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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药控制,出不了乱子。”他说的从容淡定,仿佛入魔已久,成了一个十足的修罗,不再牵挂他曾心心念念的武林道义。
莲花生的微蹙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他看起来略有些疲倦,慢慢踱步到西南角,推开窗,月光倾泻一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脸在柔光里也变得温和许多。
“明日,就是整整半年了。”
修缘一开始并不明白所谓半年,指的是什么,他怔怔站在原地,只听莲花生继续道:
“明日一早我先去坟上,同他说说话,烧些纸钱,辰时前就回来。”
他像是被刀剑利器击中,心忽然戳了个大口子,汩汩地淌着血,却麻木并不知痛,他知道莲花生口中那人,就是他自己。然而此刻就如同听别人的旧事,恍如隔世。
他眼底的血丝愈发明晰,红着眼,像是给自己惩戒,一刀一刀剜着心,开口劝他:
“教主,那半块襁褓……”他不傻,他聪明起来,莲花生也拿他毫无办法。此番死而后生,又冒险而来,不是为了虚妄的道义,而是为他自己!
身世未卜,他不甘心!即便死也做不成一个明白鬼,连阎王都不肯收!
所以他若有似无试探,他怕襁褓已经一同陪葬在衣冠冢中,话只说一半,点到为止。
“襁褓我不会拿出来,想都不要想。”
莲花生似乎带着愤怒,声音低沉许多,转头来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黯然藏着泪光,可惜从修缘那个位置望过去,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被他突然而来的低落心情震慑住。
他觉得大概对自己太宽容,所以没法动摇对方:
“教主,我听说人死后,若是连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阎王那里报备不成,多半要成孤魂野鬼了,六道轮回,也只能堕入恶道,不得翻身。”置身事外,却隐隐透着担忧,凭着旧日一点交情,说一两句帮衬的话,确实是黄岐会做的事情。
他抓着窗上的木头雕花,指甲嵌进花里,木屑簌簌掉下来,落在地上,渐渐渗了血,鲜红的,应当刺目,在夜里却发了黑。
夜总有这种本事,把一切染成黑,爱慕也打着欲壑难填的幌子,好像这样,色授魂与就格外坦荡一些。
“给他么?给了他,最后一样东西就没了。”他似在对他倾诉,又在自言自语,随后摇了摇头,闭眼皱眉:
“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修缘一字一句道:
“小和尚只有这一样东西,所谓衣冠冢,也是空无一物,竖了个碑罢了,只写了法号,生于何时,什么人立的,俗家名字叫什么,一概没有,料他死后孤寂,也找不到这么一处供他休憩的地方。”
莲花生手下的木雕瞬间被粉碎,他不言不语走到床前,从枕下拿了那半块东西,道:
“谢青夫妇一定对我很失望,二十年前西域血刀布下的局,明知无解,我还是要照着一步步走下去。”
“……”
“我以为把他送去灵音寺,我不见他,就不会伤他,这么些年,总能找到办法。”
“……”他屏住呼吸,听他一字一句说下去。
“惊和经,又叫天一诀,本教的立教根本。当年,天一教遭遇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谢青夫妇带了惊和经远走他乡,连暗卫首领宋进,也为保护他们丢了性命。谢青二人在临渊岛,遇到了颇有些交情的西域血刀,一场乱战中,血刀助二人击退了觊觎经书的袭击者。但谢青夫妇亦身受重伤,只得将唯一的爱子交给血刀。然而他们信错了人,血刀是为惊和经而来。”
修缘的心悬在半空,想到当日他与莲花生一道去寻天一生水,进了断肠谷,西域血刀后来死在他们手下,原来一切事由,竟是因他而起?
“西域血刀,他对朱雀护法……”
“正是因为他对沈怡心生爱慕,却遭到我爹及教内长老们的反对,且沈怡的心也不在他身上,所以起了报复之心,竟将经书一字不漏刻在修缘身上。他那时……还是婴孩,刚没了父母,哭闹不止,也未让他心软。血刀刻完秘籍,便下了蛊,缠绵榻上也无用,心意相通也不够,只有在一瞬间,历经爱恨两种最极端滋味,爱到极致,亦恨到极致,心似天平,摇摆不定,死生不能,心灰意冷,秘籍才会显现。”
“……”
“沈怡早就死了,西域血刀将毕生精力用在报复天一教上头来。当日沈君与我说话,就是要引出修缘的心结,让他恨我,爱恨到了尽头,就是秘籍显现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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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自乐坊镇星云阁中,冯七掀了秦远岫的底,江湖中便风起云涌,各门各派声称要讨伐望川宫。凌九重安插的人,居然差一点控制了整个正道,实不能忍。
而江南秦家,也已破败,秦远岫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秦家毕竟是大户,从前也有些交好的门派,同族亦有在江湖中能说得上话的人,所以勉强撑着,只是秦远行一个人住在后进,哑了声,又失了武功,难免要受许多罪。他从前勾上过许多人,又仗着自己秦家大公子的身份,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这一落难,谁还顾忌。晚上总有人潜进秦府,糟蹋得整个人死去活来。有一回,三五人都来找他,在屋顶遇到了,相视一笑,随后一整夜,轮番上阵,人哑了亦有好处,怎样弄都无声无息,倒是这几个人,呼天抢地骂骂咧咧,小厮们吓得不敢靠近阁楼。
第二日,秦远行在自己的房中自缢,直到四五日后,才被人发现。
冯七那一场戏,让所有矛头都指向望川宫。而凌九重此时,正站在缥缈峰顶,一个人吹了许久冷风。
月光清寒,他往山下看,深不可测。凌九重吹了一声哨,便有只秃鹫盘旋而来,他掏出怀中的鹿皮,让秃鹫衔着:
“带去给他罢,你也不必再回来。”
秃鹫扑棱翅膀,衔走了鹿皮纸,上面是一幅山水画,圈圈点点。但它却迟迟不愿走,只肯低低在凌九重头顶徘徊。
凌九重也不理它,吹了片刻冷风,便下天梯,走回殿中。
白望川正在榻上休息,见了他回来,撑起身子问: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只是老朋友有难,帮他一把。”
白望川没有再问,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心思各异。
冥王不是没有派人找过黎素,但全都一无所获。他的易容天下无双,就算因为内力锐减,幻术无法施展,易容也总算是最后保命的法子。
但是,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望川宫的左使黎素,一个好端端的男人,竟怀了孩子!他初闻也是震惊无比,黎素的肚子看起来也不过五六个月,日子算起来,不该是别人的。况且裴云奕为了保他,竟愿意拼命,他心下已有了计较。裴云奕当着众人的面,说孩子是他的,依黎素的性子,竟没有反驳,那大概是**不离十了。
只是这件事,他又如何敢跟主公开口。他提前出关,冥王料想如今这个时辰,应当已经到了浮屠山脚下,天高云淡,此事暂且还可瞒上一瞒,待攻下望川宫,再提不迟。
于是他自作主张,在给主公的信中,对黎素只字未提,只道自己会带大批人马,立刻赶到浮屠山支援。
十多年的心血,总不能毁于一旦,当年族中老小数千条人命,堆砌成山,只为了保阿东。在阿西眼里,他的主子只有一个,除了阿东,旁人都可做他脚下的石,手中的剑,棋盘上的一颗子。
而这颗棋子,跌跌撞撞走了许久,久到自己也辨不清身在何处的时候,才敢停下歇息。
他实在是太累,阳光洒在身上,暖和得他微微有些晃神。裴云奕不知怎样了,身中数刀,必然要及时救治,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很不安心。
黎素又饿又冷,浑身没了力气,在一处农户前停了,倒在他家场院的草垛上,这一刻,竟觉得不如就此睡去,一觉不醒。
肚子又隐隐约约有了动静,他抚上去,温柔地自言自语:
“乖,不要踢我。”
仿佛能摸到那双小脚的位置,他仰着头,微微蹙眉,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同它说着话。
两三天没有进食,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黎素藏在草垛后,等到天黑,留着一口气不肯晕厥。不知道为什么,出来这些日子,他渐渐有了一些嗜血的冲动,一开始还勉强可以抑制,现在头晕目眩,四肢发软,整个人快要飘起来,空荡荡的,那种饮血食肉的**就更加强烈。
他躲在草垛上听那一家三口吃得正香,普通的农户,并不富裕,晚饭只有一锅白粥,咸菜,配着蒸好的大白馒头,不知道为什么,黎素心生羡慕,他倚着草垛,弯着身子抱紧了肚子,才觉得好一些。
怕惊动了农户一家,直到月亮出来,他们都睡下了,黎素才慢慢起身,掸干净衣裳上的枯草,巡视一周,这户人家的后院,养了鸡鸭等家禽数十只。
黎素觉得自己越发像一个怪物,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的。非人非鬼,行走在茫茫夜色中,好似一头临产的母兽,为了活下来,睁着猩红的眼,一头乱发,打着畜牲的主意。
被人发现的时候,地上已经有四五只鸡,全都扑棱两下翅膀不动了,死得透透的,被喝干了血。
“啊!……”
农户家的孩子七八岁的年纪,晚上起夜,看到了这一幕,呆了片刻,禁不住放声大喊。黎素丢下手里的活禽,擦了擦嘴边的血,食指靠近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孩子看到黎素,傻了许久,这样好看的人,眉目像是一幅画。该是个男人罢,可肚子却大得很,就像他娘一样,可娘是要给他生妹妹……
这孩子的叫喊惊动了村里人,屋子里有了穿衣走动声,大概是他爹娘吃了一惊,要出来一看究竟,远处有人举了火把,慢慢挨近。
黎素察觉到不妙,小孩开始捡地上的石头扔他:
“怪物,坏人,偷鸡贼。”
黎素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他是绝不忍心伤害孩子的,走上前捂住他的嘴,飞快点了他的睡穴,趁着人还未到,翻了院墙,从一条小道上逃了,因为不敢走大路,只好在稻田里穿梭,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
第二日,集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馄饨李同烧饼王说着话,锅里的汤滋滋冒着热气,发出馋人的香。
“哎呀,不好,又来了!”
老王眼尖,看到不远处的黑衣人,三五十个,都配着剑,走到了城门口,正一个个盘问。
“这回不知又为了什么事。”
“唉,这年头,生意难做。”
黑衣人中留下十人守着城门,其他人三三两两,各自分散,有人向这头走来。
那挑选胭脂的佳人和铺子里试衣裳的小姐们,都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欲走不敢走。
“我问你们,可曾见过一个顶漂亮的男人,生了怪病,肚子有些大,爱吃生禽,爱饮生血?”
这一句话,问的馄饨李瘫坐在地上,差点碰倒了身后的滚烫汤锅。
“不,不曾见过。”
那包子铺前,坐了个衣着朴素,相貌普通的村妇,肚子微微突起,脸色黝黑,身边还放了一担刚采的芹菜,水灵灵的十分新鲜,想必是想趁着早市,卖个好价钱。
“是么?”一把刀架在馄饨李的脖子上,他闭着眼点头:
“句句属实,绝不敢骗二位爷。”
“这个人,染了恶疾,先前一个村的人,都被他害了,若是见到,立刻来报。”说罢,展开手里的画卷,画上的人气质出众,眉目含情,怎么看也不像个茹毛饮血的怪人。
众人只得点头答应,又看后面来了人,追上那黑衣头子,道:
“刚收到信,天一教正在去往浮屠山的路上,主公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冥王让我们不必纠结于此,支援主公要紧!”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修缘睡在卧房的外间,当中隔了一道琉璃屏风,因明日一早就要赶路,莲花生让他在楼里歇息,一来方便,说走就走,二来若有意外,也可互相照应。
修缘想起他说的话,与那日在乐坊镇,冯七口中透露出来的,大致也能对的上,然而心里却是百转千回,郁结不已。他睁着眼睡不着,死死地盯着屋顶,忽然有一种心似浮萍,半生蝼蚁的错觉,不敢相信,更不能相信!
若是信了,便是对前二十年的遗忘和鞭挞。
无端却想到秦远岫,江湖上如今流传的关于他的种种,不堪与耻辱,修缘只觉得比他自己的身世更离奇。从莲花生以襁褓相要挟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跟天一教大概脱不了关系,只是没想到,秦远岫也未能幸免。
若他真是宋进的遗孤,说起来,宋进也是为了保护谢青夫妇,才客死异乡,而谢青夫妇与他……修缘不敢再想,转身面对着琉璃屏风,却发现上面有淡淡的黑影,笔走龙蛇,一点一点挪动。
他本是背对着屏风的,忽然这一转身,似把那黑影吓了一跳,立刻便不见踪影。
而屏风后,莲花生的手慢慢垂下去。他方才,以指尖游走在屏风上,一点一点,一隅一隅,画出一个人的轮廓,当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修缘并未多想,闭上眼,却觉得耳边窸窸窣窣,痒得厉害,似有个毛茸茸的物件,顺着侧脸扫到了颈项间,睁眼一看,竟是红狐狸!
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喜忧。
若一切如莲花生所说,他与沈君联起来骗自己,是为了让他心中被爱恨纠葛,那又与这无辜可怜的小东西有甚么关系。
修缘想到此处,忍不住抓起红狐狸的尾巴,将它倒提着放在自己身上,抚住毛团的脑袋,动了动唇,无声道:
“刚才的黑影,是你么?”
火红色的毛团动也不动,乖乖趴在修缘身上,四肢伸直了,脑袋埋进他颈肩,蹭了两下,安心睡了。
一夜无话,清醒到天明。
莲花生带了六七个心腹,以及百余教众,浩浩荡荡出发了。
修缘骑着马,跟在莲花生身后,叶蓉与沈君一辆马车,其余的人尾随其后。
万重光在前方等着他们,天一教分坛密布各地,当然不会凭百余人之力,就妄想杀上望川宫,拿下凌九重。一路上每经过一处分坛,都有教众加入其中,默默跟随,为了不惹人注目,各自分开行动,只待汇集与浮屠山下后,一鼓作气冲上去,让对方措手不及。
一路平安无事,直走到距浮屠山百余里的苏州府河畔,莲花生抬手,命所有人就地扎营,歇息一晚。
众人忙着搭帐篷烤火,野外虫多,叶蓉等人一早就躲进了帐篷,还伸出头来望了望,对着莲花生道:
“教主早点歇息。”
然后便看向修缘:
“你也是,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呢,待会煮一碗红豆莲子汤,过来喝!”
修缘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看样子,这姑娘跟黄岐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心下苦恼不已。
莲花生却淡淡道:
“都早些睡下,明天赶路。黄岐与我一个帐篷,若万重光回来,与陆恒天挤一挤。”
叶蓉拉下帘幕,有教众送了烤好的刀鱼和野山鸡去,修缘一个人朝着河边走了两步,坐在河畔,忽然草丛里有动静,红团子蹦上他的腿,坐在修缘膝上,厚实光滑的毛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浮动。
修缘抱着毛团,一言不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