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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每次泓儿见到楚瀚来访,都兴奋得又跳又笑,赶不及要跟着“会飞的瀚哥哥”出去宫外呼吸自由的空气,置身热闹繁华的大街小巷,或恬美静谧的田野山林。
泓儿年纪虽小,却十分成熟懂事。那夜他目睹了汪直、母亲和楚瀚之间的争吵打斗,听见了各人的对话,自己将事情拼凑起来,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楚瀚的母亲,也知道楚瀚是自己的亲哥哥。但是他心中虽明白,却知道这是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只对楚瀚更加亲近依恋,叫他“瀚哥哥”时不只是对一般年长男子的称呼,而是真心地呼唤自己的哥哥。
至于楚瀚,他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这个善解人意、听话懂事的同胞兄弟只有更加疼爱照顾。他见泓儿眉目间与自己幼年时颇有些相像,想起泓儿刚出生时,纪娘娘曾经说过一句“真像!”当时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才明白她应是指他们兄弟俩的相貌相似。虽然对娘娘多年来隐瞒自己的身世颇不谅解,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怪责恼怒也无济于事,此后仍时常入宫,替她送去饮食衣物,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几个月后,汪直口中虽不断叱骂楚瀚愚蠢无用,但心中却清楚他办事利落,已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这日汪直认为时机已到,便对楚瀚道:“你整日躲在暗中行事,能做的有限,对我的用处不大。因此,我决定将你带上台面,奏请万岁爷给你个官职做做。”
楚瀚一呆,摇头道:“但是宫中京中有不少人识得我,若认出我便是往年在御用监办事的楚瀚,只怕不易解释。”
汪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蠢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中你从少年长成大人,身材面貌都改变了许多,只要略加装扮,别人便难以认出。你就说是我的义子,改个名字叫汪一贵,谁也不会敢怀疑什么。”瑶语之中,“贵”是姓名中表示辈分的字眼,意为未婚男子;“一”表示排行,“一贵”意即第一个儿子,乃是瑶族惯常给长子所取的名字。
楚瀚知道他刚愎自负,自信权势熏天,不论弄出如何古怪无理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敢出声质疑,便也不再争辩。
于是汪直便去向皇帝请旨,给了楚瀚一个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让他挂名在锦衣卫之下,却不用真去报到,此后楚瀚便以“汪锦衣百户”的名号在外办事。他知道京城中很多人见过自己带着黑猫出门,如今改名换姓,若仍带着小影子到处晃荡,未免太过招摇,便将小影子留在安乐堂给泓儿作伴,极少带它出门。小影子偶尔也会回到他砖塔胡同的住处,似乎是来探望他,待上一两日后,便又回去安乐堂陪伴泓儿了。
第151章 故友重逢(3)()
这日汪直召楚瀚来见,说有要事向皇帝报告,要他跟随入宫觐见。楚瀚这一年来虽也不时潜入宫中刺探消息,这却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宫。他知道这表明了汪直对他的重视信任,也知道这是自己重新在京城建立起势力的契机。他心知绝不能让人认出他便是当年御用监的楚小公公,特意粘上胡须,细心改装了,才随汪直入宫。
临行前,汪直叮嘱他道:“万岁爷近日对我青睐有加,眷顾日隆。我得趁着这个机会,多替万岁爷刺探些消息,好让他更加信任我。你乖乖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
二人来到皇帝会见近侍的南书房,汪直让小宦官去通报。不多时,成化皇帝便在一个嫔妃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汪直领着楚瀚叩头道:“奴才汪直,率贱子锦衣卫百户汪一贵,叩见万岁爷、李娘娘。”
楚瀚不用去看那嫔妃的脸,便已知道她是谁。天下间除了百里缎以外,再没有别人走路能似她这般轻盈无声。
楚瀚不禁心头大震:什么李娘娘,难道便是李选侍?想来百里这个姓太过少见,她因此改以李姓入宫;原来小麦子和小凳子口中的“李选侍”就是百里缎!百里缎竟真的成了成化皇帝的选侍!
这时百里缎也感受到楚瀚的眼神,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瞬间,百里缎已垂下眼睫,面无表情地在皇帝身旁缓缓坐下。即使楚瀚改了装扮,却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楚瀚自然知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背心流汗,不知她是否会就此说破,还好百里缎只默然依偎着成化皇帝而坐,并未开口,也没有再次抬头。
在大越一别之后,楚瀚已有数年未曾见到百里缎,虽知道她已回到京城,却绝未想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见到她。皇帝对她似乎十分宠爱,接见亲信太监时也让她随侍身边,还不时转头望向她,眼神中满是关爱迷恋。
汪直行礼过后,便开始向成化皇帝禀报最近刺探到的消息。皇帝似乎很有兴趣,不断追问细节。自从上回汪直向皇帝密报万家兄弟侵占民田之事后,成化皇帝便非常信任他,认为他是自己在宫廷之外的耳目,能替他侦查真相,发奸揪弊。而另一个不能说出的理由,则是皇帝年纪渐长,对万贵妃的掌控开始生起厌恶抗拒之心。他发现汪直忠于他更胜过万贵妃,可以帮助他稍稍脱离万贵妃的掌控,因而更加倚赖汪直。
楚瀚耳中听着汪直与皇帝的对答,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她竟真成了皇帝的选侍!他知道这定是出于万贵妃的安排,但她自己可愿意吗?成化皇帝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岁,但长年沉迷酒色,外貌憔悴苍老,体力已十分不堪。她当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看来她正使出浑身解数,紧紧缠着皇帝,是否打算一举得子,好被封为贵妃甚至皇后?她出身太低,想来无法封后,但若真的生了个儿子,封个贵妃应是可能的。当此情境,她绝对不能容忍泓儿的存在,必会想尽办法找出并杀死泓儿。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一凉,对百里缎的疼惜顿时转为惊恐。他知道百里缎性情残忍,手段狠毒,绝不在万贵妃之下;她原本就知道关于小皇子之事,如今更会加紧追查,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而小皇子所藏之处并不隐秘,百里缎竟然至今尚未出手,其中原因,倒颇令人费解。
楚瀚脑中念头此起彼落,直到见到汪直跪下叩首告退,才赶紧跟着叩首,随汪直退出了南书房。他努力镇静心神,随汪直离开皇宫,来到汪府。汪直仔细分析了万岁爷刚才的指示,嘱咐他好好去办。楚瀚勉强打起精神,总算将汪直的言语听进去了,又询问了几处细节,才告退离去。
他一想起百里缎身着嫔妃的服色,坐在成化皇帝身边的情景,心情便是一阵激荡,久久无法平复。为了排遣心中焦虑,他按照汪直的吩咐,去城中走了一趟,联系眼线,搜集消息,但不知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心神恍惚。当夜他回到自己在砖塔胡同的住处时,才一进门,便知道来了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百里缎。
楚瀚吸了一口气,感觉百里缎正坐在黑暗的角落中,一声不响。楚瀚也不点灯,反手关上了门,说道:“你来了。”
百里缎单刀直入,开口便问:“你为何替汪直办事?”
楚瀚一整日都挂念着她,此时当真见到了她,原本心中还带着几分关怀,想开口询问她的近况,但听她口气寒冷如冰,心中一凉:“她是来质问我的,更非来此叙旧。”当下轻哼一声,冷然道:“你害我险些被黎灏绞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百里缎也哼了一声,说道:“大越国的牢狱如何困得住你?你说,你跟汪直是什么关系?他跟你一样也是瑶人,莫非你们老早便认识?当年你未曾净身便入宫,莫非便是他做的手脚?”
楚瀚听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烦乱,回道:“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跟你多说什么!”两人之间弥漫着浓烈的敌意,一时似乎又回到了进入靛海之前的敌对情状。
百里缎眯起眼睛,移动了一下身形,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楚瀚冷笑道:“看来你虽做了选侍,仍旧不离本行,专事刺探消息。”
百里缎沉默一阵,才道:“不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清敌情,好除去一切的障碍和威胁。”楚瀚道:“那么你第一个要杀的人,该是你的老主子万贵妃。”
百里缎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说道:“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要杀的,就是你一心想保护的小皇子。我在宫中,他也在宫中。我要杀他,可是易如反掌。”
楚瀚向她怒目瞪视,高声说道:“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百里缎声音冰冷,说道:“他对你如此重要,甚至比我还重要?”
楚瀚听她这一问,微微一怔,心想:“小皇子血缘上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份上是大明皇室唯一的皇储。你是我什么人,怎能比泓儿重要?”当下答道:“不错。我死也不会让你伤害他!”
百里缎又沉默一阵,说道:“你的回答若非如此,或许我还会饶过小皇子一命。如今,我是非杀他不可了。”
楚瀚听她这话暗藏玄机,忽然忆起两人在靛海和大越共处的时日,若有所悟,但又不敢确定莫非她真对自己有情?但想到她一切作为,又明明做了皇帝的选侍,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她此时来对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有何意图?莫非是想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软逼硬求自己助她当上皇后?
楚瀚想到此处,心头顿生一股怒意:“这女子本性险恶,逆境中或许稍显柔顺,如今得意了,那便无所节制,本性毕露了。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便就范!”他压抑心中愤怒,伸手打开了门,说道:“你请吧!”
百里缎默然站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略略停顿,没有言语,接着便飘然出门而去。楚瀚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却能感受到她心中强烈的哀伤。这是两人在靛海中培养出的过人默契,彼此的情绪和心思都无法隐瞒对方。但她为何会感到哀伤?
第152章 拨云见日(1)()
楚瀚知道百里缎说话算话,一定会立即找出小皇子的所在,下手杀害。他心中焦急,彷徨之下,耳边忽然响起了大卜仝寅跟他说过的话:“我觉知龙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约就是未来一两年间的事。”
他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两年间,那不就是现在吗?又想起仝寅说道:“不用怀疑,所谓明君,就是那个你一力保护一心爱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来,成为太子。”
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兴奋,复又想起仝寅的吩咐:“你需每夜观望水晶,见到它呈现一片紫气时,便是它去见新主人的时机到了。你得亲自将水晶带去见它的新主人。你要对那孩子说,仔细听,仔细瞧。这水晶有话要告诉你。之后便让孩子捧着水晶,往里边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
楚瀚豁然站起身,喃喃说道:“水晶!”举步便往小院的左厢房奔去。
当尹独行得知楚瀚定居于砖塔胡同的小院后,便悄悄将小院周围的几间院子都买了下来,里面的住户都是由尹独行的仆从假扮,好护卫照顾楚瀚,并让小院更加隐秘。楚瀚跟尹独行商议之下,并开始经营小院地底的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尹独行让手下壮丁暗中动手,在小院地底下挖掘了一个密室。楚瀚运用当年在三家村学到的种种机关陷阱,将这密室掩藏得极为隐密,守卫得严谨非常;旁人不但难以探知地底有个密室,即使知晓,也绝难闯入。密室布置完成后,楚瀚便回到皇宫中恭顺夫人旧居花园角落的枯井,将当年藏在井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和蝉翼神功秘谱都取了出来,收在密室之中。后来梁芳取了万贵妃的两件宝物交给他,他便也藏在此处。
这密室的入口便在堆满了破烂家具的左厢房中,一个破旧的四件柜左下门之后。这时楚瀚奔到左厢房,解除了几个防止外人闯入的机关,打开柜门,跨了进去,沿着阶梯往下,来到密室。他还未点灯,黑暗中便见角落放置水晶之处,闪耀着一团紫色的光芒。
他心中一震,抢步来到水晶之前,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责:“我真是太糊涂了。仝老先生嘱咐我每夜观望水晶,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紫气或许已出现许久了,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凝望着水晶,见到水晶当中的紫气在黑暗中流动闪耀,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暗想:“或许时候真的到了!”伸手轻轻捧起了水晶,小心地收入怀中,离开密室,夺门而出。
他怀揣着紫霞龙目水晶,飞身潜入安乐堂羊房夹道。当时纪善贞还醒着,泓儿却已入睡。楚瀚对她道:“我有紧急要事,需叫醒泓儿。”
纪善贞有些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便去密室中叫醒了泓儿,楚瀚也跟了进去。泓儿原本搂着小影子而睡,这时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见到楚瀚,问道:“瀚哥哥,有什么事吗?”
楚瀚对纪善贞道:“娘娘,请您出去一会儿。”纪善贞见他神情凝重,便不多问,走出密室,关上了暗门。
楚瀚从怀中取出龙目水晶,对泓儿道:“泓儿,你看着这个水晶球儿。仔细瞧,仔细听。”
泓儿有些怀疑地接过了水晶,往水晶当中望去。小影子曾在地底密室见过这水晶球许多次,并不稀奇,但仍坐在一旁,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水晶球中不断变换的色彩。
泓儿凝望它许久,都未出声。楚瀚忍不住问:“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微微摇头,又专注地往水晶当中望去。楚瀚见水晶的颜色由紫色转为纯净的青色,又见泓儿脸上逐渐露出笑容。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着急,再次问道:“泓儿,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泓儿并未抬头,仍旧专注地望着水晶,说道:“我见到了许多人,他们脸上都笑得很开心,我也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楚瀚不明白,又问:“都是些什么人?”泓儿道:“我不知道。有几个农人,几个樵夫,几个小贩,还有许多孩子。”
楚瀚“嗯”了一声,仍旧不甚明白。过去数月中,他曾多次偷偷带泓儿出宫玩耍,在城外田郊中见到耕田的农人,在山林中见到砍柴的樵夫,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市井小民,因此泓儿对皇宫以外的世界并不陌生。但听泓儿又说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了,因为他们有的吃,有的穿,而且不用害怕什么。”
楚瀚听出泓儿语音中的向往,心中也不禁恻然。泓儿自幼在恐惧躲藏中长大,向来吃穿从简,众宫女宦官能张罗到什么便给他吃什么,衣服也是用大家省下来的碎布拼凑缝成的。他知道泓儿非常懂事,小小年纪,便能够忍受整日被关在夹壁密室中的枯燥和寂寞,懂得得时时自制,保持安静,不然随时有杀身之祸。泓儿自幼生活在困乏压抑和危险恐惧之中,因此明白有的吃,有的穿,免于恐惧,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楚瀚想起第一回带泓儿出宫去玩时,泓儿手中持着的一粒糖葫芦跌到了水沟里,被一个小乞丐捡去吃掉了。那时泓儿便展现出极大的仁慈心,竟然将自己身上唯一拥有的事物——一对楚瀚刚刚买给他的团圆阿福小泥人儿——送给了那个小乞丐。这种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胸怀,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楚瀚想到此处,眼眶不禁湿润,陡然明白:泓儿已经准备好了,他了解民间疾苦,懂得仁慈体恤,知道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活得快乐,活得有尊严。楚瀚心中激动,伸臂将泓儿拥入怀中,喜极而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