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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登时记起他早上出门之前,将原本搁置在上房正厅里那只红娘的瓷枕给抱了过来——两件器物估计都挺闷的,不如将它们聚在一处,好好聊聊。
“一捧雪”这会儿的情绪已经恢复到了正常。
“那可不?你想,俗语说过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让莫家还有人留在这世上,将来伺机报复,又当如何?因此那严世蕃心生一计,当即命手下附耳过来,如此如此”
石咏走进屋,笑道:“怎么着,这是在说书呢?”
“咏哥儿!”总算有人进来打断了这可怕的故事,红娘当即向石咏打招呼,“你可算是回来了呀!要不你将这位赶紧修好了,看看它能不能变正常点儿。”
“咏哥儿?”
这“一捧雪”颇为吃惊,问:“不对呀,早先你说过你的名字叫做石咏啊!我居然还信了!”
石咏无奈,赶紧解释了这是小名儿,“一捧雪”才稍稍释怀。
石咏听两人不对,一对器物起劲地又聊了一会儿,渐渐觉出这“一捧雪”有些不通世事俗务,但是却对各种官场内情、朝中政敌相互攻讦的方法非常了解,似乎这玉杯本尊当真便在阴谋诡计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似的。
相形之下,红娘便完全是个天真单纯的大姑娘——当然,石咏知道红娘绝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姑娘,但是红娘的足迹大多集中在内宅,平日所接触到的不过是大家庭里的人际关系,对世俗的感情特别了解。
但是这两件器物最根本的不同,在于一个悲观,一个乐观。一个看惯了世间险恶,总觉得自带诅咒,噩运终将来临;另一个则成天咋咋呼呼地安排这个,撮合那个,瞅瞅这个有没有缘分,实在没缘分就掰了大家各自好好过——红娘是个始终往前看,眼里看得见希望的人。
石咏挺想让红娘来感染“一捧雪”,让那位也变得乐观点儿的,可是眼下看起来效果并不太好,红娘总是会被“一捧雪”描述的人间险恶所吓到。
“对了,你考虑好了没?”石咏气定神闲,笑着问一捧雪。他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满的“修复”计划,且看一捧雪怎么反应。
“不要不要,就这么挺好的!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这么躺着就行了,每天躺着多舒服呀!”一捧雪断然回绝,这并不出乎石咏的意料,但是理由格外奇葩,竟然是因为“懒”。
石咏忍住笑,安静地劝:“虽然你有点懒,可是你很美啊!毕竟是‘源自和氏璧,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不凡之物’呢?”
“一捧雪”听得得意洋洋,而红娘则大惊小怪,石咏每说一段形容,她都“哇”了一声,表示崇敬,这令“一捧雪”听得更加飘飘然,待石咏说完,才冒了一句:“那是!”
“你难道不想让人看看恢复为一体的玉杯?不想让世人见识这最为纯澈的玉质,最为精妙的玉雕刀功,还有这最为完美的器型与装饰?嗯,一捧雪?”
“乖乖,这么厉害!”红娘在旁边已经耐不住了,“这么好的物件儿,我一定得见见。咏哥儿,别管它自己咋说,我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矫情!咏哥儿去直接将它修起,看它咋办?”
“不行不行,”一捧雪完全是抗拒的,“我早就说了,咏哥儿,我这件器物么,有些儿不祥。虽然相处的时候不算多,但我能感觉得到,你是个好人!咏哥儿,我可不敢祸祸你!”
石咏抓住它的话柄:“就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一捧雪老实地点了头。
“那我若是不予修复,但是给你一些辅助支撑,让眼前这些松散的碎片,即便不曾粘合,也能聚在一起显示出原本器型的形态来呢?”
“只要不修起,怎么样都行!”一捧雪表示底线很明确。
“那感情好!”石咏登时露出笑意,同时开始摩拳擦掌,“你就瞧好了吧!”
*
石咏昔日在研究院学到的东西很多,其中有一点:不是所有有价值的好东西,都是完整的。
同样的,他们这些研究员的工作中,最为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种,便是将不完整的器物,也完美地呈现给观众,让这些文物的艺术价值得到弘扬。
在这一方面,石咏的手段可多得很。
早先一捧雪闹着不肯让人修,石咏心中也很纠结。他修过不少玉器,但大多都是如虎符一般,从中断绝,碎成两至三片的。古代修缮这种玉器的手段比较单一,大多是在裂痕两头钻孔,嵌入铜钉,将两边碎玉固定起来;像传国玉玺那样镶金也是一个办法——但是这种办法都不适用于碎成二十七八片的一捧雪。
石咏也没法儿想象,将这一捧雪钻得浑身都是孔,这位如果和虎符一样也怕疼的话,岂不是要痛死?
但除此之外,石咏还知道一种办法,能够自外而内地固定住器皿本身的各各部位,能让它在不借助粘合手段的条件下,自成一体,不妨碍观赏。
毕竟他如今坐拥一件大杀器:玻璃。
“唉唉,咏哥儿,你这是做什么?”一捧雪大声嚷嚷。
“没什么,就是打算给你铸个模。”石咏一边操作一边解释,“我先用浆糊将你的各个部分都粘合。别担心,一会儿浆糊干了,往温水里一浸你就全散开了。不过趁这点儿功夫,我们先来看看原本的一捧雪究竟长什么模样!”
第244章()
石咏觉得自己的运气非常不错:他手头这二十七片玉器碎片;不多不少;正好拼出一只完整的玉杯。
待“一捧雪”所有碎片的断裂补位都涂上了浆糊;石咏按图索骥;将他以前编过号的碎片按照图纸全部拼接起来。浆糊作为临时粘合剂;暂时将所有的碎片都聚拢在一处;但是这种粘合力非常弱;甚至不用在温水里浸泡,时间一久,浆糊一干;一捧雪自然就散开了。
但这一捧雪原身重现的时间虽然短暂,石咏还是被这枚传世名器的面貌震撼了。
这的确是一件精品玉杯,玉质清透而细腻;杯身处玉色洁白;有若凛冬怒放的白梅,杯壁处玉色发碧;工匠便就着这一点碧色;另外雕了一枝梅枝;枝上另有七朵纤细的梅花;或盛放、或为骨朵;环绕杯身。这一枚玉杯;玉色可能并未臻完美,毕竟有一枚玉筋存在,且边缘处有些深沉的杂色。但是当初雕刻这枚玉杯的工匠们发挥了他们无限的创造力;依玉质本身的色与形;设计并制作了这样一枚无与伦比的玉杯。
石咏唯有叹为观止。
而玉杯本身没有什么察觉,带着试探的口吻问:“石,石咏咏哥儿,怎么样?”
石咏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杯一下子不干了,“怎么?不行?你说过的话做不到唉,我早就说么,人千万不能存什么指望,一切都要往坏处想,这样万一哪天坏事转好才会又惊喜”
旁边红娘提醒它:“你就等着惊喜吧!”
石咏全顾不上与玉杯斗口,先用尺将该量的尺寸都量了,然后将杯底与杯口扣在纸面上,分别留了形状,随即将他事先调好的粘土取出来,准备给玉杯做粘土模。他三下两下便用粘土将玉杯糊满,玉杯的声音便从粘土里面冒出来:“石咏,小石咏,我这儿好闷,透不过来气儿啦!”
石咏不理它,等到将粘土模慢慢一点点烘干,再将模型沿事先认定的角度切开,将玉杯取出来,让它在清水里好好“透透气”。
石咏自己则往粘土模里灌蜡,登时铸出一只“假的”一捧雪。偏生那白蜡的颜色洁白通透,猛一看有点儿玉色,仿佛赝品一样。那一捧雪便不停地抗议:“不要赝品,不要赝品那!”
石咏依旧沉浸在眼前的工作中,一捧雪的抗议他也一样听而不闻。他手中持着“赝品”,在这只蜡模表面,按照一捧雪本身的裂纹,把碎片的形状都画出来,同时标上编号。随后他再度伸手,取了一团粘土——他打算给一捧雪做一个玻璃罩,玻璃罩会是一个更大圈的玉杯形状,罩在一捧雪杯外,玻璃罩上会有些凸出的支撑点,将辅助固定所有碎片的位置。
一捧雪在他手边的一盆清水里沉沉浮浮,但见石咏聚精会神地忙碌,一面反复修改粘土的形状,一面又在自己的草稿上写写画画,似乎还在计算什么。
这边泡在清水里的一捧雪终于服气了:“看起来,好厉害!”
“咏哥儿当然厉害!”红娘在一边说,“没有他攻克不了的难题。”
这边石咏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很明显是遇上了难题。只见他抬起双臂,双拳撑着太阳穴,似乎遇上的问题难以解决。
“我是天生的倒霉体质,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乌鸦嘴?”一捧雪看着石咏,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来,将红娘嘲笑一番。
“你这人真是,”红娘一下子不乐意了,“咏哥儿这是在帮你,你满脑子的都在想什么呢?”
两件器物正在拌嘴,那边石咏忽然双臂一撑,喜形于色,当是一个难题迎刃而解。
早先他发现,仅靠玉杯外面的玻璃罩,并不能完全支撑玉杯的每一片碎片,还缺点儿什么。可是经过仔细思考以后,石咏决定在玉杯内部也做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支架,形状是枝形的,有些像一枚海星,伸出细细长长的腕足,从内部支撑每一片碎片。杯内杯外的力互相抵触,正将每一片碎玉都牢牢固定在该在的位置上。
玻璃罩与玻璃支架都是透明无色的,因此这个小小的装置,丝毫不会影响对一捧雪的观赏。这样他并没有用任何粘合手段,却将一捧雪恢复为一只完整的玉杯,这几乎可以算是“不修而修”,可以算是达到一捧雪本尊的要求了。
石咏又用粘土做了一枚玻璃支架的模型,将其与玻璃罩的模型一道,倒一次模,铸出白蜡模型。他捧着这两只模型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调整一二,然后又将一捧雪从清水中捞出来,原样搭起,最后将两只白蜡模型分别放在玉杯的里侧与外侧,小心地调整一下位置,开口道:“好了!”
一捧雪稳稳地立在模型之中,每一片碎玉都严丝合缝,甚至石咏捧着模型轻轻地颠一颠,也不见任何一片碎片移动。
“这模具就做好了,我明儿将模具带到城外玻璃厂,请工匠们按照这个模子铸出透明无色的玻璃器,就可以完全满足一捧雪的要求了。”
石咏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
一捧雪刚开始觉得有点儿新鲜,待片刻之后便问:“咏哥儿,若是在这罩子里待久了,会不会累啊!”
石咏真是有点儿头疼,心想果然玉器都是娇贵的器皿,他经手的两件玉器,一只虎符,一只玉杯,一个怕疼,一个怕累
“咏哥儿,你会不会像你媳妇儿一样,时不时地过来给我松松肩,按按脊背什么的呀?”
石咏登时有点儿脸红。他在这东厢里钻研,如英有时候会过里看看他,怕他肩颈僵硬,有时便给他按一按。红娘为此一向夸石咏好福气,也只有这不开窍的玉杯一捧雪,会向石咏提这种要求。
“你如果能告诉我,你的肩在哪儿,背又在哪儿,我就时不时过来,帮你松快松快!”石咏一时反应过来,便笑眯眯地回怼。
一捧雪:这真是个好问题。
*
第二天石咏出城,奔赴十三阿哥的玻璃厂。
如今市场格局已经发生变化,十三阿哥的玻璃厂这里,改动也不小。这里平板玻璃是早已不产了,连碾子都被石咏借去给营造司铺泊油路了。厂子的主要产能都转投在光学玻璃和精品玻璃工艺品上。玻璃厂的大管事听说石咏想专门制个模做玻璃器,连声答应,赶紧招呼得力的工匠过来。
“就是要纯色,一点儿杂色也无,也不能有半点儿气泡,做得到吗?”石咏问厂子里技术最好的工匠。
“瞧好吧您!”那工匠伸手取了石咏的两件蜡模,转身去了。
“石爷,您今儿过来,就为这两具玻璃器?”大掌柜原本是十三阿哥聘来的人,晓得石咏是玻璃厂的灵魂人物,对待石咏格外礼敬。
“不止,也顺便过来看看厂子里的情形。最近俊公那里做了新样子出来了么?”
“俊公”是唐英的字。如今十三阿哥的玻璃厂和造办处的玻璃厂展开了合作模式。造办处的长处在于,工匠手艺精,设计出来的物件儿艺术价值特别高,但是“内造”这两个字也给这些工匠很大制约。理论上来说,这些工匠所制的玻璃器,应当专供大内使用的。
可是如今内库缺着钱。十六阿哥便让造办处玻璃厂也时不时制一点儿玻璃器发卖。但是造办处人手少,只能做极少量的一两件精品,小批量地生产对他们来说就有些困难了。
后来十六阿哥与十三阿哥在石咏的建议下,同意由十三阿哥的玻璃厂承接“来样加工”的活计。也就是由造办处的工匠们设计样子,甚至制作样例,指导工艺,将实际出产交给十三阿哥的玻璃厂来完成。待这些产品卖出之后,十三阿哥的玻璃厂收一个材料钱和工匠的工钱,余下的钱由十六阿哥那边进内库。
如此一来,双方各取所需,十六阿哥那里扩大了产能,十三阿哥这里则养活了工匠。
大管事连连点头:“来了两样,石爷要不要去看看?”
石咏答应了一声,与大管事一起往厂子里走。一边走,石咏一边问:“对了,如今平板玻璃、寻常玻璃瓶、玻璃器皿的行情怎么样了?”
大管事便道:“您也知道的,平板玻璃前年就只值三两银一方了,如今只有二两。外人都说许是明年就要跌到一两五钱呢!”
石咏想起市面上所有这些平板玻璃厂的主家,忍不住想笑。
北方数省,如今所有生产平板玻璃的,几乎都是九阿哥的人,自从十三阿哥的玻璃厂弃了这门生意之后,直隶与山东出现了几家规模较小的厂子,摸索着仿制平板玻璃工艺,可是没多久就被九阿哥的厂子用低价给挤垮了。
但是九阿哥在北方一家独大,可保不住江南数省渐渐也有人开始效仿,对于这些地方,九阿哥的权势有些鞭长莫及。据说当初南方的竞争起来的时候,九阿哥还跑去金鱼胡同质问过十三阿哥,问他有没有给南方数省授权。
十三阿哥只给了广东一家的授权,其余几省都是纯靠买通北方几省的工匠,打听到的工艺,然后摸索摸索,仿制出来的。九阿哥纵使满肚子的脾气,也不好就这么发作在十三阿哥的头上。
就因为有这样的竞争存在,玻璃售价便一直提不起来。一旦九阿哥的厂子想要提价,立即就会有省际之间的产品流动。人们更盼望着买“南边”的货。这令九阿哥郁闷得不行。
“石爷,我们还听说了一件事。”大掌柜附耳过来,“那位九爷的玻璃厂里,早先将那些手脚慢些的工匠都裁去了,说是还定了个数量,每人只要有三天完不成那数量,就直接辞了去!”
石咏一怔:这简直是资本家啊!
“听说九爷的厂子还把工人都分了几类,每个工人只专门做一件事,所以干活儿特别麻利。但是工人们都说特别累,想偷懒儿。九爷便只雇了几个厉害的工头在那儿盯着。”
石咏听了不语,心想这已经有点儿现代工厂流水生产线的意思了。他其实真没想到,九阿哥这样的人,为利益所驱使,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但也可能这就与他以前想的一样,也只有九阿哥这样的人,眼里只看得见利的,才会因为市场竞争挤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