难道今日皇上召臣弟等来,不正是为了此事吗?”
雍正直到此事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八王议政,便等于架空皇帝本人的权力,若是当真恢复了“八王议政”的祖制,而且想要议什么都可以的话,他们想要议的,恐怕便不止是眼下正在推行的新政,而是别的。
此刻皇帝本人那如刀的目光紧紧盯着侍立在一旁的弘时,难得这位皇阿玛放缓了语气,柔声问:“弘时,来,整顿八旗军务,邀请下五旗旗主进京,是你安排的。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岂料雍正话音刚落,允禩已经接上:“对,弘时,皇上说的没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安排的,各位旗主都是你邀请来的,丰台大营接管军务也是你与弘昼亲自去看着办了的。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弘时立在雍正身边,此刻一张脸涨得血红,瞬间又褪成惨白。他早该知道这位八叔不好相与的,果然此刻八阿哥当面捅他一刀,而且将他当众推出来,逼他扛下整件事。
弘时心里清楚,若是他此刻退缩不认,回头此事他照样脱不了干系,只怕还会落得个“孬种”的名头,永世不得翻身。他自忖此事安排得周密,十九必成,而且涉及两名皇子。皇阿玛如今膝下只余三名皇子,就算事后要罚,难道还能将三人中的两人全惩处了去不成?
可是他在皇父面前,还是没办法直承与他人合谋,于是只能一脸困惑与乞求,转向雍正皇帝:“皇阿玛,毕竟田文镜将这天下人都弄得怨声载道的,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他这一句,不是回答雍正或是八阿哥的话,可是却将此前八阿哥所述的,全部默认了。偏生效果还不大好,旁人听见了,心中都在暗暗摇头,觉得这个弘时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是忤逆不孝,且丝毫没有担当,很难不教人心生鄙夷。
此刻雍正却一撑椅背,自己站起身,站在龙椅跟前大声道:“是谁说天下人都怨声载道的,站出来说话!”
八阿哥立在原地,手中抱着那份请罢河南总督田文镜以谢天下疏呵呵冷笑。雍正却丝毫不理,反而立在那勤政殿的高处,大声道:“有没有河南籍的官员,站出来回话!”
勤政殿中,除了几位八旗旗主之外,还有不少参与早朝议政的官员,此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还真有几人从人丛中站了出来,殿前行礼,道:“臣等是河南籍。”
“有住在黄河边上的吗?还记得黄河水患的时候是什么样,若还没忘本的话就站出来说说!”雍正冷哼一声。
这还有谁敢忘本?几名河南籍的臣子中,还真有两人是在开封一带长大,提起幼时曾遭水患,死者甚众,饿殍遍地的情形,其中一名老臣当场落泪。
雍正却提高了声音道:“就是这样的河南省,昔年饱受水患困扰的地界儿,这两年来田文镜却凭他河南的一省之力,没要朝廷的一文钱,就重新修葺了黄河两岸的大堤。”
“你们这些成日价坐在京里的京官,在这里人人指责唾骂田文镜的时候,他在亲自带着人修河堤”
雍正立在龙座跟前,居高临下,说得慷慨激昂。
说来这只是不同阶层之间的对立。雍正在康熙朝之时做了那么多年的掌部阿哥,将天下的弊病都看透了,所以他才想要改。田文镜是他推出去改革的急先锋,新政推行时有时难免用力够猛,过于刻厉,但归根结底,他所惹恼的,是那一票被动了利益的人,换言之,就是那些官绅。
“所以,你们当中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天下人都在骂田文镜的,有这个底气的,来,到朕跟前来,大声告诉朕,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说这话的?”
勤政殿里登时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敢接口。有些臣子被龙椅上的皇帝这一番挖心掏肺诉衷肠的话所感动,低下头去用袖子抹眼角。早先那几位河南籍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