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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难忍,便留在京城,没有跟去。
龙游位于浙江中西部,是个山明水秀的小镇,除了尹家属于富户外,另有十多户都是做生意发家的。尹独行的父亲早逝,他跟着老母亲住在大宅子中,本家叔叔住在紧邻的隔壁。尹宅占地甚广,和尹独行在京城的住处一般,看上去一点也不奢华,但一切建筑用料都极为讲究,布置摆设也甚是雅致。
尹独行回家之后,忙着办理婚事,楚瀚便一个人到左近的山水间游玩散心。直到婚仪当日,他才回到龙游,跟着一众贺客在堂上观礼,着实热闹了一番。到得晚间,尹家大开筵席,新郎新娘出来见客敬酒。
楚瀚坐在席间喝着酒,一抬头间,但见尹独行扶着一个少妇走出堂来。少妇做新嫁装扮,俏丽大方,但楚瀚一见到她的脸面,却如遭雷击,呆在当地,眼光再也无法离开。他再也想不到,尹独行的新娘子竟是多年不见的红倌!
尹独行满面春风,兴高采烈地招呼亲友客人。他揽着新婚妻子来到楚瀚面前时,楚瀚勉强恢复镇定,但仍垂下眼,不敢去看红倌的脸。
尹独行拍着他的肩,笑道:“兄弟,这是你大嫂。娘子,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楚瀚,我跟你提起过许多次了,你们快见见。”
楚瀚生硬地向红倌招呼了,恰巧又有别的客人上来祝贺,他便借机走开了去。
楚瀚无法压抑心头激动,尽管红倌成了至交的妻子,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去找她,就如十多年前他曾耐心等候红倌唱完戏、喝完酒后回家一般。他留在尹家耐心地等候,直到喜宴结束后五日,他才找着机会,见到红倌在后院指挥家丁种花树。楚瀚站在后院的洞门边,悄然观望,但见红倌种的花树正是夜来香,一时不禁痴了。
第177章 旧情难忘(3)()
红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望去,见到了他,微微一呆,对家丁道:“种好之后,别忘了浇水施肥。”便往庭院外走去。楚瀚悄悄跟上,随她来到大宅西侧园林之中,安静无人之处。红倌停步回身,两人站在一株开得灿烂的小花白碧桃树下,面对着面,一时都没有言语。
楚瀚望着她俊秀的脸庞,脸上那抹爽朗之气仍旧如此熟悉,然而她的人却已离自己如此遥远。他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唤道:“红倌!”
红倌听出他语音中的眷恋爱惜,心中不禁也跟着一酸,低声道:“小瀚子,你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你啦。”
楚瀚问道:“你都好吗?”红倌撇嘴一笑,说道:“我好得很。”楚瀚问道:“过去几年呢?”
红倌转开目光,望向远方,没有回答。楚瀚道:“告诉我。”
红倌静了一阵,才道:“自你走后,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来。荣大爷应付不来,又不敢真卖了我,便收拾包袱,拉了班子去天津唱去了。”
楚瀚点点头,猜知那年自己不告而别,红倌没了他在暗中照应拦阻,那些官宦富商子弟自是争相出价买她,给她带来无尽的屈辱和烦恼。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极为抱愧歉疚。
红倌续道:“在天津唱了几年,生意愈发萧条,渐渐地大场面的戏都不唱了,最后只逢年过节才唱,日子过不下去,戏班子也就散了。荣大爷对我还算颇讲义气,没将我卖去窑子,将我卖给了另一个走江湖的班子;之后便到处落脚唱野台戏,今儿去东,明儿去西,马不停蹄,大江南北都跑了一遍。”
楚瀚望着她,想起她那段风尘仆仆的艰辛日子,心中不知有多不舍,说道:“我回到京城时,听说你已走了,很想探听你的下落,却找你不着。”
红倌收回眼光,望向楚瀚,眼中没有幽怨,也没有责备,只淡淡地道:“我那时可没想到,最后一回见面,就是那样了。”
楚瀚想起昔日两人之间的亲昵柔情,忍不住胸口一酸,眼眶发热。
红倌吸了一口气,忍着眼泪,微笑说道:“别说我了。你都好吗?”
楚瀚抹去眼泪,想起自己的处境比当年只有更糟更苦,更不敢去述说,只摇了摇头,说道:“我都好。尹大哥你怎会遇见他?他对你好吗?”
红倌微笑道:“不能再好了。我在泉州唱戏时,他刚好来那儿做买卖。戏唱完后,他请我去喝酒,两个人聊得挺投契。他不嫌我是戏子,一定要娶我做正妻,为此跟他娘和当家叔叔大吵了几回。我第一天来到他家时,他拿出三大箱珠宝任我挑拣,看得我眼都花了。”
楚瀚想象那情景,不禁莞尔,说道:“我竟不知你也喜爱珠宝。”红倌笑道:“哪个女人不爱?”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小影子怎样了?它都好吗?”
楚瀚一呆,想起往年红倌最疼爱小影子,两人在她的闺房相聚时,小影子总爱钻到床铺最温暖的角落睡下,红倌还常常拿小影子当枕头来睡。
他道:“小影子?它很好,就是已经老啦。”红倌喜道:“它还活着?它没跟你一块儿来?”楚瀚道:“我让它留在京城了。”红倌道:“下回你一定要带它来,好吗?我好想见见它。”楚瀚点头答应了。
两人相对微笑,也相对无言。多年来楚瀚的处境再苦再难,也甚少哭泣,此时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对着红倌泪流不止。他心中明白,这眼泪是为了向昔年最美好的一段情缘告别而流,也为了自己永远的失去而流。他知道自己当年不能不走,而那一走,这段刻骨铭心、如琉璃般晶莹美好的情缘便就此破碎,再也无法拣拾了。
这夜尹独行与楚瀚独坐对饮,他老早看出楚瀚神色有异,凭着他丰富的人情阅历,早看出有些不对。他喝了三杯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兄弟,往年你认识红儿?”
楚瀚别过头去,他不愿对义兄说谎,却知道他必须隐瞒此事,当下点点头,说道:“十多年前,我在京城见过她唱戏。”
尹独行“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一阵静默后,楚瀚才续道:“她那时是京城当红的刀马旦,唱泗州城打焦赞等武戏,唱作踢打,精彩极了。”
他在尹独行的凝望下,微微一笑,淡淡地撒了个谎:“我那时对她仰慕极了。可叹她记得的我,不过是梁芳手下一个跛着腿的小宦官罢了。”
尹独行笑了起来,明显地松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就估量,你们原是旧识。”
两人喝酒谈话,直至深夜。楚瀚酒入愁肠愁更愁,当夜直喝到大醉,不省人事。
浙江龙游多出商人。“龙游商帮”乃是明清时期十大商帮之一,于南宋已逐渐成形,明朝中叶最为兴盛,在万历年间有“遍地龙游”之称。龙游商人大多经营书业、纸业和珠宝业。尹独行其人其行,并非完全虚构。王士性广志绎卷四云:“龙游善贾,其所贾多明珠翠羽宝石猫睛软物,千金之资,只一人自赉京师,败絮僧鞋,蒙耳蓝缕,假痈巨疽,膏药内皆宝珠所藏,人无知者,异哉贾也。”
第178章 故人情薄(1)()
楚瀚生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好友和红倌面前失态,不敢在龙游多待,次日便向尹独行告别,匆匆离去。他心中满是伤感失落,一方面为尹独行和红倌有情人终成眷属感到欣慰,一方面也为自己永远逝去的过往感到悲哀。他沿着信安江、东阳江北上,来到严州府,当晚独自留宿于严州府驿站。
该地的驿丞姓周,是个精明乖觉的人物。他知道楚瀚是西厂的要紧人物,哪敢怠慢,赶紧为他准备了最好的上房休息,又请他入内厅就座,奉上好酒好菜,殷勤招呼。
楚瀚神态落寞,脸色难看,周驿丞和驿卒们都很识趣,见他没有留人的意思,便都退了下去,让他自斟自饮。
楚瀚心头郁郁,独自坐在内厅,借酒浇愁。到了晚间,忽听门外一人车马声响,周驿丞快步出门迎接,热络地招呼道:“千大爷快请进,好久不见您老了,路上可好?生意可好?”
那千大爷操着北方口音,说道:“欸,是小周啊!你气色不错嘛。快唤人帮忙搬行李,待我扶内人下车。”
楚瀚一怔,但听这“千大爷”的声音好熟,应是自己非常熟悉之人,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也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姓千的人。他忍不住探头往外厅望去,这一望,顿时呆在当地,作不得声。但见跨进门来的是一对夫妻,丈夫身形矮胖,留着两撇胡须,脸貌好熟,竟然便是已死去的舅舅胡星夜!
但见胡星夜扶着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妇,一身月牙色绣花小袄,脸色有些疲倦苍白,但杏眼含笑,容色妩媚,居然便是上官无嫣!这两个故人一死一失踪,十多年来毫无音讯,此时竟同时出现在浙西严州府的驿站中,并以夫妻相称,这是怎么回事?
楚瀚还道自己酒喝多了,眼睛花了,赶紧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再探头望去,但听那少妇笑道:“哟,外边这风可真大。周大哥,你这驿站的上房,可比什么酒楼都要干净舒服。我当家的老说,来到严州,一定要来你这儿住,别处他可是不住的。”
楚瀚听她声调语气,知道她确然是上官无嫣,绝不会有错。他不禁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深夜里,自己与她在上官大宅的藏宝窟中流连倾谈的情景。因为有她的引领,才让他开始了解宝物,喜爱宝物,珍惜宝物。自己那年从锦衣卫手中救出她来以后,她便影踪全无,连上官婆婆和柳家的人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楚瀚也老早将她置之脑后,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地!
楚瀚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上官无嫣也就罢了,舅舅又是怎么回事?人死岂能复生?他忍不住站起身,正要走出厅去向二人招呼,却见上官无嫣忽然惊呼一声,举目四望,满面惊恐,说道:“他在这儿!”
胡星夜见到她惊恐的样子,顿时警戒起来,小眼圆睁,四处张望,伸手入怀,似乎握住了什么兵刃。两人连行李都不顾了,转身便往门外抢去。
楚瀚看在眼中,一呆之下,忽然领悟:“上官无嫣已经发现了我在此地!是了,她的嗅觉极为灵敏,不用眼睛耳朵,就能探知我在左近。”他满腹疑团,心知自己不能让二人就此离去,当即一个闪身,施展蝉翼神功从窗口抢出,回转来到驿站的大门口外,迎面拦住二人,叫道:“上官姑娘!”
胡星夜和上官无嫣见他陡然从大门外现身,有如被雷击中一般,定在当地,双眼直视着他,纹丝不动。
即使天气寒冷,上官无嫣的额上竟淌下冷汗,神色惊惶不已,只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道:“楚小娃儿,原来是你!你长大了许多,我险些认不出你啦。”她侧头望了胡星夜一眼,笑道,“怎么,你连自己的舅舅都不认得了?还不快跟舅舅见礼?”
楚瀚仔细望向胡星夜的脸面,时间毕竟已过了十多年,他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还只十一岁,那时胡星夜应是三十多岁年纪;此时他自己都二十来岁,胡星夜也该年近五十了,面貌当然与十多年前颇有差异。楚瀚望着他,心中激动,极想上前叫一声“舅舅”,但死人怎能复生?他亲眼见到胡星夜的尸体,亲眼见到舅舅入棺下葬。如果这人不是舅舅,却又是谁?
却见胡星夜向他点头微笑,招手说道:“孩子,好久不见了。你都好吗?”
楚瀚僵在当地,木然凝视着这人,没有回应。他心中疑惑愈来愈深,这人虽然长得酷似胡星夜,但绝对不是他。楚瀚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他非常确定,在分隔十余年后,舅舅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一定不会是这一句。
楚瀚转头望向上官无嫣,但见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手指间已扣住了一支喂了剧毒的飞镖,对准了自己。显然她虚晃一招,要自己去跟“舅舅”见礼,正是想要让自己分心,好抓紧时机以致命飞镖对付自己。
楚瀚望了那毒镖一眼,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身法比飞镖要快得多,这镖是射不到他身上的。加上他随身带着血翠杉,百毒不侵,就算不小心被毒镖刮伤了肌肤,也无大碍。但上官无嫣为何如此急着杀死自己?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救过她性命的恩人,十多年不见,为何偶然撞见了,第一件事竟是要杀自己灭口?
是了,灭口!楚瀚脑中灵光一闪,陡然明白:她必须杀死自己,免得泄漏了秘密。什么秘密这么重大,让她一躲十多年都不露面?那自然是三家村的宝贝了。当年将宝物偷去的正是她,而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如今仍在她的手中!
楚瀚望向“胡星夜”,但见他脸上笑容不减,袖子中寒光一闪,楚瀚瞥见他袖中藏了一支弹簧弓,弓上扣着一枝碧油油的毒箭,箭头正对着自己的心口。“胡星夜”跨上两步,来到门口,挡住了楚瀚的去路。楚瀚注意到他行走时左腿微跛,心中念头急转:“舅舅往年双腿完好,怎会成为跛腿?这人是谁?这人是谁?”脑中随即灵光一闪,“他是舅舅的弟弟,胡月夜!”
王凤祥所述的胡家往事陡然浮上心头:胡星夜有个双胞胎弟弟,幼年膝盖嵌入楔子时出了事,跛了腿,从此自暴自弃,整日嫉妒怨恨哥哥,之后还勾引了胡大夫人私奔,两人又回来设法谋取三家村的宝藏,一起死于上官家藏宝窟的夺命机关。他心想:“难道胡月夜当时竟然没死,并与上官无嫣合作,连手将藏宝窟中的事物全数盗出?若是如此,他们这一笔干得可着实漂亮,竟将三家村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十多年来无人识破!他们隐姓埋名了这许多年,现在却又为何现身?”
第179章 故人情薄(2)()
他面对着胡月夜,决定作假试探此人,便直视着他的双眸,说道:“舅舅,你竟然还活着!我太高兴了!但我不明白,你当年为何要装死,竟始终不曾回家看看孩子?”这话可以是对胡星夜而说,也可以是对胡月夜而说。
胡月夜脸色不变,伸手摸摸胡须,一对小眼低垂,叹了口气,似乎有着什么莫大的苦衷。楚瀚望着他的模样,心想:“这人掩藏作戏的神态,与舅舅当年多么神似!”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藏宝窟对你之重要,让你与上官无嫣不谋而合,因此你们俩连手弄垮了上官家,抛弃了胡家,好将藏宝窟据为己有。你即使知道儿女有的入赘山西,有的穷困潦倒,却仍旧视而不见,不肯拿出藏宝窟中的半件宝物,去接济自己的亲生子女。”
胡月夜低下头,满面忏悔煎熬之色,嘴角却透出一丝狡狯的笑意。他听楚瀚的言语,是将他当成了真的舅舅胡星夜了,暗中高兴楚瀚认错了人,因此露出诡笑。楚瀚当年跟着胡星夜学艺多年,朝夕相处,胡星夜曾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尊敬的长辈。此时楚瀚见到胡月夜脸上那抹狡诈的笑意,心中再无疑问:“这人绝对不是舅舅。”
他想起舅舅,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虎侠当年来找舅舅,是因为他在浙南见到一个身法和手法与舅舅十分相似的飞贼,想向舅舅求证他是否真的洗手了。其实虎侠的言外之意,不是想问舅舅有无洗手,而是想求证胡月夜是否还活着。是了,舅舅一定知道兄弟还活着,当年胡月夜定是中了机关,却没有死去,并被舅舅救了出去!”
楚瀚望着胡月夜,心中又想:“舅舅当年听了虎侠的话后,便匆匆离开三家村,很可能便是去寻找兄弟了。当年杀死舅舅的,莫非就是他?”
他看穿了胡月夜假面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