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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门跑到我家门口来说这些做什么?晦气!”老头哼了一声,“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花姨,怎么样?”阿单卓在院门外等了一会儿,见贺穆兰像是梦游一般走了出来,连忙出声询问。
“死了,说是都死了。”
贺穆兰垂着头,整个人充满了悔恨。
是不是她这半年东西没送过来,他的妻儿饿死了?
不,他儿子已经成年了,怎么也不至于让母亲饿死。那为何一家上下全都死了?丘林莫震还有兄弟住在这里,为何这处宅子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死的?
“怎么会死呢?得病了吗?”阿单卓也吓了一跳,“您有问清楚吗?”
“那老人家把我赶出来了。”
“那我们多问几家,总能问道吧?”
贺穆兰稍稍打起了精神,点了点头。
“是,我们多问几家。”
这小市乡和贺穆兰住的营郭乡不同,这里靠近平城,鲜卑人不少,鲜卑人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建房子多喜欢抹上朱红草绿之类的颜色,贺穆兰指望着丘林是鲜卑人,自己也是鲜卑人,看在同族面上好说话,专挑那鲜卑人的房子去问,结果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些人家不是直接说不知道,就是好声好气的把她送出来,告诉她去别人家问。
贺穆兰这一番问的一筹莫展,还加一肚子火气,顿时眉头一蹙,生气道:“居然白跑了一趟,这一群乡邻一点都不和气,丘林家死的这般无声无息,一定和他们漠不关心有关,要不就是做错了什么事心虚。”
古时候的农村迂腐,说不定这母子俩就是得了什么病被赶出去病死的。贺穆兰一想到这种可能就不寒而栗。
“那现在怎么办?”
阿单卓看了看身后的马车夫。这车夫比他们还急,他负责把东西送到地头,天黑之前要赶回盖楼府的,结果找到了地方,却没找到人。
“走,去丘林莫震的坟上。我记得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山坡上。”贺穆兰一咬牙,“人都死了,总要入土为安吧?我去烧点东西,把能烧的都给他们家人烧了!”
羊腿烧不了,她烧点布给同袍和他的家人用总行吧?
***
他们赶着车,骑着马,依着花木兰的一些记忆,朝着丘林莫震的坟上去找。丘林莫震是按大将军之礼下葬的,所以坟地占地极大,有阳宅和阴宅,阴宅在地下,是个有墓室和墓道的墓穴,而阳宅在地上,平日里由守墓人居住。
只是丘林莫震虽然以大将军之礼下葬,但毕竟不是大将军,而只是一个郎将,家里也没有多少家底,所以也没有奴仆常年去守墓。
贺穆兰原想着大老远跑来,总不能白跑一趟,活人没见到,祭奠一番,替故友清理下墓地的荒草还是可以的。他们有备而来,祭祀的水酒裱纸香烛什么都带了,鲜卑人还喜欢烧衣服,他们也带了衣衫。
因为丘林莫震的坟头比其他人都大,所以这一个土山只有丘林莫震一人的坟茔,贺穆兰让马车停在山下,和阿单卓牵着马,带着祭奠的东西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而去。
天色已经渐晚,再晚点回不去,说不定就要在小市乡找人家借宿了,只是贺穆兰对小市乡这些乡民已经失望透顶,情愿住在丘林莫震的阳宅都不愿意去借助他们家,所以动作只能快些。
好在贺穆兰力大无穷,抱着一大堆东西走的还是如履平地,两人两马到了丘林莫震的坟头,却发现沿路都干干净净,一点杂草都没有。
“花姨,这不像是没有整理的样子啊。”阿单卓看着不远处白色的坟茔,有些奇怪地发出疑问。
“你说,他家一家老小估计就是这两年死了,重开墓室合葬,总要整理一下吧?”贺穆兰心里烦躁,和阿单卓说话也急躁了起来。“一定是我,若是大半年前我换陈节来就好了。就算陈节出事,我也可以自己来啊。我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
“花姨那时候不是生病吗?”阿单卓只能苍白的安慰。“这也只能怪老天无眼,竟连这般英雄都没有下后”
贺穆兰没有出声,只顾抱着东西继续往前走,一时间,土坡上只听得见马蹄吧嗒吧嗒的声音,以及偏僻山头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可即使只有一些马蹄声,还是惊动了某人。
一个布衣钗裙的妇人听闻外面有动静,从墓穴地上的阳宅中走了出来,仰首眺望,远远地问道:
“是豹儿回来了吗?”
!!!
坟茔之侧,为何会出现一个妇人?
难不成是白日见鬼?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也是,男人不好意思揍女人,花姨自己就是女人,却是无妨的
贺穆兰: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随便打男人。
第100章 我很堵(。com)
没有人能知道贺穆兰对于乡民们所说出的话的悔恨。这是一种旁人根本无法理解的负罪感。
她取代了花木兰的人生,将她的现在和未来弄的一团乱。她得到了她的记忆;却只在能够触发的时候回想起来具体的内容;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她根本就不知道花木兰还有一堆等待着赈济、或者是等待着照顾的同袍好友。
如今她来了;结果每个人都告诉她,你要找的那几个人死了。正死在你渺无音讯的那段时间。虽然贺穆兰心中知道这其中有些蹊跷;可是强烈的负罪感让她不得不开始胡乱猜测,在脑中无限循环“我来晚了都是因为我来晚了”之类自责的话语。
正是因为如此,当贺穆兰看到从坟墓旁小屋里窜出来的妇人时;升起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种被愚弄和欺骗的愤怒感。
这荒郊野外;四野无人的地方,难道是住人的地方吗?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对待一个英雄的家人?
丘林莫震在战场死战到底;就是为了守护这样一群漠视他的妻儿住在坟边;甚至对来看望的亲友,毫无心理负担的说出“丘林家的人都死绝了”这样话的人吗?
。
是的;从小石屋里出来的,正是丘林莫震的妻子。
——花木兰曾经在八年前见过一面的王氏。
***
找到了正主,贺穆兰匆匆下了山,从山下将那些礼物和祭品一趟一趟的往山上搬。她像是发泄自己的情绪,又像是自虐般的,完全不让任何人插手,只是肩扛着那些对她来说可能不重,旁人看起来却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观那种数量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挪移上山。
贺穆兰在背着东西往上走的时候一直在想,王氏那般瘦弱的女人,到底要如何把米面这样扛上山。她那样瘦弱的女人,在这种孤零零的山包上,要如何忍受呼啸而过的山风刮过时犹如鬼哭般的呜咽,以及荒无人烟的寂寥。
王氏今年多大?约莫还不到四十吧?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半年?一年?还是更长?
“花将军,你这样叫我怎么使得”王氏看着贺穆兰将背上的汤羊风羊之类给她放到屋里,表情简直可以用惶恐来形容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东西,在山上也不好炮制牛羊,回头全都坏了!”
“我带的都是腊货和风羊,你挂在门口就好。如今天气还不热,坏不了。”贺穆兰不以为意的在屋外拍了拍身上已经被各种腊货弄脏污的衣衫,想要继续再去搬运。
她的衣袖突然被王氏拉住了。
“花将军,不要再去了。”她低着身子,几乎将头垂到了胸前,“您做的够多了,不需要这样的”
贺穆兰不知道她这样突然而来的低沉是为了什么,但她大概能理解一个女人选择这样的方式生活,一定有一段悲伤的故事,所以她返身拍了拍她得手,柔声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个女人了吧?都是女人,有什么好为难的呢?这世道,对女人本就不公平,我不过对自己的同类好一点,又怎么算多呢?”
“不,不是这样的”
王氏哽咽地声音传了出来。“我没照顾好莫震的儿子,我给丘林家蒙羞了。”
“等回来再说吧。马车夫还要等着回去呢。”贺穆兰笑了笑,返身又下了山。
马车夫如释重负的回去了,阿单卓已经在丘林莫震的坟边准备好了祭祀的东西,贺穆兰把所有东西放在小屋的侧间里,在外面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脸和手,和阿单卓去丘林莫震的坟边烧香、敬酒和烧纸。
他们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王氏就倚在那间阳宅的门边抹着眼泪看着他们,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似的。
贺穆兰做完了这一切,带着阿单卓进了屋,开始向双方引见:“这是我的同袍,郎将丘林莫震的夫人,她娘家姓王,你喊她王姨就好。”
“王姨安好。”
阿单卓跪下磕了一个头。
王氏也伏子回礼。
“这是我昔日火长的儿子,叫做阿单卓。他今年刚刚十八,比你那儿子小上一岁。他年前来拜访我,所以我带着他出来游历,长长见识。”贺穆兰看着王氏,有些期待地问她:“既然乡人和我说你们都死了是假的,那丘林豹突应该没有事吧?他去哪里了,难道去打猎了?”
一说到丘林莫震的儿子,王氏的脸色就唰的一下白了,而后白色又变成了红色。阿单卓坐在贺穆兰的背后,看着这位境遇和他家类似的妇人面色复杂,不由得好奇那个叫“豹突”的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吗,所以不是因为听到了那个传闻不再送东西来了”她开始小声地自言自语。“而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事实让她又羞愧又难过,继而升上来的是失而复得的欢喜和害怕对方知道真相以后的厌恶。
所以王氏犹豫了许久,最终却是怯懦地开了口:“乡人说的没错,这边的丘林已经没人了。”
“什么?”贺穆兰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了身。“究竟出了什么事?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豹儿他打猎跌下山谷,连尸首都没找到,肯定是被什么豺狼虎豹给吃了”王氏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没照顾好夫君的儿子,您就不要问了。”
“那乡人们?还有丘林莫震的弟弟呢?不是和你们一起住的吗?”
“他几年前就回祖地去了,早就不在这里住了。”王氏抽泣着解释。
“他回祖地?他答应丘林莫震要照顾你们妻儿的”贺穆兰不可思议,“男儿一诺千金,我是女儿,尚且说到做到,他和你们是血肉至亲”
“您别说了,说了我更难受啊!”
王氏嚎啕大哭了起来。“为什么莫震要丢下我们母子,就算有您照顾,这世道怎么好过啊!他是小叔,我是寡嫂,他受不住别人的闲言碎语走了也是正常的,不能因为他是血肉至亲就强迫他照顾我们只怪我们命苦!”
寡嫂?小叔?
这王氏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意思是指丘林莫震的弟弟莫雷忌惮乡间的闲言碎语,所以不管不顾的回老家去了吗?
这怎么可能?鲜卑人本来就有兄死纳了嫂嫂的惯例,虽然有些弟嫂之间根本不会发生*关系,但也要以妻子的名义赡养兄弟的家人,这在鲜卑族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啊!
就算真成亲了也没什么,更何况只是比邻而居照顾而已!
贺穆兰还欲再问,阿单卓在她的身后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贺穆兰回过头去,却发现阿单卓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很少主动说出自己什么看法,想到阿单卓家也是寡母带着孩子在同族中生活,也许真有什么隐情她不知道也不一定,所以只好闭口不言,再也不追问了。
王氏见贺穆兰不再追问,明显松了一口气,眼泪却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贺穆兰心中烦闷,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哭到这般地步,哭的别人心肝都乱了。
“我我出去透透气。”
贺穆兰猛然站起来,问了个罪后出了屋子,对着丘林莫震的坟茔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她才发现丘林莫震的坟茔旁有个小小的鼓包,只是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像是土坟的样子,所以她才没有往那方面想。
所以,那是丘林豹突的坟墓吗?因为死不见尸,所以立的衣冠冢?
那妇人住在这里,是给儿子和丈夫守坟,想要一家人住在一起?
“嘁,我难道是傻子吗?”
贺穆兰被这根本一点都不浪漫的猜测给激怒了,皱着眉头恨不得冲进去再逼问一番才好。
她有眼睛能看,有耳朵会听,若是王氏还住在自家宅子里,她说这些话她还信,可是现在都已经住在这鬼地方了,乡人都是避之不及或者厌恶万分的态度,她自己也一说起往事就羞愧难当的样子,难道当她是瞎了吗?
她到底在瞒什么?
贺穆兰一下子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芥蒂之心。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从她的身后穿了出来。
这里穿着靴子的只有两人,跟上来的是谁,不言而喻。
“你也出来了。”贺穆兰头都没回。
“嗯。”阿单卓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们去远一点走走吧。”
她抬起脚,朝着土坡的另一头走去。
两人走到土山的边沿,看着山下大片大片的树丛,都沉默不语。
“你觉得王氏说的话可信吗?”贺穆兰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为何要拽我的衣角?”
“说实话,从小市乡那些乡民都说丘林家死绝了开始,我就知道这户人家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阿单卓的话语中有一种让人觉得压抑的东西。
“花姨,你是不知道孤儿寡母在乡间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人们即使在背后如何说你们家的不是,可是在外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还是会维护战死者家人的尊严的。”
“我阿爷走的早,我四岁就没了阿爷,我阿母带着我十分困难,虽有您的照顾,也有您名头的庇护,对于我家的闲言碎语从来都没断绝过。我阿母从来不自己出门,要有说亲的人家也赶出去,并不是因为阿母要守节或者为了名声”
阿单卓捏了捏拳。“是因为我们需要宗族的庇护。我阿母必须表现出让宗族值得为我打算的价值。”
鲜卑人除族和汉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鲜卑男子,尤其是军户,自出生起就有永业田,若是成年了,还会有更多的田地分配。鲜卑军户娶妻会有朝廷负责说媒,有挑选的余地,还会得到军府给的补贴。
若是哪个军户家里要是有其他的一技之长,会分配到不少额外的活计,得到不少私活,这些都是收入的来源。
比如花家小弟善于养马,家中替军中养了许多战马;阿单卓臂力惊人,会去铁匠铺帮忙铸造兵器。
军户是不能自己找工作的,没有入伍的时候只能靠种田维持生计,田地要是出产不好,一家子就会过得十分艰难。这时候,族里要是分配给你其他的工作,就不算自己找“私活”,而且还能得到不少好名声。
同族是军中最好的纽带关系,花木兰出身怀朔,左军中就有怀朔军团,中军也有武川军团,他们以同族同地域为核心,共同进退,齐心合力,有时候往往比一般的精锐部队还能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这些都是鲜卑人家灌注在血液里的传统和精神,就如汉人永远忘不了那礼仪宗法一般,鲜卑人将荣誉和建功立业当做评判一切的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