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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岁不大,似较那位陆同知还要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却似极有精神,一双高耸的颧骨,配着鹰样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个极有城府的厉害角色。
“噢!里面太黑了,点灯!点灯!”
陆同知也附和道:“叫他们掌灯!”
外面有人回应,随即抬进来一只高脚架灯,顿时屋子里光华大盛。
汪大人挥挥手,连先时两个打灯笼的人也打发出去。房子里便只有他和陆同知以及对方三个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陆同知递来的一张手本,一面对潘夫人母女频频打量。
“对不起,衙中事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望你们,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女儿:“这是小女潘洁……”
洁姑娘福了一福:“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来摸着下巴颏上的短须:“吃过饭了吧?”
潘夫人说:“吃过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过……总算过去了!”
“噢……”汪知州轻轻一咳:“你们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是要上哪里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忽然有此一问,三个女人一时都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话直说:“太原洪家!”
“哪一个洪家?”
“洪巡抚,洪大人府上。”
“原来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说,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声地笑了。一只手习惯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两只眼睛只是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洪大人府上么?”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与洪大人是同科进士,结有金兰之好,小女与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约,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
说着,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声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知州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曾是朝廷命妇,怎么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无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们两家门不当户又不对,岂能高攀?”
几句话直说得潘家母女透体发凉。
“说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这几句话不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还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哼!”汪昭脸色一沉:“这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潘夫人脸色铁青道:“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我们母女便只当眼睛瞎了,立时回头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总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转向侧座的陆同知呲牙一笑:“抚台大人的手谕,可在身上?”
陆同知应了一声:“在!”双手呈上。
汪昭接过来,转向潘夫人道:“我这里奉有抚台大人的手令,不许你们到太原胡闹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对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杀官差各节,着令本官秉公处理,严查究办,不得徇私宽容!”
“这……是洪大人说的?”
“谁还骗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过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抖颤颤接过信来,潘夫人匆匆过目一遍,一时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转向女儿道:“你也瞧瞧吧!”
潘洁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低头不语。
汪昭“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颤抖道:“我认得他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我们母女……连她死去的父亲,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说时忍不住热泪涔涔而下。
“只是……”她却有不解之处:“既是这样,为什么派侯亮来接我们?他又是安的什么心?”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你好糊涂!”陆同知忽然插口说:“要不接你们,你们会自己来么?”
汪大人聆听之下,“哧哧”笑了起来。
“就这么办啦!”
汪知州一只手摸着胡子:“太原你们是别打算去了,先在我这衙门里住着吧!”
“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摇头道:“不,谢谢你……我们得走。走……”
说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来,潘洁和彩莲也跟着站起,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声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边的陆同知看了一眼,要“借”他的嘴说话。
姓陆的当然会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响:“放肆!”
三个女人陡地为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说得好好的,对方说翻就翻,忽然变了脸。
陆谦的这声叱呼,可也并没有把对方三个女人“唬”住。
“怎么,不叫我们走?”
潘夫人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无比阴森,气得全身打抖。
“我们不去太原……难道还不叫我们走……”
“走?”陆同知翻动着一双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过去在朝廷为官的份上,你们母女早就下到大牢里了,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坐着说话?”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洁姑娘忽地闪身而前,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那样子真像要把对方两个人给吞到肚子里。
汪知州倒似吓了一跳,可是接下来,他却“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声地笑了。深邃的一双长三角眼睛里,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赏”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少女品评地看着,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些恼态。
陆同知很明白这位上官的意思,“爱乌及屋”也不便发作,一时也嘿嘿有声地笑了。
“为什么?大姑娘你这话问得好,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们母女,就连这个小丫头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莲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闪向小姐一边。
陆谦说:“你们这一路上杀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还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里去?”
“谁杀人了?”
洁姑娘气得声音都抖了:“我们连个鸡也不敢杀,谁杀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好厉害的小嘴!”
陆谦歪过头,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抚台大人的公子幸亏没有娶了她,要不然还得了?过门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却是欣赏地“哈哈”一笑,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样子是有点累了。
“子珍,这堂官司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明天见面再说吧!”
一言未已,张开大嘴,连打了两个哈欠,这堂夜审看样子他是审不下去了。好在有个心腹陆同知,交给他决计是错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过头来坐下,陆同知老爷这个派头儿,确实够瞧的了。
一脸的轻率浮华,把一双腿脚高高跷起来,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陆同知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却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频频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我……”洁姑娘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知道!”
“好,”陆同知嘿嘿笑了两声:“不说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总也有十六岁了吧!”
“陆老爷,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潘夫人脸色极是阴沉:“我家大人虽然已死,却是清白之身,我们没有犯罪!你还问不着我们。”
“问不着?”
陆同知那张黑脸上一霎间布满了阴森气息:“不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还真糊涂——实告诉你们吧,你母女这个罪犯的可大了,抚台大人的手谕,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老实告诉你们,哼哼……你们母女的两条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里,你们可明白?”
听到这里,一旁的彩莲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潘夫人冷笑一声道:“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放肆!”陆同知一声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这个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还敢如此嚣张?告诉你,只凭你们私离京城,一路杀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余……”
“什么杀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颤抖道:“我们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抓捕我们?是你们想杀人灭口,反而说我们杀差拒捕!”
洁姑娘赶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说两句吧,何必跟他们费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可怜的孩子……我们这一路千里迢迢,为的是什么?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费了,白费了……也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了……”
彩莲扑上来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哭,别难受了……”
但潘夫人积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经发泄,哪里抑止得住?彩莲这一劝说,她却更伤心地大哭起来。
“袁先生……袁菊辰……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是来了,也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哭声未已,却为陆同知的一声喝叱打断。
“大胆刁妇,你当这是哪里?容得你如此哭闹嚣张!”怒叱一声:“来人哪!?
门外就应一声,立时闯进来两个带刀的衙役。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两个衙役应了一声,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来:“我自己会去。”
“娘……”洁姑娘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陆同知:“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母亲下入牢房?”
“再说连你也一块下去!”陆同知一声喝叱:“押下去!”
“你们敢!”
洁姑娘霍地拦在了母亲身边,却为一个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边,便在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骇异之事,一把抽出了这个衙役身上佩刀。
陆同知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却只见潘夫人身子一转,靠向墙角,刀势乍翻,却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禁面色大变。
“娘……”
洁姑娘花容失色,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走了。”
话声未已,双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刀,已插进心里,紧接着身子前仆,连人带刀一并倒了下来,霎时间鲜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洁姑娘、彩莲吓了个魂不附体,尖叫声中,双双扑了过去。
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染满了血污的那张苍白脸上,她看见了慈母的凄凉笑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自含恨地去了。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听见了彩莲含糊的梦呓呻吟声,潘洁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灯拨亮一些,随即披衣下床。
打从两天以前,潘夫人撒手离开的那个晚上,彩莲连惊带吓,竟病倒了,两天以来高烧不退,全身火热滚烫,看样子可是病得不轻。
壶里只剩下了半碗水。
洁姑娘端过来,把她扶坐起来,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莲只喝了两口,摇摇头就又躺了下来。
无限凄凉地挤出一丝笑容,潘洁轻轻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明天会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现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莲已泪流满面!
“夫人死得好惨……”
“我知道!”洁姑娘眼泪打转地缓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坚强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们对小姐你没安好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还发着烧,少说话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说……乖乖地睡吧!”
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像个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
彩莲瞧着她,感激地点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连枕头都打湿了。
窗外传过来梆子点的声音——二更三点。夜却似很深很深了。
为彩莲盖好了被子,把灯拨暗了,潘洁缓缓来到窗前,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绵帛,清晰地映衬着院子里银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