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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持刀,圆瞪着两只眼,牛刚恶煞般地冲了出来。
这一面花叶扶疏,月亮洞门里秋阳和煦。
身后追声已近,牛刚凶神恶煞般便向眼前洞门闯了进去。
却不料脚下方一跨进,眼前黄影猝闪,“呼”地扑过来一只大黄狗。
凌空飞扑,择喉而噬一一一口直向他喉门咬来。
牛刚吓得怪叫一声,抡刀就搏——随即展开了一场人狗大战。
张厚、李福闻声而至,怔了一怔。
一时之间,院子里又归于宁静。
他二人彼此对看一眼,霍地跃身院内。
却只见对方那个黑壮汉子,直直地倒在地上,一双匕首脱手抛落,那样子分明像是已经死了。
张厚吃了一惊,赶上几步,就地瞧了瞧,却是看不见他全身上下任何一处为狗所伤的痕迹,却是怪了!
大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其声咻咻地卧在地上,向这边看着。
院子里洒满了一地的秋天太阳,柳树上知了兀自“嗤嗤”叫个不歇。
那个叫袁菊辰的长身汉子远远倚门而坐,正向这边望着,一人一犬,都像是提不起“劲头儿”的那般懒散。
天才蒙蒙亮,潘家的“车”队已经出发。
经过昨天的一闹,老夫人几乎要病倒了——她终于明白过来,李老大人的一番忠告,绝非空穴来风。仇人好狠心,不但是要了官人性命,连自己寡妇孤女也不放过,再不逃走,性命不保。
因此,房子也来不及处理,留下了两个年轻的家奴看守,连夜整理打点,第二天天方微明,便动身起程。
一总是三辆大车。
头一辆坐着张厚、李福和潘家老奴潘德。后者刀伤不死,一条老命总算保住,脸上缠着布,一条右手吊在胸前,伤势显然不轻,总算还没有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儿子潘恩今年三十好几了,他们世代在潘家为仆,怎么也不能把他们抛下,更何况今日为主人负伤,只得带着他们一并上路。
第二辆车上,也是四个人,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还有个老嬷嬷夏氏。
第三辆车,人数最少。
两个人——张管事的、袁菊辰,外加上一条狗——大黄。
这便是潘家一行的阵势。
已经是减得不能再减了,东西几乎全都扔了,饶是如此,箱笼什物,也有十几大件,其他小东西林林总总,装满了三辆大车。
这条胡同,住满了达官贵人,此行上路,潘家尤其小心,生怕惊动了他们,是以特地选了个大清早儿,车子一来,就放进大门,人货上满,开门就走,虽说其势赫赫,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回头向着故园的黑漆大门看看,特别是那些跃出高高院墙的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石榴,今年却不及收获了,白虎当门大难临头,家人逃生不及,便这样舍弃一切而去了。
洁姑娘生怕触及母亲的伤心,忍着几欲淌出的眼泪,在此离去的一瞬,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默默地承受着此一霎临去的伤感。
马车过了长安大街,一片金色阳光之下,照射着紫禁城的琉璃殿瓦——就近的骑楼矮房里,有人高高摇着三角小旗,操纵着呼哨来去,翩跹当空的大片鸽群。
别了!北京。
车行顺畅。
和风晨蔼里,蒸腾着凌晨的露气。北国之秋给人以无比的肃杀感觉,特别是染目于两旁有待秋收的庄稼,这“穗魄枫秋”之景,令人迸泪。
潘夫人的心情,不用说极其沉痛。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
令她发愁的事情,可多了。
太原那边亲家翁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还是个未知之数,原打算先派过去个人。先打上一声招呼,也好让人家心里有个准备,哪知道事发突然。虽是两家至好,总是太过唐突。
将来的日子。更是千头万绪,简直不知要怎么挨下去。
伸着两条长腿,袁菊辰身子斜歪在椅子上。
大黄狗一声不吭地趴在他腿下,吐着长长的舌头,想是也知道了主人家门的变故,变得安静了——而主人这个“家”里,它其实只关心袁菊辰一个人,平日相处,心领神会,已似默默相通。
此番事非寻常,却又是怎么回事,却非它的智慧所能明白的了。
张管事苦着张脸,他的脚气病犯了,走路很不利落,这会子车行无聊.干脆脱鞋解袜。亮出了干瘦干瘦的脚丫子,不停地用手指在脚趾缝里串着,嗅嗅捏捏,自虐似的,竟然也是一种享受。
车行颠簸,不注意掠了个高儿,差一点把他给摔了下来,一脚丫子踩到了狗身上,惹得大黄狗直向他龇牙,吓得他赶忙把腿收回来。
“哟,这是到了哪儿啦?”
伸着脖子往外瞧了瞧,左右再一打量,立刻就认了出来。
“到了长辛店了?还真快!”
说话的当儿,马车可就停了下来。
张管事赶忙穿上袜子,系上了他的布鞋一一他这个人,小脑门,尖下巴壳儿,上面七上八下生着几根狗蝇胡子,论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倒是人很忠厚。心地也好,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诚然“人不可貌相”。
黄土道上弥漫着大片黄雾,两边柳树上蝉鸣噪耳。河沟里几个光屁股的小孩,正在打着扑腾。张管事赶忙下了车。
前头车上那个叫李福的汉子,已走了过来。
“走了老半天,歇会子吧!”
粉红色的酒招子迎风抖擞。
小酒店却取了个大名字——四海风。
洁姑娘同着母亲、彩莲、夏嬷嬷坐在里面桌子旁。
张管事、袁菊辰、张厚、李福、潘德、潘恩六个人分两排坐定。三个赶车的自家带着干粮,就在道边柳树下席地而坐。
在车上折腾了半天,仿佛是骨头都要散了,潘夫人感觉着全身都不得劲儿,这会子吃了半碗片儿汤,夏嬷嬷张罗着向一个卖瓜的小贩,买了几个香瓜,切开来大家吃。
蝉声噪耳——总是那种单调的起伏声音,秋后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人身上,甭提多么舒坦了,若是能打上个盹儿,该有多好!
潘夫人不经意地歪在椅子上,竟睡着了。斑白青丝,霜也似的“白”,在阳光果更显眼。她脸色苍白、消瘦,只十来天的时间,一下于把她折腾得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年似的。
原来打算吃饱就走,瞧这个样子,张李二位商量了一下,只得暂时耐下了性子。
张管事的说:“这些日子可真苦了家主母了,再不教她睡睡保不住半道就许病倒了,反正这一路吃饭住店,倒也方便,用不着急在一时,你二位意思怎么样?”
李福笑笑说:“说的也是,一切听凭老管家关照就是!”
“那就歇上一会儿吧!”
张厚、李福自位子上站起来,四下走走。
张管事的翘起一只脚,脱下鞋袜,又开始玩起了他的烂脚丫子。
袁菊辰缓缓走到了驿道一旁。
这里有个池塘,塘边栽了半圈柳树,有个茅草亭子。他就信步踏了进来。
亭子里原有三个人。
一个卖茶叶蛋的光脚小孩、一个老乞丐、一个依柱闲坐的瘦高汉子。
老乞丐席地而卧,显然睡着了。
瘦高汉子面前摊着吃剩的骨头,时下正在剥食茶叶蛋。一双浓黑的炭眉,眼睛又细又长,刀把子似的长脸上,刻画着几道深刻的皱纹,全身上下,显示着很浓重的风尘气息。却是穿着不差,一条月白绸子单裤,外罩着素灰面子细布长衣,脚下一双“双脸京皂”,和结扎裤脚的带子同一色泽。
袁菊辰在对面一根柱子旁坐下来,买了两个茶叶蛋,那人却把面前一摊骨头,连同油纸包儿,一并向大黄面前抛来。
大黄狗嗅了嗅,只是用眼睛向袁菊辰望着。
“吃吧!”
有了主人这句话,大黄这才老实不客气地享用面前的大餐。
灰衣长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赞说道:“好教养,好漂亮的一只金毛吼!西藏来的?”
话声里带着浓重的秦岭口音,却把一双眸子,骨碌碌来回不住向人、狗打量不已。
袁菊辰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眼神儿也不闲着,一瞟之下,“盯”住了柳树下的那匹青骢瘦马。
马鞍子等物什,都卸在地上,半旧的青鲨皮鞘子里,插着口刀。长长的刀把子,黄铜吞口,刀式修长,显非一般尺寸。
只是那么转了一眼,袁菊辰的一双眼睛便移向别处,再不向对方一人一马,多看一眼。
灰衣长人吃完了茶叶蛋,拍拍巴掌站了起来。
往前面走了两步,站住脚打量着地上的大黄。忽然间大黄目露凶光,鸣地一声,露齿而威。
这人哈哈一笑,便绕过身来,由另一面走了出去。
在树下,他整鞍紧带,一切就绪,翻身待上的一霎,却又回过脸来。
不期然,迎着了袁菊辰逼视而来的那股眼神儿。
“朋友贵姓?”
“袁!”
“这是到哪里去?”
看看对方没有置答,他一笑,翻身上了马背。
长衣飘飘,马蹄践踏着一地落叶,便去了。
两旁的秋庄稼,在黄昏太阳的渲染里,显现着一种寂寞、萧条。
三辆马车按着一定的车行速度前进奔驰。
黄土道路上,有两道极深的车轮痕迹,马卒便是在这个痕迹之内,按一定的轨迹前进。道旁高大的榆树,形成两行阴影,每棵都似有百十尺长短,巨龙似地倒卧在两旁的旱田庄稼里。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用小刀子削着什么。
是刚才在亭子附近拣来的一捆干树枝子,车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他就用刀于削成一截截的木楔子,并列地插在车窗上。
张管事问了几回,所得的答案,仍然只是一个微笑。他也就不再搭理,拿着杆“京八寸”的小旱烟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前面旱田里,种着西瓜。
有人在瓜地里躺着。
走在最前面的一辆车,忽然慢了下来,车把式眼尖,一眼看见前面车轮印痕里,置着两块大石头。这玩艺儿非同小可,若是懵懂不知,飞驰而过,准能把马车跳起半天,摔个粉碎。
三辆车忽然停了下来。第一辆车上的赶车把式。嘴里骂了一声,跳下车子,在前面轮沟里弯腰搬石头,却是不知怎么回事,身子一弯下,便倒了下来。
坐在前坐的少仆潘恩咦了一声,一迈腿跃下车辕,耳边上嗖然作响,一口飞刀直向他颈项间飞来。
车上的李福啊呀一声,来不及有所施展,一脚踏向潘恩背上,后者身子向前一栽,“哧!”一口飞刀擦着他颈边滑了过去。
乍见落地的这口飞刀,潘恩吓呆了。
李福、张厚却已双双由车座上蹿了下来。
两个人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身子一经落下,慌不迭向着第二辆车前飞身偎近。
敌人一面显然已注意及此。
瓜田里蓦地飞纵起三条人影,两口鬼头刀,一左一右,同时迎上了张厚、李福,搂头就砍,下余的一个掠身直起,倏起倏落,直向着正中马车扑了过去。
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几乎完全遮住了来人头脸,衬着黄蓝布的一身裤褂,怎么看也是一个庄稼汉子,但他却是不折不扣来自大内的一个杀手。
这一瞬,可真是险到了极点。
张厚施展扫膛腿,“叭”一声,把迎面奔向自己的这个持刀汉子,扫倒在地,怒叱一声:“好强盗!”急向当中马车扑去。
对方头戴马连波草帽的汉子,却已先他一步来到车前。
便在这一霎,一条黄影,蹿自第三辆马车的车辕,随着“呜”的一声低吠,现出了大黄飞快的身影。
谁也不曾想到,第三辆车上的那只大黄狗,却在此危机一瞬之间,现身救主。
面对着大黄的锯齿獠牙自天而降,择喉而噬,前来的这个头戴草帽的疾劲汉子,由不住吓了一跳,猛可里一个疾翻,闪身于七尺开外,躲过了大黄狗的锯齿獠牙。
如此一来,使张厚有可乘之机。
带着一声怒吼,张厚的一口折铁刀,突地脱鞘而出,直向来人迎面直劈过去。
戴草帽的这个人,显然身手不弱。
“唰啦啦……”一条亮银鞭,随着他的转身之势,盘空直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张厚的折铁刀。
张厚霍地向后抽刀。
这人冷笑一声道:“着!”
亮银鞭一沉猝起,有如出穴之蛇,反向张厚正中脑门上点去。
这一手变化极快,招式毒辣。
来人出身大内,多半是执行“暗杀”密令的“东厂”卫士。本朝自成祖后,东厂锦衣卫,甚多来自江湖草野,其间出身黑道者颇不乏人。
眼前这人,只凭其尖嘴猴腮、满脸阴悍之色,即知其出身黑道,绝非善类。眼前这一手“毒蛇觅穴”,既毒又狠,一时之间,张厚竟似难以躲闪。
却是,无端飞过来的这枚竹签,既快又准,尤其是不见一些声音。
简直是毫无所察。
“噗”地扎中了他那只持鞭的手。正当关尺要穴,劲道十足。这个人全身一震,手指松处,十二节亮银软鞭“哗”一声坠落地上,整个人便动弹不得。
可是张厚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这个微妙的变化,掌中折铁刀伺隙由左侧方向闪电攻进。
“咔嚓!”
一刀劈中对方前胸要害。
大片血光涌处,这汉子便直直地倒了下来。整个过程,竟是那样的快,局外人所能看见的,只是张厚闪烁着雪亮刀光的一刀,甚至连张厚本人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支小小的竹签。
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却正是那枚小竹签。
另一面的李福,也以“鸳鸯跛子腿”的功夫,把另一人踢倒地上。手上兵刃太岁钩倏地撩起,在对方翻身欲起的一霎,刺中了他的咽喉。
像是猝然爆开了一朵血花般的灿烂,这个人倒卧血泊之中。
剩下的一个持刀汉子,早已吓傻了,霍地转身就跑,却为张厚迎面阻住了去势,李福自后面赶上来,抡手一钩,便结果了性命。
三个人、三条命,瞬息之间,全部解决。
连同第一辆车上那个赶车的把式,现场留下了四具尸体,除了一行三辆马车之外,再不见一个外人。
张厚、李福总算不负李老大人的嘱托,再一次维护了潘家母女此行的安全。
子时前后。
一片月光,霜也似地洒在地上,同时也照着“银杏小栈”这块年久剥蚀的四字招牌。
一面是生满杂树的荒山野岭,一面是弯若镰刀样的一脉溪流——驿道在溪水的那一头。这一切在月光的荡漾里,显现着异常的宁静。大地沉湎,玉宇无声……
所谓的“鸡毛小栈”吧!
此去晋省沿途,这样的小店所在多有,只是这一家却独有着那种诗情画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客栈竟然也有两进院子。
第一进院子除了个可供吃食的小小食堂之外,便是两间炕房——所谓的“大炕”。南来北往、张三李四,倒下就睡,站起就走。汗臭脚臭,蚊子臭虫,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呼鼾声……没有十分“道行”的人,便只能望而却步。
所幸潘家一家,是被安置在第二进院子。
却也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四间土房。
潘氏母女连同丫环彩莲占了一间比较像点样儿的,下余二间各人就分着住了。
歪斜着的一面小小土墙,一多半都已倒塌。
院子里有一口井,井上架着辘轳,再就是那一棵高可参天、枝叶蔓延、几至全栈的“银杏”大树了——“银杏小栈”这个名字,便是因此而来。
树上果实累累,每年都能为栈主带来一笔不算小的财富。
满树结实,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