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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自己似的,紫烟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离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烧掉那间库房,让柯家狠狠损失一场,结果……结果却毁了二少爷!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拼了命去照顾他的缘故,因为我在赎罪啊!所以……当你说要把我给他的时候,我简直快疯了!暗地里,我已经拆散了一段好姻缘,明地里,你竟然还要我这么做!因此,我只能拒绝,可不是为了万里,而是因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痉挛的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一双暴睁的眼睛死命的瞪着紫烟,久久,她骤然爆发了。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不毒死我杀了我?为什么要放火烧我的起轩?看看你造了什么孽啊……”她狂乱的扑过来,以全部的力气推搡着紫烟,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进门当丫头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运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涂的引狼入室,留了一个祸根!祸根……”
紫烟认命而被动的任她推搡了一阵,忽然疯也似的扯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身上打,溃决喊道:
“我再也背不动这份罪恶感了,不如你亲手打死我,给我个痛快吧!”老夫人抽脱了手,高高扬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烟那张泪痕狼藉的脸让她蓦然想起纺姑;那一天,纺姑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以这样狂乱的神色求她……她脸颊一抽,颓然放下了手,掩脸痛哭起来。
眼见老夫人竟然罢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烟燎烧得更昏狂了。“那你送我去坐牢,让官老爷判我的罪吧!”她哭喊着
第六章
?:“送我去,送我去呀!”“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没有当初的铁石心肠,何来今日的登门寻仇?”老夫人仰起泪水纵横的脸,对着虚空喃喃说道:“纺姑,你的诅咒果真应验了!我的确遭了报应,报在我的孙儿身上,比报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万倍呵!”
悲剧总是环环相扣,总在一念之间。两人各自抽泣着,都觉得对方如此陌生,但面对着同样的伤痛,彼此又有一种奇特的亲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对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烟。“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只有万里。”紫烟仍垂着头。
“好!那么我算最后一个,别再告诉任何人了!”
紫烟迅速抬起头来。“那……我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现在别问我这个吧!”老夫人苦恼的掉开脸。“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来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儿,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吗?”紫烟凝视着老夫人,忽然觉得心上的尘埃都让认罪的泪水洗净了,整个人有一种奇特的坦然,因为,她终于面对了她该面对的,而她也无意逃避她应付出的代价。
“好!”她定定的说:“我会等着,等你给我一个判决!”柯韩两家的每一个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轩和乐梅真正复合的一天。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寒松园里悄悄传递着,虽然大家都不说破,可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这份默契,然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儿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当事人自己化解;因此,众人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给予这对历劫恋人最诚挚的祝福,至于后续发展,就交给乐梅去完成吧!
但乐梅并不觉得有何负担可言。太长的一段时日,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她就想着这世界怎么这么苦,这么忧愁,可是现在她一醒来,却觉得四周充满了希望,因为起轩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落月轩,与她靠得这么近!单单这个念头,就足以让她幸福无限了。早晨,她为他打洗脸水;夜里,她下厨为他做点心;餐桌上,她替他殷勤布菜;花园里,她陪他散步说话,如果他宁可保持沉默,她就乖乖的跟随一旁,以免成为一个饶舌的妻子。是的,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分来照顾他、关怀他、陪伴他!是的,他是她深爱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是的,总有一天,他们的夫妻关系不仅是名正言顺而已,还将名实相符!但乐梅越是深情款款,起轩就越忧心恐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见他的脸,看见他全身的伤疤之后,她脸上的光彩会褪色吗?她眼中的情意会消失吗?“疤痕不会丑化你,只会让我更心疼你,更加倍来爱你!”她说。好吧,就算她不在乎,但未来还有那么多不可预知的磨难,而他们的婚姻能在那些磨难之下维持多久呢?
“它会维持一辈子,一生一世!”她说。
可是他从内到外已残缺不全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也全然瓦解了,倘若他连自己都无法掌握,又能给好什么幸福?
“我会帮助你恢复自信,也会等着你携手共赴我们的未来!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等着你!”她说。
于是,在她反复耐心的抚慰之下,他不能不稍稍软化了;在她一遍遍的保证之下,他也半信半疑的相信了。但是,对于未来的忧惧仍在,他心中的禁门仍未完全打开。
这天,宏达和万里来访。小酌之后,因为微醺的缘故,因为乐梅和老友都在身边,也因为许久不曾在阳光下看山看水,起轩忽然主动提议出去走走。当然,他立刻得到了一片热烈的附议,其中最惊喜的也自然是乐梅,哦,他终于跨出一步了,而且是很大的一步呢!她赞许而宠溺的望着他,为他的表现感到欣慰与骄傲。然而不久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却转为心痛,因为,上回在杨家药铺的类似事件又重演了。
一路上,迎面而来的行人不是露出诧异戒惧的表情,就是相互交头接耳,还有人干脆大声讥讽:
“哎!你们看那个人!他好奇怪,大白天,戴个面具!今儿个有唱戏和杂耍什么的吗?”
带着一路被践踏的心情,起轩逃回了寒松园,把自己紧紧关在落月轩里,任乐梅怎么哀求都全无声息。但是,夜深的时候,他却主动来到了吟风馆。
“你明天就和你娘回四安韩家,再别回来了!”这是他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虽然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也确定了他的来意,但乐梅仍顾左右而言他。“明天,我要去布庄一趟,剪几块料子。你知道,天气渐渐热了我想给你做几件夏天的衣裳……”
“你明天就回四安!”“然后,还要去扇子铺看看,再顺道去买几斤茶叶……”
“够了!”他咬牙说:“你不要再跟我来这套各行其事,说什么时间能证明一切!我告诉你,有些事情不需要等,它的结果已经很明显,像咱们想要生活在一起这种事儿,就叫做异想天开!它不可能成功的,不如早一点儿面对这个事实,别再浪费时间了!”“请你不要放弃!”她的泪水已在眼中打转。“回来之后,我也想了很久,我知道,当你提出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那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你也努力的想尝试改变……”
整条街的眼光与指点宛若重现,他难以忍受的抱住头,痛苦呻吟:“那是我犯的一个最大最荒谬的错误!”
“不,是我的错!”她急急的说:“我应该为你顾虑到,这么做是操之过急了。你看,我是你最亲密的人,倘若你在我面前都尚未跨越心中的障碍,又怎么可能坦然面对外面的陌生人呢?”“对!我不需要阳光,不需要山水,更不需要去面对什么陌生人!我就一辈子关在这园子里,不必忍受别人以怪异的眼光看我!不必恐惧自己会像鬼怪一样吓着别人!更不必让咱们被人指指点点,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这种自暴自弃的语气令她越听越痛心,泪水不觉簌簌滚下。“别说了!”她哀求的喊:“求求你别说了吧!”
“瞧!你受不了对不对?可是这些事实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一遍又一遍的砍杀你对我的爱!”他已在想像中预支了太多的难堪与痛苦,而他整颗心也被凌迟得千疮百孔了。“你还不懂吗?只要离开寒松园,我就是一个鬼,一个怪物……”
她心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勉强压下酸楚,柔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都会待在你身边的!”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他阴郁的凝视着她。“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不会死心?”这话中的意思令她心中一凛。
“你敢?”她的喊声如紧绷的琴弦,濒临断裂的边缘。“你敢再死一次?”
他噤口不语了。她深深喘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一番情绪颠狂之后,她反而下了一个决定。
“好吧!如果我的信誓旦旦仍不能唤醒你,那我也无能为力了!”说着,她从容不迫的走向衣柜,拉开一只抽屉,开始寻找一样东西。他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你这是要收拾东西吗?你肯回四安了?”她背着他,并不回答。她在找什么呢?她要做什么呢?他愈发不安的撑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向她。
“乐梅?”蓦地她一仰脸,颤声道:
“让我瞎了眼陪你吧!”接着,她执起两根绣花针,就要往双眼刺去!他魂飞魄散的扑向她。
“住手!”一番纠缠过后,当他踉跄着放开她时,手臂上已扎着那两根针。他迅速的拔下它们往地上一扔,震颤的望向她,眼泪顿时奔涌而出。“你这个疯子!”他哽咽着跨前一步,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疯子!”
“我能怎么办呢?”她在他怀中簌簌发抖,泣不成声。“戳瞎了眼睛,你才会停止在我面前的自惭形秽,咱们也才能永远厮守在一起啊!”“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怎么可以有这么可怕的念头?一个残缺人的悲哀,你在我身上还看不够吗?”他哭着放开她,惊恐而急切的摇撼着她。“你发誓!快对我发誓!你再也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来!你发誓!发誓呀!”
她挣脱了他的掌握。“你既然这么害怕我残害自己,那么就得克服你的自卑,要一个健健康康的我!如果你再把我从你身边推开,那我别无选择,只有弄残自己,陪你一起关进悲惨世界里!”
“不!”他惶恐到了极点,哀求的向她伸出双手。“不要这样……”“那你要怎样的我?”她一面退后,一面强迫他回答:“你说!你说啊!”他颤抖的双手反复握紧又松开,挣扎了好久好久,骤然从肺腑之中绞出一声呐喊:
“我要健康的你!”随着这句呐喊,仿佛有一道门应声而启,结束了门里门外的苦苦想望、欲拒还迎。而她就在他打开心门的这一刻,毫不迟疑的投入他怀中,把她的泪水糅进他的泪水里。起轩和乐梅重新举行了婚礼,而新房就设在落月轩里。
所有的波折都过去了,这一回才算真正的拜堂成亲,才有了婚礼该有的喜气洋洋。
万里当司仪,紫烟和小佩做伴娘,起云与佳慧负责串场招待,连宏达都分配到了点燃爆竹的工作,长辈们则分坐大厅两旁,相互含笑贺喜。观礼的都是亲人,也都是新郎新娘苦尽甘来的见证人。姻缘天注定!在经历过火劫水潦之后,这一对有情人是终成眷属了。
一片欢愉美满的气氛中,坐在首席的老夫人忽然表示有件事儿要宣布,当众人一齐转过头来,安静的等待下文时,她便朝紫烟一扬手:“紫烟,你过来!”今天是紫烟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但这声传唤立刻冰冻了她全部的喜悦。虽然她也一直在等待那个应得的判决,可是却从没想到,判决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被宣告!一时间,她心慌意乱,真想不顾一切的夺门而出,然而她还是举起脚步,机械的向老夫人走了过去。
但老夫人所宣布的可不是她的罪状。“大家都知道,我一直非常疼爱紫烟,而她在咱们家的地位,也早就超过一个丫头的身分了,所以,我要趁这个大喜的日子,让咱们柯家再添一桩喜事!”在紫烟还没来得及意识这番话之前,老夫人已召来万里,笑吟吟的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我要做主,把紫烟行配给万里!”
万里惊喜的望着紫烟,她却怔怔的看着老夫人,因这急转直下的结果而难以置信。
“老夫人……”“什么都不要说了!”老夫人将她一拥入怀,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还不明白吗?老天爷已经原谅了你,而我也是!你无罪了!”释放来得如此突然而甜美,紫烟顿时泪如泉涌。老夫人的笑语里也揉进了泪意:“可惜无法亲口对你娘致歉,那么,我只能对你说了,对不起!紫烟,请你也原谅我吧!”
“我原谅你!”紫烟抱紧了老夫人。“我原谅你了!”
老少俩含泪相偎,真情流露,宽恕也被宽恕。堂下的众人都以为这只是主仆情深
第七章第七章
?,唯有一旁的万里明白这桩公案。
“这可是我的孙女儿啊!”老夫人再度把紫烟的手交给万里。“好好待她!嗯?”“奶奶放心!”万里深情的望着紫烟。“我会的,一定会!”
眼看好事成双,宏达在衷心为好友们高兴的同时,也不禁为自己欷叹起来:“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看来我也得加把劲儿啦。”
“好极了!”淑苹热切的接口:“明天咱们就请郭家小姐来吃饭!”宏达脸一垮,拉长了声音:
“又要相亲?你让我自个儿找个对眼儿的嘛!”他悻悻转身,视线恰巧和身后的小佩对个正着,吓得她连连退步,双手乱摇:“不是我!不是我!你别跟我对眼儿!”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轩和乐梅也相视而笑。
热闹的一天过去,喜宴结束后,就是软语温存,洞房花烛。落月轩中,一切都是双双对对的,并蒂花牵并蒂花,鸳鸯烛并鸳鸯烛,绣屏配荷包,当然还有青纱帐里那对缱绻的人影。“你知道吗?在发生火灾之前,我本来有好多计划,都是要为你去做的。”“真的?说给我听!”“首先,我想替你盖一座梅园!”
“嗯,我喜欢!”“然后,在里头养一只白狐!”
“这个不好,我有绣屏就够了!”
“还有,我想把咱们上一代到咱们这一代的故事,详详细细的写下来!”“你动笔了吗?”“还没。”“那么你应该动笔,你有这方面的才华,可别埋没了它!”“但如果我整日伏案书写,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为你裁纸磨墨,可以为你洗手做羹汤,还可以为你缝衣做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想为你缝制几个布面具,让你戴起来舒服些,另外……养儿育女,你还怕我会闲着吗?”
“……”沁凉的夜。窗外,微风轻轻舞动枝叶,向这对新人宣示着一个清朗的明天。而过去的种种流离,将成为他们往后闲话家常的话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