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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却立即明白了过来的是什么人——十六福晋就是郭络罗氏。
他当即给如英使眼色:“如英不是有一位住在热河的表姑姑姓郭络罗?这个点赶过来,许是有要事也说不定,咱们一起过去迎一迎。”
如英尚在惊愕,但明白丈夫故意这么说是不想让婆母忧心,当即也跟着说:“是,表姑姑一向住在热河的,只不知这次进京有什么事。”
于是小夫妻俩暂时离开石大娘的上院,来到外间会客的花厅,见到来人果然是十六福晋郭络罗氏。
“石大人,没想到,这次竟还要来打搅石大人,请石大人帮忙。”
上回她开口请石咏帮忙,就是承德那一回。当年曾多多少少出力帮过救治十六阿哥的年轻男女,如今竟已经成了夫妻。
而十六福晋,因担心丈夫的安危,再一次寻到了石咏这里。
第233章()
“我们爷羁押宗人府;就只是为了这些古物件儿?”听了石咏的话;十六福晋惊讶地问。如英陪坐在十六福晋身侧;睁着一对明净的大眼睛;一样听得似懂非懂。
石咏肃然点头。
监守自盗;将内廷珍宝转移出宫另外转卖;这事儿说大不大;就算是宗人府处罚,也不会真将这位皇子阿哥怎么样,但若是坐实了;绝对是十六阿哥人格上抹不去的一个污点。
如今宗人府将十六阿哥羁留,也是绝了十六阿哥四处奔走,自证清白的可能。等到外头一切罪证坐实;十六阿哥便是百口莫辩;只能认栽。
石咏一时记起,十六阿哥在将拍品销账送出宫之时;是何等小心谨慎;却没想到这一位终日打雁竟还是被雁啄了眼;没栽在销账的拍品上;反而是其他物件被人碰了瓷。
“福晋莫要太过心急!”石咏斟酌着说。
十六福晋却早已上了火;心想这叫她怎么可能不急?
她正心焦无主之际;忽觉一双小手伸过来,捧着她汗津津的手心握了握。如英在十六福晋耳边轻声说:“福晋,我们爷是说;您如今是十六爷最可依靠的力量;多少人盼着您先自乱了阵脚。您难道愿意,教他们如愿?”
十六福晋闻言登时一凛,努力沉下心,道:“是,是我太着急了。”
她转头望向石咏:“石咏,你一向是爷信得过的人,这件事,全看你,你说怎么做,咱们就都怎么做。”
石咏赶紧请十六福晋放心,他已经有了头绪,内务府那头的事儿,不妨都交予他来处理。
“但是另有两件,也是要务,只有福晋出面,才好办妥。”石咏早已盘算过,正愁不知该请什么人出面呢,没想到十六福晋自己寻上了门,这便简单了。
“第一件是宗人府那里,请福晋委婉提醒宗人府宗令,如今十六爷孤身羁留在宗人府,请那边提防有人暗算十六爷。”
这话将十六福晋足吓了一大跳,但是她也立即省过来:倒也不是说石咏真的预见到有人会在宗人府暗算十六阿哥,但这也是提醒一下宗人府,眼下案情一概不明,宗人府可千万别叫人被当枪使了。宗人府但凡晓得事关重大,便不会对十六阿哥一案掉以轻心,平白叫人钻了空子。
“这好办,简亲王福晋与我一向很熟,我今晚就托人给她递话!”十六福晋一口应下。
宗人府总令如今是简亲王雅尔江阿担着,简亲王福晋与十六福晋早年相熟,如今亦有往来。
“第二件是十六爷身边的田公公如今在慎刑司受审,指证的据说是永和宫的人。今日我去看时,他已经被用了刑福晋勿怕,田公公不过是受伤,性命是无碍的。但怕就怕有人蓄意谋了田公公的性命,然后又伪造他的口供。那样的话可就真的难办了。”
慎刑司那里一直是石咏的心病,万一小田熬刑不过,给人弄成给畏罪自杀的假象,再弄份假口供,那就真糟糕了。
不过,十六福晋姓郭络罗,好像与宫中宜妃是一个姓来着
果然见十六福晋咬牙,道:“这个简单,明日我就进宫去见姑母去。德妃娘娘为她儿子筹谋,拉上我们爷垫背,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十六福晋果断起身,脸上带着坚毅果决。早先更凶险更骇人的情形她也见过,没道理这点儿小事她都办不到。
如英也赶紧起来,送十六福晋出去,又打发小丫鬟到石大娘的院子送消息,只说表姑姑一切安好,没什么大事儿。将这一切做完,如英转回来,笑着对石咏说:“十六福晋还真是一副爽快脾性,说做就做的”
她话还未完,已经见石咏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如英脸一红,道:“怎么了?”
石咏垂下眼帘,对如英说:“这世上总有些事儿会有些凶险,如英,你可会觉得怕?”
如英来到石咏身边,与他一处并肩站着,憋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如英怕的其实上回在清虚观,也是怕的。可是有些事,便是怕,也得去做啊。”
石咏心头一下子大暖,伸臂将如英的小脑袋拍拍,让她的额头倚靠在自己肩上:“你说得对”
凡事皆可能有凶险,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英是明白他的,这令石咏更加清楚身上负着的责任。
*
第二日一清早,石咏已经找上了琉璃厂松竹斋的白老板白增寿。早先从琉璃厂收来的那一批古董,是借了琉璃厂的渠道从其他省收上来的,除了白老板本人是个人证以外,倒也没有其他旁证。当初走款也走的是现银,而且是十六阿哥自己掏的腰包,不是从内务府走的账。一片好心,反倒成为了把柄。
石咏心想,这决计不行,还得再找别的旁证。
可是再要找当初买走那两件古董的买家,倒有那么一点儿难度。须知,他们草创的拍卖行,有一条重要的规矩,实名卖、匿名买。
若是有卖家委托拍卖行卖东西,拍卖行为了确保拍品的来路正当,货真价实,并避免后续纠纷,要求卖家一定要实名。
然而买家则可以选择匿名买,这一项,其实是“百花深处”招揽主顾的要诀之一。时人讲究“财不露富”,有钱人一掷千金想买个古董,并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十四阿哥之所以最后忍下了没讨回那十万两银子,也是这个原因。
因此“百花深处”的规矩是,所有参与拍卖的买家,都事先在两家皇商所开的票号中选择任意一家,开一个临时的户头,例如持“福乙”号帖子的主顾,便开一个叫做“福乙”的户头,并存入一定数量的保证金。包间主顾的保证金至少是三万两,“藕花书屋”那边公开竞买的主顾则需要每位提供五千两的保证金。
待到拍中物品之后,会立即有票号的伙计过来,当场安排结算。当天结算完毕的,拍品当场交与主顾,若是头寸调拨不及时,拍品便由拍卖行暂时保存,限期三日内结算完毕,否则交易取消。
有些财大气粗的主顾,在票号开户时就多存了好些银子,像那拍走夏荷幽赏图的主顾,一口气就存了十万两,待拍下好东西之后,销户时票号还得另找他钱。
也有些是身上带着信誉钱庄的银票过来,直接结算的,就如“福戊”号的十四福晋,除了存入的三万两保证金,当场掏了七万两银子的银票,所以当场取得了那只汝窑青瓷莲花温酒器。
石咏记得很清楚,那场拍卖,所有的款项,都是在第二天上午之前就结算完毕的,当天中午银子入的内库。这就是说,所有的物件儿都于那之前全部交由主顾们自行保管。就因为这个“匿名制”,追踪这两件被“碰瓷”的文物,难度系数一下子高了很多。
第一件很快便被找到了——那件北宋青瓷养覆莲花尊,是在公开竞买那一环,由一名白老板熟识的琉璃厂老主顾拍走的。事后那位主顾曾经向白老板吹嘘,说他拍下这件瓷器是有眼光有远见有魄力,二十年内这件瓷器的价值至少能翻上三四倍的,因此令白老板印象深刻,见石咏问,赶紧将这一线索提供给了石咏。
石咏与白老板一道去寻那位主顾,自是将他的眼光远见与魄力一起赞了一番,并提出观摩一下那只“北宋青瓷仰覆莲花尊”。
对方欣然允诺,将那只莲花尊献宝似的取出来,请石咏与白老板过目。
石咏一见便放了心:只看一眼这件莲花尊的釉色,他就知道,这件绝对不是宫中所遗失的那件“北魏”莲花尊。
北朝时候的瓷土中含铁量重,因此烧出的瓷器呈现一种馥郁怡人的青绿色,待到宋代,审美已经悄悄转移,因此眼前的青瓷更多接近汝窑的“雨过天青”色。
但是这件莲花尊的器型却将北朝时的器型仿了个十足十,体型略小,侈口、长颈、溜肩、长圆形腹、高圈足,上腹三层覆莲瓣纹,下腹双层仰莲瓣纹1,因此叫做“仰覆”莲花尊。
石咏松了一口气,释然地拍拍面前的青瓷器,笑道:“想不到,你这一把年纪,感情竟也是仿品,仿的是数百年前北魏时候的前辈啊!”
石咏将对面的青瓷器当个大活人一般,与之对话,白老板在旁边听得好生尴尬,赶紧小声提醒:“石大人!”
岂料买下这只莲花尊的主顾却毫不在意,哈哈笑道:“石大人好眼力,我花八千两银,哪里能指望买到北朝的原件,但能寻到一件宋人做的仿品,也不枉了。何况我本就更喜欢宋瓷的釉色。”
石咏暗喜,心道这下便妥了,既有主顾当场拍下的实物在此,宫中即便拿着失物单子比对,也无法强指这一件就是宫中失落的珍宝。
他随口向那主顾和莲花尊道别,继续追查长明灯座的下落。
那件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则更麻烦一些:这件物事原本是在公开竞买的一环拍出的,可是却被某个暗标包间“截胡”,直接给拍去了。
暗标的那些标间,极其尊重主顾的隐私,因此主顾进门的时候,只有一名仆从或是仆妇出面,将人引至房间内,全程再无他人干扰,并且谢绝其余主顾窥视。若不是最后十四阿哥十四福晋闹得太大,石咏也没机会知道“福乙”、“福戊”那两间里头坐着的是两口子。
这般严密的“匿名”制度,眼下却为他追查下落带来了麻烦。他固然能追查到“喜庚”号拍下了长明灯座,然而再往下就追不下去了,甚至他还去薛家开的票号问了再次开户之人的情况,然而薛家的票号与他的拍卖行一样,有一套严密的制度,等闲无法打听到开户主顾的身份名姓。
石咏待找薛蟠帮忙,薛蟠却不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石咏暂时只得另想办法。
他眼下还有几个选择,一是请十三阿哥出面帮忙打听,二是转而向雍亲王那里探消息,看看雍亲王的“粘杆处”有没有可能掌握这等讯息。然而他转念一想,却觉得这主意是大大不妥。
——他很清楚,那两位,一个掌握着康熙赐下的虎符,另一个早已培植起了自己的“粘杆处”,可是那两位都不知道石咏其实知道他们的底细,此刻若是贸贸然相求,岂不是露馅儿了?
再者,这事儿既然是内务府闹出来的,就一定要走内务府与内廷的渠道自去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轻易动用旁人的关系,否则徒惹康熙皇帝生疑,也平白暴露了自己实力的短板。石咏一直信奉踏踏实实做事,旁人自能看到他的能力,但若是一遇上难题就四处求援,这难免教人看扁了去。
再三思考之下,石咏再一次赶去了百花深处。
一场轰轰烈烈的拍卖之后,百花深处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小小的荷池内水波不兴,几朵莲瓣落在水面上,碧绿的莲蓬长得壮实,里面的莲子快要熟了。
石咏皱着眉头立在“枫径”之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映在对面,渐渐幻化成前朝衣冠,张菜园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颇为关切地问:“石小官人,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吗?”
石咏赶紧作了个揖,道:“正是有事要请教。”
他便问张菜园:“尊驾可还记得上回在这里的一场拍卖?”
张菜园笑道:“怎么不记得?石小官人修整了百花深处,又让这里的街坊多得一份营生,在下感激不尽。”
内务府在“百花深处”的拍卖行,因为人手缺乏,直接雇佣了胡同里的街坊过来帮佣,修剪花草、招呼引路、跑腿送菜,都直接在当地请短工。甚至松鹤楼的厨子过来烹饪,还特地请大杂院儿里住着的货郎去什刹海捕了好些鲜鱼过来。据这些街坊说,给内务府打一回零工,大抵一季的生计便够了。因此张菜园在此向石咏一起表达了街坊们的感激。
“您可还记得那‘喜庚’号包间的主顾?”石咏急急地问。
他眼前的影子,其实就是这“百花深处”本身,能够感知胡同里发生的一切,因此石咏才会选择向“它”请教。
“记得!”张菜园答道,“‘喜庚’号的主顾,好似总共拍下了三件物事,一件是荷濯清涟四幅条屏,一件是缂丝扇面,还有一件是灯?”
“对,正是长明灯座。”石咏大喜过望,他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可没想到这张菜园竟真的将在这“百花深处”发生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还记得这‘喜庚’号的主顾,说过什么表明身份的话么?”石咏激动地问,“喜庚”号包间里据说坐了四五个人,交流之际,总会有些言语是表明身份的。
“这好像并没有”张菜园一面努力回想,一面斟酌着,“他们几人彼此称兄道弟,称呼都只是大哥二弟之类,且并未透露名姓身份,或是曾透露过,我实在是记不起了”
石咏:他好像也有点儿太强人所难了。
“但是我记得买灯的那位,说是给媳妇儿买的,说是媳妇儿名字里有这个字”慢慢地,张菜园又记起了些细节。
石咏一怔,心想,原来那晚上发生的事儿还真不少,这边有为了外室跟嫡妻掐架叫板的,那边却还有买东西哄媳妇儿的。
只是这信息还是太少,这京城里,疼媳妇的男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总也不能一家一家去敲门问:最近有没有买个莲花灯座送媳妇儿呀?也总不好轻易问:你媳妇儿名字里有个“莲”字么?
“张大哥,务请再帮着回想回想,什么都行,总有些能帮上忙的。”石咏开口相求,他总能隐隐约约地觉得目标已经大致锁定,只要再多一丁点儿信息,他就能判断出来。
夕阳西下,石咏面前前朝衣冠的影子又被拉长了些,可以看出正在垂首沉思。影子凝神半晌,忽而抬起头问石咏:“拍下长明灯座的那位,在旁人拍下那幅荷濯清涟四幅条屏的时候,曾经评价过一句,说,远比不上‘庚黄’画的。旁人便哄堂大笑,一起笑他。石小官人,这‘庚黄’是谁,竟如此引人发笑?”
石咏听见“庚黄”二字,再也忍不住,“哈”的一声,畅快爽朗地笑出声来,连忙冲张菜园拱手相谢。
他终于知道是谁拍下那只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了,而且那一位的妻室,不正是本名中有一个“莲”字的么?
第234章()
石咏与如英成婚之时;薛蟠的媳妇儿甄氏英莲曾随婆母一起登门道贺。
如今英莲接到如英递上的帖子;颇有些吃惊诧异;不知对方来意;但又不好拒绝;抱着满腹疑惑见了;听如英提起薛蟠早几天送她的那只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便即释然。听说如英想借,英莲直接将囊匣取出来,往如英怀里一送:“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