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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除了带去一幅沈周的牡丹图作为教具以外;另外还带了一套湖笔给弘历。这其实就是林如海当年赠给石喻的湖笔之中的几枝。当时石咏上京的时候;林如海曾赠了他一整套专供孩子启蒙学书写字用的毛笔。但那时石喻已经长大了些;所以这一套湖笔当中给更小孩子使用的湖笔;石喻也未曾用过。
因为雍亲王请石咏来教弘历习字,时间催得很紧,还未等外间笔墨铺子开市就把石咏召去了雍亲王府。石咏来不及再去订制;便将这几枝没用过的湖笔一气儿都转赠给了弘历,弘历抓了一枝,握在手中;感觉大小粗细重量;无一不适合,比他用钮钴禄氏房里大人用的毛笔写字可要舒服得多了。
“多谢师父。”弘历虽然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得意;可是脸上却不怎么外露;只恭敬而有点疏离地道谢。
石咏却也不稀罕他小孩子的感激;只淡淡地说:“眼下这些竹笔;只够你使两年的。两年之后;你习字当有小成;到时候师父便再送你一套湖笔,那时即便师父不在你身边指导了,也有它们伴着你继续学书;博采众家之长。”
弘历转转眼珠;心想这个师父还真特别。他就算在王府里不是个受宠阿哥,但也是亲王之子,平素走在外面,无数人巴结的。因此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就只打算教他两年,然后就溜之大吉,扔下他不管。
他忍不住便开口问石咏,石咏态度却也像他刚才一样的疏淡:“先以两年为期吧!以我看你的资质,两年之内,学书必定能入门,入门之后,便不用师父,你自己光靠看字帖就能学会不同的字体,到时候便不必再需要我教;可话说回来,两年之后若我还是教不会你这一点,我又有何面目,继续混充你的师父呢?”
弘历听到这里,一颗心倒是热了起来。石咏居然说,只教他两年,就能将他领进门,能够自行习练书法了。他那位三哥弘时,到如今十来岁了,却还因为写不出端正体面的满文与汉字,每每受到阿玛的斥责。他今年五岁,若是在七岁便能达到师父所说的程度,那他岂不是胜出三哥不少?
弘历一介五岁小儿,这时当然还想不到其他,只管为能赶上三哥而兴奋了。
石咏便教他习字时的站姿、坐姿,握笔的姿势,接着是“永字八法”。
“师父的名讳”
弘历听说石咏要教他写“永”字,赶紧出言询问。
石咏这才晓得时人对“避讳”这二字有多么重视。只因为康熙皇帝的名讳里有“玄”字,那千字文开篇的“天地玄黄”就给改了做“天地元黄”;只因废太子的乳名叫做“保成”,当年鼎鼎大名的词人纳兰成德便要改名“纳兰性德”。不过当弘历表示要避讳他这个做师父的名字之时,石咏还是感到一点点受宠若惊——这小子,到底是正儿八经将他当成了启蒙师父。
“不必,师父的名讳是‘口’旁的‘咏’字,并非这个永字,所以是不碍的。话说,你可知为何世人一开始学书就要习练这个‘永’字么?”
石咏另捡了一枝笔,亲手写了一个“永”字,递到弘历面前。
弘历另有“文化课”的师父,教他认识满蒙汉文字,因此这个字也是认识的,盯着这个字看了半天,说:“是因为各种笔划都有,对么?”
石咏点点头赞了他一句,心想:从小看老,这一位的资质自然是不差的。但若是将来能谦虚一点儿,做人低调一点,始终保持点儿危机意识,多体察体察民情,别总自己吹嘘什么“十全武功”、“十全老人”就更好了。
*
雍亲王胤禛在开印之前就已经开始忙活户部的差事。去冬今春有几个省份闹粮荒的,需要赈济;各处水利河工需要调银子;兵部的人老来向他哭穷,少不得意思意思,弄点儿银钱打发了去。他户部那点儿库银挪过来挪过去,眼见着就又不够了。
因此雍亲王大多数时候在忙着公务,但他听王府管事提及石咏在外院小书房教导四阿哥弘历学书,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抽空过去看了看。
这所谓的“看”,说到底只是听壁脚而已。雍亲王坐在隔壁,一面捧了福建、山东、广东几个司已经算好的账目,一面自己复核账目,一面听壁脚。
只听隔壁响起竹板子“啪啪”打在人身上的声音,石咏则开口:“四阿哥,这练字时的姿势极为重要,现在练好了,将来有事半功倍之效。”
雍亲王默然,心想:真没看出来,石咏这年纪轻轻的,教起书法来竟然六亲不认,连他儿子都敢打。
他自己本人就是个刚毅肃穆的性子,石咏这样,倒也算是合了他的脾胃。
可是这位雍亲王怎么也没想到,石咏此刻正百无聊赖,用手中一柄戒尺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他面前的四阿哥弘历坐得笔挺笔挺,像一棵小树似的,石咏只是偶尔用这尺条帮弘历摆正姿势,轻轻地推一推他的腰,托一托他悬起的手肘与手腕,至于“体罚”么,他还真没这个心思,想要去体罚未来的皇帝。
待弘历将习字时候的姿势练端正了,石咏便问他:“准备好了么?”
弘历点点头。
“四阿哥,务请记住了,待集中了全部精神再下笔,若是心有旁骛,三心二意的,咱们干嘛还要费这功夫来练字呢?”石咏说,“至少要对得起你练字时所花的这些时间。”
说着他叹息一声:“待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世上,最稀罕的,最不能轻易抛费的就是时间。”
隔壁雍亲王听了倒是颇有些感触:他如今也觉得,最宝贵的就是时间。若是皇阿玛能再给他一点儿时间,让他放开手脚经营,户部的钱粮一定会更加充盈,不会像如今这样捉襟见肘。可惜,从西北的局面来看,皇阿玛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石咏那头,弘历听了石咏的话,果然屏息凝神,郑重其事地落笔,写了一个“永”字。
“四阿哥自己觉得如何?”石咏看了弘历下笔写的字,便问弘历自己。
弘历一双点漆似的眼睛骨碌碌望着石咏,最后说:“比上一幅写得好!”
石咏随口问:“好在哪里?”
弘历:这位专教书法的师父是请来做什么的?为啥事事都要靠他自己总结?
他很是无奈,只能搜肠刮肚地想了几条理由,总结了一下为什么眼下这一幅比上一幅写得好。
关键是石咏竟然还点头认可了,“总结得不错!你只管记着这一回的长处,待会儿下一个字,不仅要将这回的长处都保持住,还要尽量比这回写得更好!”
他在这个师父还当得真是轻松,徒弟既然天赋不错,那便时时鞭策,让他自己领悟,自己发挥“潜能”呗!
石咏的“书法教学”,只教了半个时辰便教完了,布置了弘历自去练坐姿站姿,他便告辞,与弘历说清楚了,明儿个会再来,检查他的功课,并带他练几个新字。
如今内务府还没有开印,他还不用天天到内务府府署去点卯,所以石咏与弘历约定了每天都来,正好借这几天的功夫多跑几趟,让开头最需要坚持的坐姿之类都练好了,等他在内务府那里上差之后,就改为三天一次,届时就只管点评作业和布置新作业了。
石咏完全不知道雍亲王本人此刻正在隔壁“听壁脚”,可他在雍亲王府一直保持着小心谨慎,生怕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儿。雍亲王府的“粘杆处”在后世鼎鼎有名,京中官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怕是全都落在这位冷面王眼中。更何况他眼下就在这位的王府里。
待石咏走出雍亲王府,才稍稍舒了口气,正月里的天气,他背后还是稍许出了一身薄汗。
“若是能让那些书法字画不再受荼毒,花这些儿功夫,值了!”石咏回头看一眼雍亲王府,后世这里会作为两代帝王的潜龙之邸,成为京中的一处“福地”。
他记起今儿还约了贾琏与薛蟠一起到十三阿哥府上去说“玻璃”的事儿,便赶紧往金鱼胡同过去。
到了十三阿哥府,贾琏与薛蟠已经到了。因为今儿是立春,京中有“咬春”的习俗,薛蟠特意带了薛家出产的两篓蔬菜,一篓是叶菜,小白菜、油菜之类,另一篓是水萝卜。“咬春”,便是要吃春饼、吃生萝卜,吃生菜。这些蔬菜本不是什么贵物儿,但是正月里头却稀罕得紧。
十三阿哥见了,当即笑着谢过薛蟠,又留三人:“上回事情还没说完,今儿无论如何都在爷这儿吃了饭再走。”
说着他就命人递话到后面,请福晋去准备今日“咬春”的席面去了。
贾琏觉得十三阿哥气色甚好,微笑着说:“十三爷今儿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十三阿哥点点头,笑道:“福晋今日进宫,拜见了淑惠太妃。太妃身子骨已经好得多了。”
淑惠太妃,就是上次那位令康熙皇帝大发雷霆,问十三阿哥还知不知道“孝”字怎么写的患病太妃。
十三福晋连番进宫照料了两个月有余,太妃如今痊愈,与十三福晋温柔体贴,日常侍疾脱不了干系。因此,从太后到皇帝,再到宫中四妃,多少都赏赐了十三福晋一些东西,赞她这孩子有孝心。
太后还特地问了十三福晋家里,听说她今年有两个侄女儿参选,便打了包票,说一定要给两个姑娘指个好人家。
只不过这些十三阿哥都不方便说与眼前这臭皮匠三人组知道,只提了淑惠太妃,一带而过。
贾琏他们,却明白其中的关窍,不敢再问了。
等到十三阿哥家的席面送上来,十六阿哥竟然不请自来,蹭上哥哥坐着的炕桌:“十三哥,小十六来蹭饭来了,你不会连添双筷子都不肯吧!”
十三阿哥哭笑不得,真的命人去添了双筷子,拉着十六阿哥坐下来,说:“你肯来哥哥这儿,真真是求之不得!”
上回因为康熙一怒,十六阿哥不得不将内务府入股自鸣钟生意的五万两银子全部抽走,甚至那五成干股赚来的银子也一并算在内务府头上抽走了,压着的货全扔给了十三阿哥和三人组。
为此十六阿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偏生皇父那头他又无法违拗,哪怕为十三哥分说一句,怕是都会让皇父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十六阿哥无奈地选择了沉默。
如今这阵子,康熙选择了发作八阿哥,十三阿哥这边便放松了些。十六阿哥眼见着是个弥合裂痕的好机会,就自说自话地上门蹭饭,正好三人组也在,大家便一起继续商量生意。
“这么说来,自鸣钟是不做了?”十六阿哥卷了张春饼,啃了一大口,同时眼望着哥哥。
“广州那边继续做,那里的生意倒还行。如今我们干脆从海商手里接自鸣钟的机芯,按他们的要求做,做好了直接原船带回去,生意算不得太大,但好在不压本钱。”十三阿哥微笑着,全无半点责怪弟弟的意思。
十六阿哥当即放了心,又问:“那京里接着做什么?大家有主意了吗?”这回他望着三人组。
石咏与贾琏嘴里都塞着春饼,再者两人家里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没能接上十六阿哥的话茬儿。倒是薛蟠,咽下一口卷了蔬菜的春饼之后,开口冒了俩字:“玻璃!”
十六阿哥:“玻璃?”
三人组一起点头,但都没吱声。
十六阿哥便问:“怎么没找我?养心殿造办处玻璃厂的工匠,听凭你们差遣那!”
十三阿哥开玩笑地道:“十六弟,这可真不敢。回头我们忙活了半天,皇阿玛又把人给抽走了,我们岂不是抓瞎?”
十六阿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说:“哥哥明白我的苦衷就好!”
他又瞅了瞅十三阿哥外书房里的陈设,指着多宝格上一只里面还有半截蜡烛的玻璃绣球灯说:“十三哥想做的莫不是这个?”
还不等十三阿哥答话,十六阿哥已经拍着手笑道:“这可真真是个好主意,这样透亮的玻璃绣球灯,市面上可得好几两银子一只。”
岂料十三阿哥摇了摇头,说:“不是这灯,是这个——”
说着他伸手一揭炕桌一旁垂着的帘子,登时露出一格一格的窗屉。窗屉上镶着透明的平板玻璃。此刻外面夜色深沉,十六阿哥便见自己的容貌清清楚楚地映在窗户上,将他吓了一跳。
“我的个乖乖!”十六阿哥惊叹一声,“这么平整,这么剔透,比海关送来的西洋玻璃好上太多了。”
他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一点儿杂色也没有?”
听见十六阿哥夸张的惊呼声,十三阿哥还有其他几人都知道这位爷乃是在耍宝,也不算特别在意。平心而论,如今西洋的玻璃大量自海关进口,能做到没有杂色,晶莹剔透的产品还是有不少的。只是能做这样平平整整、尺许见方、厚薄均匀的平板玻璃,饶是十六阿哥见多识广,也还没有见过。
第130章()
十六阿哥口中的“养心殿造办处玻璃厂”;创办于康熙三十五年;是养心殿造办处的直属机构。所以十六阿哥听说石咏他们在自鸣钟之后打算做“玻璃”生意;当即埋怨:“怎么不来找我?”
然而石咏却非常清楚;此刻养心殿造办处出产的玻璃;还真不是他想要做的“玻璃”。
身为一名古代工艺美术研究员;石咏对历朝历代的“玻璃”太熟悉了。以前他在研究院工作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玻璃”课题,就是将从古至今发现的历代玻璃制品汇总起来,做了一个“中华玻璃发展史”的专题研究。不研究不知道;石咏也是潜心将整个课题做完之后,才发现,玻璃的发展历史;远比后世人们想象的要久远和复杂。
在这个时空里;人人都道这“玻璃”是源自西洋的舶来品,近两年才慢慢在市面上出现的。可是石咏却知道;这玻璃;早在战国的时候就已经被烧造出来;南北朝时;中华匠人就已经掌握了玻璃的吹制技术;能够吹出比较大的薄胎玻璃容器。到了唐代;丝绸之路促进了中华与波斯一带的商品交换与技术交流;玻璃烧造的技术更上一层楼。西安法门寺地宫、何家村窖藏,都曾出土精美的玻璃制品。此后中华的玻璃产量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并有专门的官办作坊研究玻璃制品的烧造技术;一部分玻璃产品也渐渐在民间普及。康熙年间;内务府造办处设立玻璃厂,在此后两百多年间,曾制造了大量的玻璃器。
然而这些都不是后世所普及、渗透至百姓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玻璃”。
当初石咏做专题研究的时候对此体会很深:玻璃最大的优点是晶莹透明,另外其可塑性也是陶器、瓷器无法比拟的,但是玻璃器久置很容易风化,遇到骤冷骤热则容易碎裂,所以在中华这样一个以“陶瓷”为名的泱泱大国里,玻璃无论如何不可能取代陶瓷的地位,因此其发展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就拿造办处玻璃厂所生产的玻璃制品来说吧,造办处所产的制品专供皇家,主要产品集中在炕屏、棋子、念珠、鱼瓶、簪珥、砚滴、佛眼等十几种。除此之外,为了十六阿哥这样喜欢闻鼻烟的,造办处也生产鼻烟壶,这其中也不少是玻璃材质的。
但是这些产品放在后世来看,都只能算是“艺术玻璃”,不是那些能渗透至百姓日常生活的“工业玻璃”。这些玻璃制品的艺术性绝佳,但是实用性差,说白了,就是供有钱有闲的人们闲来把玩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