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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望着胡星夜,知道他意在保住自己,心中极为感动,说道:“如果舅舅不让我娶莺妹妹,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胡星夜眼神严厉,低喝道:“不准跪!”
胡鸥在旁听着,显然并不明白父亲的用心,以及这场求婚背后的暗潮汹涌,放下笔,插口嗤笑道:“不自量力的小子,竟然妄想娶我妹妹!人家上官家可是送了三头牛、十头羊、五对银烛台作为聘礼,才敢开口向父亲求亲。你却带了什么来了?你多年来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用我家的,这笔债可没还清呢,竟然想把我们家的小姐娶了去?”
楚瀚不去理会胡鸥的冷嘲热讽,只望着胡星夜,说道:“舅舅,我确实什么都没有,我只不愿意见到莺妹妹哭泣,不愿意见她嫁给一个她瞧不起的人!”
胡星夜听了,不禁全身一震。楚瀚这话点明了他洗手的初衷,自己既已下定决心脱离偷盗之业,又怎能将女儿推回火窟?
胡鸥在旁插口道:“她若是嫁给了你,那才要叫人瞧不起呢!”
胡星夜抱紧了手臂,闭上眼睛,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似乎并未听见儿子话语。
楚瀚直望着胡星夜,又道:“舅舅,我们胡家虽只是农家,但诚实勤奋,家世清白。舅舅若是不顾女儿的幸福,硬要攀上官家的这门亲,却要别人往后如何看得起胡家?”
胡鸥听他言语侮辱家门,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道:“你将我们胡家当成什么了?难道我们还需去攀上官家的亲?我们胡家可是官宦世家,我曾爷爷为官六十年,历事六朝皇帝,你道我们是一般低三下四的农家吗?”
胡星夜陡然睁开眼,转头对胡鸥怒目而视,喝道:“住口!”胡鸥见父亲面色严峻,知道自己说溜了口,赶紧闭上嘴,坐回椅中,低下头去,乖乖地继续临帖。
楚瀚却不由得一呆。他来到胡家四年,从未听闻胡家竟是官宦世家,一向只道胡家节俭朴素,安于务农,此时听胡鸥吹嘘祖上曾做过大官,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此时胡星夜站起身,走上前来,脸上怒意已退,只剩下一片无可奈何的妥协。他缓缓说道:“这事儿,我再想一想。你先回房去吧。”
楚瀚点点头,撑着拐杖,离开了书房。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后,胡星夜来到楚瀚房中,拖着肥胖的身躯在床边坐下了,一张圆脸满是疲乏之色。楚瀚原本无法入睡,听舅舅进房,便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等他开口。
胡星夜静了很久,才道:“瀚儿,你来向我求亲,我很承你的情。”
楚瀚微微摇头,说道:“是我对不起舅舅。我不能让莺妹妹因为我而吃一辈子的苦。”胡星夜没有接口,显然仍旧迟疑不决。
楚瀚望着胡星夜,忍不住问道:“舅舅,三哥刚才说他曾爷爷是当官的,可是真的?”
胡星夜点了点头,说道:“鸥儿说得没错,我们胡家祖上确实是官宦之家。我的祖父胡荧,曾是极受成祖永乐帝信任的臣子。你知道靖难之变吗?”
楚瀚是来到胡家后才开始读书识字,对本朝史事所知不多,便摇了摇头。胡星夜便说了燕王朱棣发起靖难之变,从侄儿建文帝手中夺走江山,建文帝逃难离开南京,从此不知所踪的这段史事。
胡星夜续道:“先帝对先祖极为信任,曾委派先祖秘密寻访建庶人的下落。先祖遍行天下州郡乡邑,出外游走了十四年的时间,从江浙湖湘以至大江南北、名山胜川,几乎没有先祖没到过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又道:“先祖原也不过是个埋首学问、求取功名的读书人,但他在外行走这许多年,见识到的人情世故,绝非一般科举出身的官场中人可比。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他得遇异人,学会了高深的武功。”
楚瀚点了点头,自己在胡家所学的特异飞技,想来便是胡老爷爷在外游历时所学得的武功之一。
胡星夜顿了顿,又道:“其次便是他的江湖历练了。先祖仗着高深武功和丰富的江湖阅历,行事谨慎,深自收敛,才能在官场中逢凶化吉,历事六朝皇帝,荣宠不衰,而且延年益寿,直活到八十九岁高龄才仙逝。他高瞻远瞩,很早便将胡家的一支迁到京城之外的小村安居。他的原意本想让胡家世世代代侍奉皇帝,替皇帝处理一些不方便交代大臣处理的私事,如打听民情、刺探隐密、观察边疆大臣的操行,等等。没料到成祖晚年信任宦官,设了东厂替他办事,渐渐地,我们胡家就被冷落了。”
楚瀚问道:“那柳家和上官家呢?”
胡星夜神色有些复杂,说道:“这两家,是成祖皇帝贴身侍卫的后代。他们也曾替成祖办了不少秘密任务,但大多是探取宝物、罗织罪状、杀人灭口一类的勾当,后来这类的任务少了,他们便专以取物为业。”楚瀚点了点头。
胡星夜静默一阵,才叹道:“这些祖上的事情,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提起也没什么意思,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瀚与他相处数年,早听出他口气中的掩饰意味,心想:“胡家祖上和皇帝的关系不寻常,今日的关系也同样不寻常,因此舅舅才特别谨慎,从不提起。”
他这时尚不觉得这有什么紧要,便也不多问,改变话题,问道:“那么莺妹妹的事,舅舅作何想法?”
胡星夜长叹一声,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他说道:“我虽疼爱莺儿,但胡家若没了你,所面临的危难将更加险峻,因此我只能尽量保住你。今日我若让你毁于上官家之手,未来无人能保护胡家,到头来,莺儿一般保不住。”
楚瀚想了一阵,摇头道:“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舅舅看重我或许确有原因,但我现在并不明白;在我看来,不管上官家如何势大,如何粗蛮,咱们都还没到大难临头的地步,舅舅不必急着让这一步。最好先应付敷衍他们,拖一段时间,往后走着瞧便是。”
胡星夜微微点头,他知道楚瀚出身乞儿,从不作长远计,这是一朝肚饱一朝安乐的想法,非常务实。他闭目良久,才睁开眼睛,说道:“你说得是。如果将莺儿嫁过去,便能保住你,那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论莺儿嫁与不嫁,上官婆婆随时能背弃诺言,找你麻烦。好吧!瀚儿,那我便去向上官家说,我已将莺儿许给你了,要他们死了这心。”
楚瀚松了口气,下床跪倒,向他磕头道:“多谢舅舅!”
胡星夜连忙将他拉起,圆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说道:“别跪,跪什么!这事就这样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村中一日,你便一日不会有事。”
第11章 剧变前夕(1)()
楚瀚当时自然不知道,胡星夜留在村中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数日之后,忽然有个神秘的客人造访胡家,这人在深夜时分到来,楚瀚当时正在仓房中练挂功,隐隐听见脚步声来到大门之外。胡星夜似乎早知有客要来,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到来客,迎上说道:“真的是你!你来了!”语音颇为激动。
那人没有回答,两人似乎拥抱了一下,显然甚是熟稔。楚瀚听见胡星夜与客人一齐走入书房,客人的脚步声沉稳凝重,楚瀚从他的步声中,猜测此人的武功甚高,但步法并非三家村特有的飞技,显是村外之人。他心中好奇,但也不敢去偷听舅舅和客人的谈话,只留在房中暗自猜测。
那神秘来客直待到四更才离去。次日,胡星夜神情凝重,终日沉思不语,当晚他突然开始准备行囊,说要出远门,却也没说要去何处。楚瀚猜想他是打算将紫霞龙目水晶送入京城,此行也可能跟那神秘人的造访有关,但舅舅既没有多说,他便也没有多问。
临行前,胡星夜带着女儿胡莺来找楚瀚,让两个孩子交换了生辰八字和信物,算是草草定了亲。胡莺给楚瀚的是一块战国时期楚国的“五山字纹铜镜”,那是胡星夜年轻时从楚国旧都郢的废墟中取来,送给妻子的定情礼物;楚瀚给胡莺的是一只汉玉葫芦,那是他初试身手时,从南京藏宝库中取来的古物。
定完亲后,胡星夜让女儿先出去,关上房门,仔细替楚瀚查看了膝盖上的伤势,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问道:“你可记得,你腿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楚瀚当然记得,回想起来仍不禁背脊一凉,答道:“是城西乞丐头子故意打断的,好让我行乞时博人同情。”
胡星夜点点头,说道:“幸好我找到你时早,而且当时你年纪小,恢复得甚快。当时并非无法完全治好你的膝盖,但我在其中取了个巧,故意没有将它治好,还盼你不怪我才好。”
楚瀚听他说“故意没有将它治好”,不禁一呆,问道:“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又道:“舅舅是我的大恩人,我怎会怪舅舅?”
胡星夜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如今你也该知道其中的秘密了。我胡家飞技之难练,主要在于少年时得吃足了苦头,很多人都挨不过去,因而放弃。胡家子弟在八九岁上,需得切开膝部,在膝盖骨下嵌入楔子,好让膝盖惯于承受沉重的压力,满五年后,将楔子取出,腿力便已比他人强上十倍,再苦练数年,飞技便能独步江湖。”
楚瀚听了,心中一跳,脱口问道:“如此说来,您当时在我膝盖中嵌入了楔子?”
胡星夜点点头,说道:“正是。那时你左膝已受了重伤,我原需将伤部隔开,阻止软骨互相摩擦,因此我便借此之便,替你在膝盖中嵌入了楔子,如今已有四年了。”
楚瀚心中升起一股意外的希望,颤声问道:“这么说我这跛腿是可以治好的?”
胡星夜缓缓说道:“不但能治好,你还能开始练胡家的独门飞技蝉翼神功。”
楚瀚随胡星夜练功多年,早知自己手脚轻便灵巧,是天生习练飞技的料子,许多技巧一学便会,如鱼得水,早已深深沉迷其中;而胡家飞技高妙难言,其中素负盛名却充满隐密传奇的独门功夫“蝉翼神功”,更是江湖人物无不汲汲营营盼能得到的秘宝。他此时听说自己不但能治好跛腿,还能学习秘传飞技,再也难以压抑心中兴奋,跳下床来,说道:“那么还有一年,我就能取出那楔子了?”
胡星夜脸上露出欣慰骄傲之色,说道:“正是。胡家自我以后,再无人吃过这苦头,练过这神功,你若练成了,将是下一代中唯一的一人。”
楚瀚跪倒在地,向胡星夜磕头道:“谢谢舅舅的再造之恩!”
胡星夜连忙拉他起来,说道:“傻小子,不准再跪!跪倒乃是本门练功大忌。我那五年之中,不论祭祖拜神、祝寿见官,从来不跪拜,以免伤到膝盖。你上回在祠堂前跪了一日,几乎永远损伤了膝盖中的软骨,危险非常。因此以后无论对谁,对我也好,对敌人也好,千万不可再随意下跪了,知道吗?”楚瀚连声答应,心中喜不自胜。
胡星夜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时间实在太紧迫了,我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时光?”
他望向楚瀚,说道:“我心中还有几件事情好生放心不下。我当初为你嵌入楔子时,你膝部已受过伤,取出时须极为谨慎,才不致造成永久损伤。我知道京城有一位年轻大夫,名叫扬钟山,他医术精湛,世间唯有他能替你取出楔子。我打算一年后带你去请他施刀,但如果我那时不在你身边,你便得自己想办法去找这位扬大夫。”
楚瀚心中生起一股不祥之感,问道:“舅舅,你这回出门,要去何处?是去京城吗?”
胡星夜点了点头,说道:“你曾答应仝老仙人办的事,自然不能轻忽违背。我得替你实践诺言。”楚瀚道:“舅舅,您为何不带我一起去?”胡星夜摇头道:“此行危险,我不愿你涉险。况且,我二人若是一起离开,目标太过明显,柳家和上官家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一路上得忙着抵御他们的追逐争夺,明抢暗偷,这路可不好走。再说,你膝盖未愈,应当多多休养。”
他说到此处,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灰色封面,上面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只蝉儿,说道:“这就是我胡家祖传的蝉翼神功。你取出膝盖中的楔子后,便可照这书中的图谱习练。我若能在旁指点当然最好,若不行,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练也可,为时约莫两年,应当就能练成。”
楚瀚心中愈来愈感到不安,凝望着胡星夜,却不伸手去接那册子。
胡星夜观察他的反应,心中感到一阵安慰:“若是天性凉薄自私之人,一定老早欢天喜地地将神功秘籍接了过去。瀚儿这小乞儿出身的孩子,难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淳厚。他担心我的安危,远多过自己能否练成这绝世飞技。这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孩子!”又想:“幸好当年没有看错这行止特异的路边乞儿,决定收留他,尽管他年纪很轻,却有着过人的坚韧和世故。是呵,眼前的局势,若没有过人的坚韧世故,可是绝对无法安然度过的。”
他轻叹一声,将册子放在床边,说道:“瀚儿,等你长大了,功夫练成以后,舅舅想求你帮我做两件事。”楚瀚点点头,说道:“舅舅请说。”
胡星夜道:“其一,我求你保护胡家子孙。他们有田有屋,只要诚恳务农,生活便不会有问题。你不需担心他们的生计,我只请你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犯伤害。”楚瀚点头道:“等我长大之后,一定尽力帮舅舅做到。”
胡星夜道:“其二,我求你尽力保护柳家和上官家。”
楚瀚听了,不禁一愣,他可以明白胡家子弟只知务农,不识飞技取技,需要自己保护,但连上官家和柳家都要自己保护,却是为了什么?他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胡星夜静了一阵,才解释道:“三家村中最珍贵的事物,不是上官家和柳家藏宝窟中那些堆积如山、四处取来的金银珠玉、古董异宝,这些财宝都是留不住的。三家村最珍贵的,乃是三家渊远流长的飞技,也就是轻身功夫。三家的飞技虽出于不同源流,但多年来彼此切磋融合,取长补短,各擅胜场,这些功夫从未传出三家村,乃是天下独有,珍贵非常,世间无可与之相比。今日三家村的高手,都是在三家村中学成此技,如果三家村一旦毁了,这些高手也都死尽之后,那么三家村的飞技也将就此失传,那将是世间一大损失。我请你保护上官家和柳家的人,不是要你保护他们的人身或家财,而是保护他们身负的飞技。”
楚瀚这才明白舅舅的意思,心中虽不无犹疑,但仍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道:“舅舅,昨晚来造访你的,是什么人?”
胡星夜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心想:“昨夜那人来访,他竟也知道了。”原本不想回答,转念又想:“这孩子对我极为信任,这件事我也不该瞒着他。”于是答道:“那是虎侠王凤祥。”
楚瀚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道:“虎侠王凤祥,那是什么人?”
第12章 剧变前夕(2)()
胡星夜微微一笑,说道:“你往后行走江湖,若不知道此人,可要被人讥笑孤陋寡闻了。王凤祥号称虎侠,乃是当今第一奇侠,一手虎踪剑法独步江湖,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好汉。他会在此时来找我,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楚瀚奇道:“他是来求你帮他取物吗?”
胡星夜笑了,摇头道:“自然不是。虎侠是何等人物,凭他的威望本领,怎会有事需要求人?而且他行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