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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沉吟道:“就怕他不信此事。”
吴娘娘摇头道:“我们所说属实,又有何惧?怀公公忠于皇室,对皇储想必极为重视。他听了此事,定能明白其中轻重关节。只有得到他的支持,才能再保小皇子数年平安。眼下时机不到,过几年后,时势转移,小皇子定有重见光明,正位东宫的一日。”
楚瀚点头道:“我们只剩得这一条路,也只能尽力一试了。我这就去见怀公公,向他密禀此事,恳求他出手协助。”吴娘娘道:“如此甚好,你快去吧。我这儿可以保得小皇子一日,再长便难说了。”
楚瀚便即叩辞,匆匆离去。他心中极为感激这位娘娘的指点,他知道她出身大家,又曾受封皇后,对宫中诸事眼光独到,判断精准。他此时才明白纪娘娘为何独让吴娘娘与闻小皇子的秘密,吴娘娘不但心地善良正直,更是个极有见识的女子,要长期保住小皇子,确实不能少了吴娘娘的出谋划策。楚瀚也不禁甚为吴娘娘感到惋惜,如此一个贤能聪慧的皇后,却无端被成化皇帝废了,打入冷宫,皇帝却甘心受残忍粗鄙的万贵妃挟制,足见其昏庸无能。
楚瀚一路往司礼监奔去,心中不断思量自己该如何才能见到怀恩,见到怀恩之后,又当如何述说此事。他知道梁芳和怀恩表面虽维持友好,但内地里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梁芳贪财狡诈,怀恩却追求权柄;他身任司礼监秉笔,拥有代替皇帝“批红”的权力,大臣们所上奏章,一律由他代皇帝拟定回答,称为“票拟”,再由皇帝审阅核准;但成化皇帝疏懒无用,对票拟的意见从不加修改,因此天下大事几乎全由怀恩一手厘定。奇的是这人权力虽重,却极少滥用,处事公平得体,因此甚受宫外大臣和宫中宦官们尊重。楚瀚曾受梁芳之命,前来偷窥过怀恩数次,但怀恩行事老成持重,楚瀚从未能捉住他的什么把柄。他心想:“怀公公为人正直,广受敬重,又是大权在握,他若答应保护泓儿,泓儿定能在宫中找到存身之地。”
转眼间他已奔到司礼监之外,向小宦官告知他有急事要求见怀公公。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来见怀恩,怀恩不知他的来意,直让他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接见,只急得楚瀚全身冷汗直流。
楚瀚来到怀恩的办公房中,立即跪下先磕了三个响头,爬在地上更不起身。
第67章 仓促离京(2)()
怀恩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太监,头发灰白,面目严肃。他一边喝茶,一边冷冷地瞥了伏在地上的楚瀚一眼,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御用监的楚公公。”顿了顿,又道:“不知梁公公差你来此,有什么指教?”
楚瀚道:“小瀚子死罪。小瀚子此番不是奉梁公公之命而来,而是有要事恳求怀公公。”怀恩眉毛微扬,放下茶杯,说道:“天下有什么事情梁公公办不到,你不去求他,却来求我?”
楚瀚磕头道:“小瀚子万死。小瀚子有机密大事禀报,请公公屏退左右。”怀恩心中虽怀疑,但也不怕这小子能对己如何,便挥手让身边的小宦官退了出去。
楚瀚当下将纪娘娘生下皇子,藏在安乐堂中的前后都说了。
怀恩只听得脸色大变,神色间喜多于惊。他连忙追问:“多长时间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楚瀚道:“刚有一年多。当初万主子派了门监张敏去溺死婴儿,张敏不忍下手,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怀恩为人谨慎,立即传张敏来问话。张敏来后,见到楚瀚,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战战兢兢地将纪娘娘和小皇子的事情述说了一遍。
怀恩脸色凝重,让张敏退下,对楚瀚道:“我明白了。你今日来跟我说这件事,是希望我如何?”楚瀚道:“锦衣卫的人已探知小主子的事情,我担心他们随时出手加害,恳请怀公公做主!”
怀恩想了想,说道:“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却要继续隐藏下去?”
楚瀚道:“吴娘娘认为时机未到,此刻还不能揭发此事。”
怀恩听他提起吴废后,脸现哀悯之色,微微叹息,说道:“吴娘娘吗?可也真难为她了。”他思虑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吴娘娘所见不错。事情一揭发,昭德绝不会放过这孩子。”因万贵妃长久居于昭德宫,因此许多宦官宫女们背地里都称她“昭德”。
怀恩沉吟一阵,说道:“眼下锦衣卫听命于昭德,他们不是内官,不敢进入大内,只敢在大内边缘的安乐堂这些地方出入。小皇子若住进紫禁城中,便不怕他们了。”楚瀚道:“全仗怀公公做主。”怀恩问道:“小皇子现在何处?”楚瀚道:“在吴娘娘处。”
怀恩沉思一阵,话锋一转,双目直盯着楚瀚,说道:“小瀚子,你却为何会卷入此事,而竟始终未曾让你梁公公知道?”
楚瀚磕头道:“我当时见小皇子只是个婴儿,心中可怜他,也可怜纪娘娘,才帮助张敏藏起了小皇子,也没敢跟梁公公说起此事。”
怀恩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听人说,你虽在梁公公手下办事,却是个有良之人,看来真有这么回事。”楚瀚磕头不止,说道:“怀公公明鉴!求怀公公做主。”
怀恩沉思一阵,才缓缓说道:“我可以做主,但是有个条件。”楚瀚道:“怀公公请说,只教小瀚子做得到的,一定万死不辞。”
怀恩望着他,说道:“梁芳在宫中有个厉害的眼线,到处窥伺他人善恶隐私。梁芳依仗着这人,作恶多端,为所欲为。我早想拔去梁芳的这只毒牙,赶走这头恶犬。”
楚瀚背后流下冷汗,磕头道:“小瀚子罪该万死。”怀恩盯着他,静了一阵,才微微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你立即带我去吴娘娘处,迎接小皇子。之后你便出宫去吧,离开京城愈远愈好,再也不要回来!”
楚瀚一惊,静默半晌,心中衡量轻重,知道保住泓儿的性命,比起自己的去留自是重要得多了。他心中自也清楚,跟着梁芳这么久,坏事干了太多,怀恩正气凛然,必然容不得自己。就算自己答应不再替梁芳办事,但是只要留在宫内,梁芳又怎肯放过他?定会想尽办法对付自己。最好的解决方法,莫过于就此消失,梁芳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左右手,无从追究起,他也不必向梁芳多做解释。况且只要能保住泓儿,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放不下的?他想到此处,心意已决,吸了一口长气,磕头道:“小瀚子谨遵怀公公吩咐。”
怀恩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便跟你去将小皇子接入宫中。你放心,我在宫中一日,便誓死保住他一日。等到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想办法让万岁爷知晓此事。”
楚瀚听了他这话,知道保住泓儿有望,心中感激已极,说道:“小瀚子一世感念怀公公的恩德!”又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
当时已是傍晚,楚瀚领着怀恩,悄悄将刚满周岁的泓儿接到怀恩的住处。一切安顿妥当后,楚瀚回屋取了几十两银子,换上便衣,也没收拾包袱,也未曾与纪善贞、张敏、小凳子、小麦子等告别,只带上常随左右的小影子,趁夜悄悄出宫而去。
他想起红倌,当即来到荣家班,想再见她一面,但老婆子却告知红倌出城唱戏去了,要到次日才回。他见天色将晚,城门将关,只好转身离开了荣家大院。
他在城中隐密处取了改装包袱,略做装扮,便快步往城门行去。过去数年中,他不时出京替梁芳办事,为了不引人留心,每回出门都黏上胡子,穿上商旅的服色,否则他年纪太轻,孤身行路难免惹人注意。这时他装上两撇假胡子,戴上轻帽,假扮成个山西钱商的伙计,将黑猫小影子放在竹篮子里背着,从东便门出了城。
他居住京城已有四五年的时间,此时仓促离开,不禁甚觉不舍。他回头望向城门,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最不舍得的是什么,是滚圆爱笑的泓儿,是娇俏可喜的红倌,是能干可靠的小麦子、小凳子,是奸滑但善待自己的梁芳,还是自己在御用监舒适广阔的房舍、不愁吃穿的优渥生活?
无论如何,他既决意保住泓儿,答应了怀恩的条件,这一切就都已被他抛在身后了。他回思住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比之借居胡家那时自是艰险百倍,几番出生入死,历经重伤濒死之险,牢狱净身之灾,但自己都挺过来了,甚至在京城中闯出了一片天地。即使名声不怎么样,但也结识了何美、小麦子等好友,以及红倌这个红颜知己。
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不知道什么是依恋,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失去。他感到一切都才开始,一切也都可以再开始一次。他怀着一身绝技,带着唯一的伴侣黑猫小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
(第二部“靛海奇缘”待续)
第68章 邋遢奇僧(1)()
离京之后,楚瀚一路行走,一路寻思,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京城之外,他唯一熟识的地方便只有三家村。想起三家村,他不禁满心怀念,随即想起:“梁芳知道我的出身,一定会去三家村寻我,而且村中满是柳家的眼线,我不能回去。”又想:“不知柳子俊会不会伤害胡家妹子?”
他回想柳子俊的为人,寻思:“应当不会。梁芳不知道我的下落,柳子俊想必也无从查知。只要我不是故意拆他的台,跟他作对,他为了往后能继续掌控我,便不会轻易对胡家妹子下手。”
不能去三家村,又能去何处?他想起曾听一个派驻南京的宦官说起当地的好处,心想自己既然无处可去,去金陵这六朝古都看看也不错,便往南行去。
当夜他找了间客店睡了,次日又往南行。正午时分,他停在路边一间面店打尖,叫了碗鸡蛋面和凉拌黄瓜,让小影子自己去厨下捉老鼠填饱肚子。结账之时,一共七文钱,他给了伙计一个铜子,伙计便走去柜台找钱。
楚瀚摸摸衣袋,发现身上盘缠所剩已不多了。他原本钱财不少,但向来出手大方,大多都散给了手下宦官和城中乞丐眼线,这回匆匆离开,为了不让梁芳起疑,大部分的财物都未取走。从京城去往南京这段路,尽管吃住从简,也是一笔花费。他知道自己离开京城,没了收入,不论身上带着多少钱,总有一日会用完花光,便也释然,盘算到了南京之后,需得另想法子开个财源。
正思索间,忽听门外一个旅客操着南方口音道:“老板,来碗素面!”
楚瀚转头望去,见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僧人,身形高瘦,脸上贴了一块大膏药,背后高高肿起,是个驼子,手臂、小腿上都贴着一块块的膏药,似是长了许多痈疽。
那面店掌柜的见这僧人肮脏污秽,心中嫌恶,挥手道:“去,去!外边坐去。一碗素面三文,先付钱,再上面。”
那僧人在怀里掏摸一阵,掏出零零碎碎的几文钱,小心算了算,才递过去道:“这儿刚好三文。”掌柜的生怕沾染到他身上的疮脓,不愿伸手去接,指着楚瀚道:“这位客人刚好需找三文钱,你给他吧。”
那僧人转头望向楚瀚,走上两步,将三文钱放在他的桌上。楚瀚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整齐干净,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肮脏,顿时留上了心,抬头望向那僧人的脸,僧人却一直低着头,放下钱后便转身走开了。楚瀚望向那几文钱,看来还颇为新净,便拾起了收入怀中,忍不住对这邋遢僧人的背影多望了两眼。但见他一跛一拐地走出面店,在外边土堆上坐下了,等着吃面。
楚瀚更被挑起了好奇心。他往年左腿残疾,长年跛行,之后在扬钟山的高明医术下,治愈了左腿,走路可如常人一般,完全不显跛态。但他在东厂牢狱中时,为了不让其他狱卒起疑,走路时总假装有些不便。此时他一眼便看出这僧人的跛脚也是假装的,那两三步间的做作之态,也只有楚瀚这经验丰富的假跛子才看得出来。
楚瀚此时已结了账,不能老坐着不走,便拾起包袱,呼唤小影子,走出面店。经过那僧人身边时,楚瀚见到他草鞋踩过的泥巴地上脚印甚深,不似个瘦巴巴的僧人所能踩出,心中更加疑惑,暗想:“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僧人。”当下停了步,合十问道:“请问师父去往何方?”
那僧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听他问话,抬起头,用衣袖抹抹嘴,说道:“小僧四处云游,原没什么一定的去处。”
楚瀚道:“即使云游,今儿晚上也该有个打算落脚的地方。”
僧人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生起警戒之心,合十说道:“我往北去,今夜打算上京城法海寺挂单。”
楚瀚点点头,说道:“法海寺的壁画闻名天下,值得长住欣赏。路途遥远,祝师父一路顺当。”那僧人听了他的言语,似乎微微一怔,楚瀚不等他回答,已转身离去。
楚瀚走出一段路后,便又折回来,在远处盯着这僧人。但见僧人吃完面,提起个布包,便往北行。楚瀚悄悄在后跟上,跟出一段,却见僧人并未如他所说入城去往法海寺,而是钻入深山树林之中,走出数十里,进入了一间幽静的古庙。
楚瀚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带着小影子悄悄翻过古庙的围墙。他在日落之前,已将古庙内外勘察了一遍,此时尽管在黑暗中,仍能找到入庙的路径。他让小影子在殿前的庭院中等候,自己来到那僧人的禅房外,轻轻跃上屋檐,倒挂在檐下,从窗子上端的缝隙偷望进去。
只见屋中一盏黯淡油灯,那肮脏僧人独自坐在油灯旁,正将身上膏药一片片卸下。楚瀚不禁看得睁大了眼睛,膏药下不是脓疮痈疽,而是灿烂耀眼的金银珠宝!其中有明珠、翠羽、宝石、猫眼等,在微弱的烛光下闪闪发光,显然都是上好精品。楚瀚嘴角露出微笑,他老早看出这僧人不是寻常人,不意他竟身怀如此贵重的珠宝。
楚瀚思量半晌,这人看来若非盗贼,便是富商,才会乔装改扮,孤身携带价值不菲的珠宝行走江湖。自己若取走一两样事物,对他来说应只是九牛一毛。当下悄悄伏在屋顶等候,直到那假僧人熄灯入睡,鼻息悠长,才开始动手。
楚瀚早将窃取所需的事物准备妥当。他攀上屋顶,缓缓移开屋顶上的两块瓦片,露出一个寸许见方的小孔。他点起一支胡家秘传的迷魂香“夺魂香”,系在细绳的一端,缓缓坠入房内。这香的名字虽吓人,药性却并不强,只能让嗅入者睡得更沉一些。他静候一阵,等香烧尽了,才将细绳拉出,侧耳倾听一阵,又从屋檐倒吊而下,取出小刀,轻轻挑开窗格,露出半尺的缝隙,纵身一钻,便跃入了禅房之中。
四下静谧无声。楚瀚多年为盗,早已练就一分过人的平静,知道下手时定要放慢呼吸,减缓心跳,以免呼声粗重,手脚颤抖,发出不应发出的声响。他望向睡在屋角的身形,耳中听那僧人鼾声平稳,“夺魂香”应已生效,这一觉不睡到次日早晨绝不会醒转来。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如影子一般缓缓在房中移动,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布包,应当便是那僧人从疽中取出的珠宝。他伸手一探,从布包中抓出一颗鹅蛋大的事物,轻轻放入怀中,又待去探时,忽听当当之声大作,那袋旁的一个铜铃竟自响了起来。楚瀚大惊,连忙纵身跃到窗边。
那僧人被铃声惊醒,倏然坐起身,转头见到房中有人,又惊又怒,翻身跳起,喝道:“何方小贼?”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直往楚瀚刺去。楚瀚闪身避开,准备破门逃出,但那僧人的匕首功夫凌厉异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