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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要么与苏倾错过,要么远远看见她遁走的身影,仅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仓促递给她一小盒冰糖。
她百般推脱,推脱不过,才顺手从边上拣走了形状最不规整、最不好看的一颗,揣进了荷包里。
湖面上的风掀过一片涟漪,少年静静地看着瀑布,长衫下垂下的丝绸裤管被风吹动。苏倾站在他身后,还像是萍水相逢,从不多问一句。
但她并不拘谨,也不无趣,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喜悦,他头顶有个旋,风吹乱他的头发的时候才能隐隐看到。
这时候的他显得很柔软,充满烟火气。
有时候叶芩会主动说话。
他扬扬手里的书:“识字吗?”
苏倾点点头。
“学过什么?”
“念过《诗经》和《左传》,然后就不念了。”
“私塾?”
“嗯。”
在苏鸿病逝之前,家里境况尚好的时候,她与苏煜原本是一起上学的。那时旻镇还兴私塾,原身很喜欢念书,书念得也很好。可是私塾里的男孩子欺负她软弱,总爱乱扔她的课本,又往上面抹稀泥、倒脏水,笑话她将哭不哭的样子。
苏煜似乎很害怕在人前出头,姐姐被欺负,他如果站出来,就会被一并被针对;如果冷眼旁观,就会被嘲笑。
苏煜的思路很独特,他决定带头奚落苏倾以示立场,很快获得了大家的簇拥。
随着家里吃紧,原身就主动提出不上学了。
叶芩不作声了,把手上的书随手扔给她:“你来,帮我念书。”
苏倾迟疑地翻开书页,叶芩又抬头瞥着她,太阳光照着他的眼睛,浅褐色的瞳仁微微缩小,显得冷情淡漠,又有点懒散:“苏小姐,这么远我怎么听得到?”
天生带着戾气反骨。
苏倾靠过来,在同一块石头上挨了个边儿,翻开一看,还没张口就顿住了。
“怎么了?”
苏倾盯着书页,又看着他的脸,语气很小心:“这是连环画。”
叶芩看着她,又看看书页,“上面是不是有字?”
“……是。”虽然他原意好像并不如此。
“那念吧。”叶芩不再搭理她,微微阖上眼,眉头微蹙,手指一下一下地捏着鼻梁骨。
他的睫毛浓密,但并不卷曲,像干燥的白草蓬勃生长,又随风颤动。
苏倾端起小画书平着观察,轻轻地用指甲挑开了书页蓬松和密实的分界线,翻开来念:
“八戒依言,即取出钵孟,与他换了衣帽。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
苏倾的眉宇舒展,又翻一页。
四个形态各异的貌美女子立于花间:“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
苏倾觉得有趣,音调也放缓了,她的声音细软软的,不疾不徐,听着很舒服。
后面一页又画了个亭子,亭子里面又是三个锦衣华服的姑娘。
……画上人越来越多,字怎么越来越少了?
到了最后,妙龄女子们纷纷宽衣解带,旁白消失了,整版都被画占满。
画上一共七个姑娘,有的在湖边弯腰玩水,酥胸半露,有的站在水中,把裙子撩到腿根,有的干脆敞开襟口泼水,解着裙带玩闹,各个神态妩媚诱人。
“……”苏倾盯着画面,脸无声地红到了耳根。
难怪没有文字,原来是这般只可意会。
盯了足有好几分钟,她决定叫一下叶芩,抬头一看,他仍旧有些佝偻地坐着,长衫背后凸出一对蝴蝶骨,瘦削的手指放在眉骨上,嘴唇微微抿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她猛地注意到他额角生满了细密的冷汗。
忙去推他:“叶公子?”
他茫然睁开眼,初始时眸光有些涣散,盯着她停了片刻,似乎才凝了神,马上变作冷淡的不满:“我叫叶芩。”
他的嘴唇有些发白,鼻梁两侧乌青往下蔓延,脸色惨白,眼下发黑,看起来有点像画中的痨病鬼。
幼时那一次中毒伤其根本,此后时常头痛欲裂,以至夜不能寐。
他刚才明明犯病,竟然一声不吭。
叶芩抬头一瞥,苏倾的脸色竟吓得比他还白:“哪里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里烦躁,伸手一压书页:“读哪儿了?”
手指恰好压在戏水的蜘蛛精白花花的胸脯上,姑娘正冲着画外人抛媚眼。
二人都看着书页,又沉默了片刻。
苏倾声音细细蔫蔫的:“没字儿了。”
叶芩抽开手指,上下打量那幅惟妙惟肖的插图。
如果是自己看到,兴许没有什么。但是现在身旁还挨着一个人,能嗅见她身上飘来的香气。
他忽然将那页纸暴力地撕了下来,叠了个小船放进水里,伸手一推。
风又卷起他的发丝,带着小船去了。
他的语气忽然柔和了一些:“我没事。”
苏倾合上小画书,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我听阿煜说,新式学堂里不太学古文了,教天文、地理、数学。”
“嗯。”
“五少爷也上新式学堂吗?”
他横她一眼:“我叫叶芩。”
苏倾没回话,只是低头笑了一下,眼睛弯起的弧度温柔含蓄。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包容。
叶芩仰头望瀑布,想到的是那一天她低头扎辫子,那样一根长而黑的辫子,和被打湿而卷曲的碎发,贴在细瓷般的脖子上。
新式女学生中正流行的齐耳短发太激进,不适合她。
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刚才画上的蜘蛛精那样湿漉漉的披肩长发。
少年忽然弯下腰,泄愤似的捡了片石子儿打水漂,石子旋转入水,又像水虿那样跳跃着,荡起由近及远的一圈圈涟漪。
“你想上新式学堂?”
苏倾的食指来回抚摸着纸页撕裂的断口,仿佛那是一个粗糙伤口。
她答得很轻快:“不,我就是问问。”
这个时代,无数漩涡同时出现,旻镇看起来不受其扰,但实际上还是随着时代洪流一并向前。
她很多次看见苏煜和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姐一起回家,大家叫她”三小姐”,一个家里全盘西化的、洋气时髦的姑娘。她活泼、大方、富有,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她代表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吸引着苏煜的目光,使他感到好奇和仰慕。
而苏太太和她,小镇上的金莲儿、袄裙和长辫,注定是另一个他急于摆脱的陈旧的世界。
远远地,贾三将盆抵在腰上过来,那一盆衣服似乎将他麻杆儿一样的身子楔出个角度,苏倾迅速站起来接过了盆:“谢谢。”
贾三嬉皮笑脸,双手合十:“哎呦,苏小姐客气。”
“这有个小船。”贾三干完了活,显得异常兴奋,松快的目光四处乱飘,定格在水面漂着的小船上,兴致勃勃地捡了起来,拆开一看,脸顿时红得像猴屁股。
“……五少爷,老爷让您多读圣贤书,您……”
叶芩猛地照着他的脸丢了块石头,贾三一偏头,灵巧地闪开了,石块“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贾三将小船胡乱揣进褂子兜,扭过头求救似的大喊:“苏小姐,明儿还来不?”
苏倾已经走上了河岸,日头靠近中午,远远地看得见湖面粼粼如洒金,那边的两个人都正看着她,表情已经模糊不清。
她笑得很耀眼:“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画本文字内容引自《西游记》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是全文为数不多的香艳内容之一
第7章 雀登枝(四)()
苏煜中午不回家,只有苏倾和养母两个人吃饭,苏太太做饭提不起兴致。
碗里是野菜根煮的清粥,苏太太抱怨:“茶叶铺子的生意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钱还没去年多……”
忽然她神秘兮兮地抬起头,“你说,会不会是那个信客……”她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
苏倾听着,只喝了一小碗便放下:“应该不会吧。”
苏太太不太满意她不搭腔,嘟囔:“呆头呆脑,说了你也不懂。”
苏倾笑一笑,走到院子里去喂狗,黄狗跟着她的脚跟跑。
她突然看见坛子里有一尾黑色的鲫鱼游来游去。
苏太太恰好走出来:“倾儿,把鱼收拾一下,晚上给阿煜炖鱼汤。”
苏倾的头皮即刻收紧了。她对活鱼有天然的恐惧,撸起袖子去捞,小鲫鱼滑溜溜地从她手里钻出去,心里一阵战栗。
鱼一摆尾,溅了她一脸的水。
苏倾拿胳膊肘擦一下眼睛,声音都有些颤了:“妈……”
“你得练练,总不好一直都怕杀鱼呀。”苏太太站在一旁皱眉头,“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妈死了你怎么办?阿煜最爱吃鱼,以后你跟阿煜过日……”
苏倾一双黑眼珠无措地看着她。
苏太太住了口,脸色很奇怪,似乎有些尴尬,又像是生了她的气,她扭头回屋:“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苏倾摔了一下午的鱼。
从院子这头摔到那头,泥水溅了她满身,黄狗的前爪立了起来,像人一样吃惊地看。苏倾安抚地抿了一下嘴唇:“别怕。”
黄狗呜咽一声,卧下去,将头放在前爪上。
最后一下,小鲫鱼不再摆尾翻腾了,只有鳃还在一张一合,喘息不定。
苏倾拿刀的手有点抖,鳞片噼里啪啦地飞溅到了池壁上,血和鱼特有的腥味飘飞出来,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掏出鱼鳔和内脏的瞬间,凝固的血块涌出,死鱼“啪”地落进池底,她软塌塌地蹲下来,干呕了几下,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汗水从发梢上滚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粉尘绽开一朵花。
晚上的鱼,苏倾一口没动,苏太太怜爱地给苏煜夹菜,又夸她鱼拾掇得好,气氛非常和谐。
“姐。”吃完晚饭,苏煜主动叫住她。
苏倾问:“鱼好吃吗?”
苏煜难得露出个笑容:“好吃。”
苏倾便也微笑起来。
他顿了顿,拉过她的袖子一路到了书房:“姐,你上次的古文抄得真不赖。”
苏倾忙问:“有人看出来了吗?”
“没有!”苏煜显得很兴奋,“三小姐还夸了我字写得有风骨。”
苏倾这才舒一口气:“过关了就好。”
静了一会儿,苏煜开口,眼神游移:“对了,妈的手镯还差多少钱?”
苏倾正立在桌边细细研磨,顿了顿,含糊道:“还差不少。”
苏煜点点头,在兜里掏了几下,“哐”地在桌上撂下两摞钱币。
“那个,姐,我答应帮三小姐也抄一份。”
*
夜深人静,内室传来苏太太轻微的鼾声。
苏倾又一次在深夜里端详这个会发光的环,一星幽幽的蓝光掠过她的指端,照到她的额头和发丝。
救下叶芩那次漫上来的蓝色部分,在今天又退据成小小一点,变回了最开始的样子。
我又违逆神器意志了……
冰冷的蓝光中,乱七八糟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尾滑溜溜的鲫鱼的触感,她的手抚摸过坚韧的鳞片,然后将它开膛破肚……苏太太说:“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
她吁了口气。
人生中有许多选择,有些选择很聪明,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其实都有理由。
有一段属于原身的记忆,永远盘踞在她脑海里。
那是在平京蒙难之后的南逃路上,苏鸿和苏太太的马车要逃过拦土匪的枪林弹雨,土枪子儿和灰尘如雨落下,炮仗似的火光此起彼伏地爆开,马在狂奔,他们上下颠簸,车轴可怖地吱呀作响,马车好像即将四分五裂了一样。
那时候还没有苏煜,苏太太把她抱在怀里,枪火穿过马车篷子的时候,苏太太弯下腰紧紧护住她。
而苏鸿弯下腰抱着苏太太,子弹嗖嗖地贴着他们的背飞过,在对面留下一排密集的弹孔。
车子还在向前狂奔,苏太太顺手撩了撩她的头发,她的小脸就紧紧贴着女人柔软温热的胸膛。苏太太没生过孩子,但她怀里有乳香。
苏太太说:“要是死了,咱们一家三口也算死在一块了。”
苏鸿说:“要是有路过的好心人,给咱们埋在一块就好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苏太太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她脸上:“到时候再也不用乱跑,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给你挑最漂亮的衣服。”
笔尖蘸饱了墨,在宣纸上规矩地舞蹈。书房的一盏小灯又亮到了深夜。
苏倾很轻地点了一遍荷包里的铜板,刚点完,灯“噗”地灭了,留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许多珍贵的东西,就像灯油,用的时候总想着还有许多,其实早已耗到了尽头。
*
苏倾敲两下窗户,接过女人递出的一盆满满当当的衣服,将盆放在地上,把上面的铜钱拿纸包起来递了回去。
“宋姐,这次不要钱,能不能把端午剩下的香包送我一个?”
女人显得很惊奇:“那香包是我自己做的,值不了几个钱。”
苏倾说:“我就要那个。”
女人连忙回去翻找,手上拿了两个彩色的小香包来:“这两个都送给你吧,这个红的是白芷和丁香,黄色的小茴香的,睡不着挂床头。”
苏倾把香包系在腰上,用衣服遮了,两人互相道了谢。
贾三站在石头上翘首以盼,见到她来,脸上的焦灼才变成兴奋的笑:“苏小姐来啦?”
不用提醒,他熟练地接过苏倾的盆,见到堆成小山的衣服,从里面吃惊地捡出一件小孩穿的小褂:“……一家老小真齐全啊。”
他跳下石头,忧心忡忡:“您怎么天天洗这么多衣服,不是在家给人虐待了吧?”
相处得久,贾三就不怕她了,说话的架势也像是相熟的朋友。
叶芩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是蛰伏着某种力量的安静,定定的,不像贾三的眼神那么跳脱。
苏倾小心地提着裤脚坐在了他身边:“我就是帮个忙。”
叶芩看了她两眼,没作声,漠然摆摆手让贾三离远点,后者非常乖觉地跑去了上游。
这次他膝头放着一本新的书,书上还别着一支宝蓝色外壳的钢笔,看上去像某种奢华的玩物。
苏倾盯着他观察,不料他忽然回头,两个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你看什么?”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盯着她的眼睛,带着漠然的审视,似乎硬要将她看穿。
但只维持了一瞬间,他眼中马上闪过几丝错愕。
因为苏倾的脸红了,不是那种含羞带怯的红,她无措又镇静,还强迫自己看过来,那双眼睛温热惑人而不自知。
他有种非常荒谬的错觉,好像只因为是他在看她——
不可能。
他的瞳孔缩了一下。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
“我看看你的脸色有没有好一点。”苏倾柔和地应答,她已经非常习惯他的喜怒无常。
叶芩突然有点恨她的平静。
“还要我帮你念书吗?”她侧过头问。
“……嗯。”叶芩将钢笔拿起来,冷眼看着她把书取走。
这回不是小画书,是某个大学教授的文集,浅显介绍了将国内的新风潮,还提到了苏煜说过的天文地理和数学体系,语言风趣。
苏倾念着念着,自己看入了迷。
不知道时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