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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缎皱眉道:“这能吃吗?”楚瀚苦笑道:“不能吃也得吃。”两人即使心意相通,时时能体会明白彼此的心意,但发觉如果习惯了不言语,几日下来,两人几乎连如何说话也忘记了,便又开始交谈。
那日晚间他们烤了蜥蜴吃,肉有些韧,倒也并不难食。吃饱后两人一个躺下睡眠,另一个坐着守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不着边际的话题。两人都不敢去谈能否走出这蛮荒丛林,或论及自己的生死未来;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能否活过当夜都是未知之数,毒虫、毒蛇、猛兽、瘴气随时能悄悄掩上,取人性命。两人经过数月的穿林涉野,又各自中毒,身体都已极为劳累虚弱,任一个粗心,任一个意外,都可能是两人踏上死路的第一步。
这一夜,楚瀚回想着自他离开三家村后的种种经历,忽然问百里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百里缎侧过头,说道:“从你在扬钟山家治伤开始。”楚瀚点头道:“是了,我在扬大夫家时,曾警觉有人在窗外偷听,想来便是你了。”
百里缎在夜色中微微苦笑,说道:“不错。后来我发现扬钟山逃跑,悄悄去跟梁芳说了,因此他才鞭打你,拷问你扬钟山的去处。”
楚瀚恍然,想起那时打在身上的几百鞭,背上肌肤仍不禁发麻,忍不住道:“原来我那回被打得死去活来,乃是拜你之赐!”百里缎转过头去,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是个孩子,他竟会这般拷打你。”
楚瀚摇摇头,心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后来在纪娘娘房外偷听的,自然也是她了。”但他有件事情始终未能想通,问道:“那时我在城外被锦衣卫围攻,滚下河岸,险些死去,是谁将我救去扬大夫家的?”
百里缎摇头道:“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当时听从万贵妃的指令,去扬钟山家探访几件宝物,刚好撞见你在那里养伤,回去报告了,梁芳才会知道你在那儿。至于你之前是怎么受伤的,是谁送了你去扬家,我却并不知晓。”
楚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在两人这回的谈话之后,楚瀚心头的疑惑解开了一些,但仍有不少疑点尚未理清。此时身处蛮荒丛林,朝不保夕,这些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重要了,两人仍旧得咬牙苦撑,继续往下走去。
傍晚时分,两人常常见到一团朦胧的烟雾从树丛间升起,在丛林中缓缓飘浮,有时是黑色、黄色,有时是紫色、白色,两人知道那是丛林中令人闻而色变的“瘴气”,多数含有剧毒,若被瘴气围绕,轻者大病一场,重者当场丧命。二人观察后知道瘴气大多从沼泽浅洼处形成,扎营过夜时便尽量找干爽的高地,随时留意四周升起的瘴气团动向,如果见到一团瘴气向自己这边飘来,便得立即拔营走避。
这丛林中除了毒虫猛兽之外,也有无数奇异的动物、植物。楚瀚见到过棋盘大小的野生灵芝,若拿到京城去卖,总值得几千两银子;也见过巴掌大的红色蘑菇,上面布满鲜紫色的斑点,一望而知含有剧毒。其他五颜六色的蜘蛛、毒蛇、蜥蜴、蛙类、蜈蚣、虫蚁等,更是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最特异的是一种形貌古怪的猴子,比一般猴子的体型要大,脸上长着显眼的白胡子,身上皮毛黑色、白色和灰色相间,只腿上生着红毛,臀部和尾巴却是白色的,看起来好似穿着件白裤衩,乃是丛林中罕见的白臀叶猴。这猴子也十分少见人类,对两人颇为好奇,在树上晃荡跟随,直跟出了好几里才离去。楚瀚和百里缎曾想跃上树枝,与众猴较量较量轻功,但毕竟太过冒险,只好作罢。
之后又是连日大雨,两人感到彻骨冰凉,湿寒难受,只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才没病倒。又过数日,面前出现一片混浊的大水,想是山雨太大,溪水冲刷山泥,造成山洪暴发。
楚瀚和百里缎望着面前咆啸翻滚的浊浪,夹杂断木树枝向下游快速冲去,都感到有些麻木。若说丛林中的瘴气、毒蛇、猛兽、绵雨是在暗中时时刻刻折磨人,慢慢谋夺人的生命;那这号啸的山洪就显得太过粗糙,太过明目张胆了,反倒并不令人害怕。
两人也不担忧,站在山洪边观望了一阵,决定扎营等待。等了两天,山洪之势渐渐减弱,两人施展轻功,踏上波浪中的流木,先后过了河。
渡过山洪,两人不辨方向,又继续往下走去。如此走了总有数月,这日清晨,楚瀚爬到大树顶梢,往南方望去,忽然大叫起来:“来看,快来看!”
百里缎听他唤得紧急,便也攀爬上树,往楚瀚凝视的方向看去,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他们竟然看到了靛海的尽头!
但见远处树林尽处便是一片平原,丘陵起伏,绿草如茵,一条波光晶莹的河流蜿蜒其间,河的彼岸是一片碧绿的稻田,隐约可见屋舍农庄点缀其间。楚瀚眨了眨眼睛,声音颤抖,说道:“炊烟,我见到炊烟了!”
百里缎深深吸了一口气,甚觉无法置信。他们过去数月来在这险恶艰难的丛林中跋涉,日夜防备猛兽,驱逐毒虫,逃避瘴气,茹毛饮血地过着野人般的日子,如今竟能回归人的世界,岂不如做梦一般?
两人虽兴奋难抑,却都是谨慎小心之人,不愿在这最后一段路中出现差错,反而放慢脚步,又走了三日,才彻底离开了靛海丛林。两人翘首望去,但见一片平野、河流和农田历历在目,离丛林边缘不过数十里之遥,文明的福地便如此大方地展现在二人眼前。
两人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已踏入了大越国的疆界,眼前那条波光灿烂的河流,便是大越国最重要的农业命脉之一洮江的支流;这片平原,便是被称为“大越米仓”的洮江平原。
楚瀚和百里缎见到不远处便是个村庄,农夫村妇的衣着服饰都和中土人大不相同,皮肤黝黑,颇有点儿瑶族人的影子。远远听得村人之间彼此呼唤,用的语言既非汉语,也非瑶语,总之是完全听不明白。
两人对望一眼,开始讨论入村后又该如何。楚瀚道:“第一件事,当然是想法填饱肚子。”百里缎道:“我们这身衣服也该换了。”
但两人又该如何觅食,如何寻衣?楚瀚沉吟道:“我身上有些银钱,就怕此地远离中土,无法使用。”百里缎道:“买不到,就去偷罢了。”二人都是轻功高手,要偷窃甚至强抢当然都不是问题。楚瀚沉吟道:“但是在这陌生地方,我们不熟习风俗人情,如此去干未免太过冒险。”
百里缎也犹豫起来。她锦衣卫的身分在大明土地上自是吃得开,横行霸道,无所顾忌,但在这陌生地方却是一筹莫展。她不愿多作停留,说道:“这儿住的更非中土人士,语言不通,我们也不必跟他们打交道,悄悄偷些粮食,赶紧绕道回返中土便是了。”
楚瀚虽不能回去京城,却也并不反对回去中土,两人当下决定在树林中留到天黑,等到晚间再出去窥探情况。
巨洞的原形取自二〇〇九年在越南偏远丛林中发现的世界最大天然洞穴“韩松洞”。据报导,洞穴横截面达到八十米见方,洞中有毒蜈蚣,洞顶高三百米,顶部的天窗有猴子出入。
第90章 书生黎灏(1)()
到得傍晚时分,两人都觉得饿了,尽管熟食近在眼前,毕竟天还没黑,出去偷食仍属危险,楚瀚决定入林打猎,先解决一餐再说,百里缎便留在林边生火。
楚瀚持着弹弓,深入林中。傍晚正是山猫出猎的时分,楚瀚素来爱猫,常常跟踪山猫,观看它们打猎,甚至出手相助。这时他听见了轻微的声响,直觉知道有只山猫在附近,便循声追了上去,果然远远见到一只黑黄斑斓的动物隐身在树丛间,一动不动,尾梢微甩,似乎正准备攻击猎物。
楚瀚悄无声息地跃上山猫头上的大树,从树枝间往山猫的视线望去,不由得一惊,那山猫想攻击的猎物竟是一个人!但见那人身穿黄衣,背对树丛,正自读书,神态悠闲,不远处有个十来岁的书僮,正靠在书箧上打鼾。山猫眼睛紧盯着那黄衣书生,片刻不离。他正怀疑山猫怎会如此大胆,竟意图攻击一个成人,低头一望,这才发觉那黑黄相间的兽物竟然并非轻巧纤小的山猫,而是一头雄壮的山豹!楚瀚曾与老虎厮打纠缠,几乎丧命,这山豹体型虽比老虎小些,却也不是易于的。楚瀚见它尾尖陡然停止不动,知道它立即便要攻击,心中一紧,不暇思索,立即纵身一跳,从树上往那山豹身上扑下。
此时山豹已从树丛中跃出,扑向那黄衣书生。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楚瀚落在山豹背上,伸臂锁住了它的咽喉。那山豹全不料敌人会无声无息地自天而降,嘶吼一声,奋力挣扎。楚瀚紧紧扣着豹喉,但觉这兽物不但体型巨大,而且劲力极强,它挣扎了两下,便挣松了他的手臂,回头张开大口便咬。楚瀚连忙往后急跃,避过山豹的利齿,但却闪不过山豹快如闪电的一爪,四片利爪抓上了他的右臂。
此时那黄衣书生和书僮已然警觉,各自跳起,一个从腰间拔出长剑,一个从书箧中掏出弓箭,先后冲上,各自向那山豹斩去、射去。山豹眼见偷袭失败,对方人多且有武器,便扭身窜入了丛林,转眼消失无踪。
楚瀚喘了口气,低头往右臂看去,见四道爪痕鲜血淋漓,痛如火烧。黄衣书生脸上满是惊惶之色,说了几句话。楚瀚听不懂,那人又向书僮吩咐了几句,但见书僮奔回书箧,匆匆取出药物和布条,黄衣书生作手势要楚瀚别动,那书僮便快手替他敷药治伤,包扎起来。楚瀚点头致谢。
黄衣书生向楚瀚上下打量,但见他衣着破烂,须发蓬乱,有似野人,且面目黝黑,似有瑶人的血统,问道:“多谢小兄弟阻止山豹,救我性命。请问小兄弟如何称呼,为何在这‘十万大山’中?”
原来“靛海”在大越国境内被称为“十万大山”。但称呼什么都行,楚瀚横直听不懂这人的言语,瞠目不对,只能答道:“我是汉人,来自中土。多谢阁下替我治伤。”
这几句话那黄衣书生却听懂了,面露喜色,用汉语说道:“你来自大明中土?”楚瀚点了点头。黄衣书生拱手说道:“多谢阁下击退山豹,救我性命。在下姓黎,单名一个灏字。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他的口音虽有些古怪,但汉语尚属流利,楚瀚喜出望外,不料在这异地还能遇见会说汉语之人,回礼答道:“在下姓楚名瀚。”黄衣书生望着他,问道:“你既是中土人士,怎会来到我大越国?”
楚瀚在那书僮替他包扎伤口时,已留心打量了这黄衣人,但见他面容俊逸,宽广的额头上有个淡红色的胎记,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衣着华贵,黄衣乃以丝绸制成,扔在一旁的书本写的乃是汉字,打扮虽似个书生,腰间却挂着长剑。
楚瀚身处异地,一时看不出这人的身份地位,若在中土,这或许是个崇尚武功的书生,也或许是个附庸风雅的侠客,更可能是个文武双全的勋爵之后。当此情景,楚瀚也无法凭空臆测,这人既然没有敌意,那便当他是朋友也罢。自己的真实来历当然是说不得的,只能暂且编个故事虚应过去,当下说道:“不瞒黎公子,小弟跟家人到广西做买卖,不幸在山间遇上强盗,被逼得逃入靛海。我们在树林中迷了路,不辨方向,走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出林的道路,却没想到竟已来到大越国了。”
黎灏显得十分吃惊,说道:“这十万大山可不是人能去的!许多越族壮士闯入山中,便再也没能出来。我们越人有句俗话说:‘大山一丈,平原百里’。那是说在十万大山行走一丈,比在平原行走百里还要困难。楚兄究竟是如何在林中待了这么长的日子,并且平安出林的?”
楚瀚苦笑道:“也不算平安出林,伤痛病饿,没一日缺了,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黎灏问道:“还有谁跟你一道?”
楚瀚道:“还有我的姊姊,名叫楚缎。她和我一起千里跋涉,互相扶持,才天幸走出了这林子。”他说这几句话时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因为他察觉百里缎已来到了左近,正隐身于树丛之中观望。他故意提高声音,一来是为了让她听清楚自己编的故事,免得待会儿露出马脚;二来是为了让她知道自己已察觉她藏身近处;三来是示意她可以适时现身,甚至露一手功夫。两人在丛林中相处数月,早已练就旁人难及的默契,细微之处,往往一个声调,一个眼神,便含藏了许许多多只有彼此能够意会的信息。
这时百里缎听了楚瀚的言语,便一跃下树,有如一片落叶般轻巧地落在楚瀚身旁。黎灏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女子,只见她身形纤细,脸容冷艳,不意身手竟如此轻巧矫捷。他回想楚瀚扑到山豹身上时的情景,轻身功夫如鬼如魅,倏然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是寻常人物,能够在这十万大山中行走数月,从广西一路走到大越国又全身而出的,岂会是等闲人物?
他忽然仰天笑了起来,转身对那书僮说了几句话,书僮应诺而去。黎灏拱手说道:“楚小兄弟,楚姑娘,两位功夫惊人,实为天下少见的异人。黎灏不才,想请二位来敝舍坐坐,好让我有机会多向两位请教请教。”
楚瀚心中正盼他邀请自己前去,好换取渴望已久的饮食衣物,当即答应了。黎灏便领二人出林,向南行去。百里缎始终没有言语,只跟在楚瀚身后,待与黎灏隔得远了,才低声道:“这人来头不小。”楚瀚低声回道:“莫非是大越国的什么大官?”百里缎摇摇头,说道:“我也看不准。”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一行人出林不久,便见林边火光点点,黑压压地站了数十名壮汉,衣着一致,队列齐整,肃然静候。楚瀚一呆,心中思量这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该有的阵仗,但见队伍中奔出了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服饰颇似中土大官,急急抢上前来,对着黎灏跪下拜倒,诚惶诚恐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为黎灏在林中遇险请罪。那书僮此时已回到黎灏身边,垂手侍立,显然已将黎灏的遭遇说给了这几人知道。
黎灏摆了摆手,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语,并指向楚瀚和百里缎。那三个大官转过身来,对着楚瀚和百里缎拜下,说了一些似是感激的话语。楚瀚和百里缎瞠然不对,楚瀚在皇宫之中,终日给皇帝、嫔妃、大太监跪拜磕头,从未见过有人对他跪拜,慌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快起来,快起来!可折煞我了。”百里缎则见惯被锦衣卫捉来审问拷打的犯人向她磕头求饶,倒安然接受了。
黎灏笑着向楚瀚道:“楚小兄弟,不必这么客气,我的手下会好好招待两位的。请两位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跟我一块儿进餐,我请你吃大越国的好菜,喝大越国的好酒。”说完便自去了。
楚瀚和百里缎正面面相觑,这时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趋上前来,作手势请二人跟他去。楚瀚和百里缎便跟他走下山坡,进入一间木屋,总管吩咐房中的两名侍女几句,便出去了。
两名侍女见楚瀚和百里缎全身污秽,衣着破烂,形貌有如野人,都睁大了眼睛,甚是惊诧,但也未多说什么,作手势请二人分往左右行去。原来这间屋子是个澡堂,左右各放了一个木制浴盆,里面已注满了冒着白汽的热水,两盆之间以人高的木板隔开。
第91章 书生黎灏(2)()
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