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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已经到了树冠的旁边,已经可以听见它扫拂树枝的沙沙声。鲁一弃也已经慢慢翻身坐了起来,他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右手中稳稳地端着驳壳枪,那枪身在火炉微弱的光亮映照下,光滑得就真的如同镜面一般。
突然,一声呼啸声从鲁一弃头顶上面的山坡上传来,那呼啸很嘹亮、很尖利,就像一把刺破山林寂静的利剑。这声音让鲁一弃猛吓一下,也让那黑影停止了动作,楞在那里。
呼啸声持续的时间不是太长,耳听着那声音就在快速降低。但就在那声音还没有降到很低的时候,又一声呼啸传来,声音比刚才那一声要浑厚些,与前面迅速降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这次的声音持续的时间还是很短,这是一般常识,声调提得越高,持续的时间就越短。但高声的呼啸没有停止,因为出现了第三个声音,这声音同样与第二个声音的尾音重叠,然后将这高音继续延续下去,直到第一个声音再次出现。
三个高声的呼啸轮换着一直不停歇,并且在第二轮开始,呼啸声中还夹杂了一种“嘎嘎”的怪响,就如同恶兽磨牙,鬼嚼人骨一般,让听到的人都从心底碜得慌。
黑影楞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然后上身猛然一沉,趴在那两棵倒下的雪松下,并极力地试图从茂密的树枝和树干狭小的间隙中钻到树冠下面来,沉重的身体压得树干吱呀怪响。
鲁一弃看不清黑影的面目,但是他举起手枪,对着那模糊的头部位置就要开枪。手指还没扣动扳机,就已经听到咔吧一声,当然,这一声比扣动扳机的响声要大得多,那搁搭在岩石上的雪松树断了一根。
雪松一断,雪松下的鲁一弃马上往另一边翻身滚过去。他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黑影身上,所以雪松的断裂声已经提醒他也许会出现状况,断树还没砸下,他就已经开始动作了。
黑影的攻击力是巨大的,黑影的动作也是快捷的,它扑断雪松之后就马上回头,直往山坡下滚扑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黑呼呼的林子深处。
鲁一弃的头顶崖坡上出现的是付立开和哈氏兄弟,哈氏兄弟纵身跳下,落在雪团之中,然后打个滚就爬起来,过去把鲁一弃身边的断树搬开。
付立开没跳下来,他从旁边的斜坡绕下来。鲁一弃从树冠下钻出来的时候,借着哈得力刚刚燃起的火把,他看到付立开那张极不自然的脸上布满极大的疑惑,嘴中还不住地在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呀!”
不用说,吓走那大兽子的声音是这三个人发出的,也只有用斧头划刮大锯的锯齿才会发出那样“嘎嘎”的怪响。
鲁一弃没有问柴头因为什么而疑惑,因为他自己的许多疑惑还没有人给他解释。从树冠底下爬出的时候,他并没有慌乱,因为他知道那黑影已经离开了。他有时间也有必要审视周围的一切。虽然危险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件平常的事,但是他要弄清已经过去的危险中到底隐藏了些什么,掩盖了些什么。
树冠下没有其他人,就他一个,这让他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独眼和瞎子哪里去了?任火旺又到哪里去了?
他又回头看看外围插的那一圈树枝,已经有好大一段被人拔出移到旁边,难怪那巨大黑影一直走到树冠旁边都没发出多大动静。是谁移走那些树枝的呢?
“谁?”哈得兴突然一声断喝,随即矮身形,将长柄斧子横在胸前。哈得力将右手中持着的火把头一下子插入雪堆,灭了光亮,左手随即也抽出斧子,如一只警觉的豹子一样四处戒备着。
付立开的动作显然没有他的两个活计快速,戒备的状态也是漏洞百出。虽然他也提起了大锯,虽然他手中的大锯没有忘记下意识地护住鲁一弃,但是他的整个姿势绝不是一个练家子的戒备姿态。他站在那里像个大字,双手伸着,右手锯子横在鲁一弃面前,虽然这样可以帮离他三步远的鲁一弃挡着点,可是他自己却是个门户尽开的等死目标。
南面的一棵大雪杉背后鬼魅般地闪出两个瘦长影子,一个是像盲杖一样枯瘦的瞎子,一个是像瞎子一样细长的盲杖。瞎子有些微喘,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功夫的人,这样的微喘应该是奔跑纵跃好长一段距离才会出现。
哈得力重新在火炉子里将火把燃照,鲁一弃看他燃火把的速度很快,火炉子微弱的火星很快就在这木头枝干上燃得火势凶凶的,根本没有因为雪堆熄灭后有什么影响,看来要不是这木头枝干上涂有什么特殊油脂,就是这木头的材质中有特别易燃的因素。
鲁一弃打量了一下瞎子,瞎子的微喘稍稍自我调节后已经差不多平静了。从他身上来看,他的一身黑衣依旧很黑,如同这深山老林的黑夜一样黑,看来他极速夜行的过程中没有沾上一点雪痕。
距离瞎子左边十几步的一棵矮杂木背后一张油光发亮的脸冒了出来,那是任火旺,看得出,那满脸的油光是汗渍,是什么事情让这个终日在火炉子前干活的铁匠,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黑夜里满脸是汗?
最后出现的是独眼,他的身影是从南面的林子里缓缓走出来的,和瞎子是同一个方向,并且十分小心地跨越雪窝和绕过雪堆,就像是饭后散步一样。他的走姿很奇怪,一直都低着头,没有什么声响,像个丢了魂的人,又像个没有面目的鬼。要不是他的手中还提着“雨金刚”,背上还背着一支步枪,鲁一弃肯定会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他。
鲁一弃的眉头皱紧了,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一瞬间太多的疑问和不解如同蚕丝将他包绕在中间,不能理清又不能扯断。
付立开的大小眼随着火把火苗的扑烁而闪动,他不自然的脸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问道:“你们哪儿去了?都梦游呢。”
瞎子脸颊上的肌肉牵抖了一下,阴沉沉地回了一句:“我在那边拉了泡屎,你要?”
独眼在瞎子身后停住脚步,抬起他垂着的头,没有丝毫表情地说了一句简练的话:“我也是。”
“哈哈!”任火旺笑了,似乎笑得还挺得意的“我还以为只有我吃了红薯屎来得快,原来你们也和我一样。”
哈得兴在一旁看着任火旺笑得得意,便冲了他一句:“这屎拉得你满脸汗,就没拉得你满**血?”
“嘿嘿!”任火旺没有继续回话,只是将笑声变得很低声,变得隐晦而不知其意。
“我们得走,这里有危险!”瞎子突然有些激动也有些恐惧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被个老大的熊瞎子扑了。”付立开大小眼狡黠地眨了眨,死死地盯住瞎子的面部表情。
“老付,你梦游了吧,这天气,熊瞎子会出窝扑你?要么是个母熊闻到你的那股子骚味儿了吧。”任火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不是他要冲付立开,只在是这事儿说得他难以相信。
“那你来瞧瞧,树都拍断了。要不是我们发声吓走它,这会儿说不定还窝在这儿呢。”
付立开的话让独眼和任火旺都断树那里围拢过来。
瞎子没有和他们一起围住断树看,他反径直走到那段被拔掉树枝的围栏缺口边,蹲下四处摸索了一番。
“不是熊,这脚印比熊掌要大得多。”瞎子用手小心抚过一只巨大的脚印说道。
“我不是说过是个奇大的熊瞎子吗?”付立开对大家不信他有些烦躁。
“可这脚印连爪子点都没啊,倒像个人的靴子印,可这要是人的,那也忒大了吧。”瞎子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他们全都弯腰查看地上的脚印。可是这周围的脚印已经被大家踩踏乱了,看不真切。只有在树枝围栏的口子处还有几个脚印十分清楚,他们便都围到瞎子的周围。
真的,这脚印真的不像是熊掌,椭圆状,无楞无角,最重要没有爪子的落点。
“这要是熊掌印,那就是一只穿了鞋的熊。”独眼说这话的时候是一本正经的。
“真的是熊,不信你们问哈大、哈二。”柴头真的有点急了,这也难怪,一般人在大家都不相信他眼见的事实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清,只知道是个大兽子。”
哈氏兄弟的回答让柴头很意外,他楞住了,不再说话,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臆想,难道真的是自己被吓得看错了。
大家没有再为这个问题争论,赶紧收拾东西连夜赶路。因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呆在这里肯定是危险的。
“要么我们另找个地方休息,我知道附近有个背风的石头窟,能容下我们几个。”哈德力说出这样一个建议,从他表情上看得出,他对在这黑夜的老林子中赶路有些发怵。
“不行!我们现在不是怕什么大兽子,我们主要是怕有人追来,其实我们打天刚黑那会儿就不该停下歇息。”任火旺说完这话就挑着担子领头往前走去。哈氏兄弟只得举着火把并排跟在后面。
鲁一弃走在哈氏兄弟背后,他边走边瞧着前面的这两兄弟。他对身边的独眼轻声说道:“瞧,到底是俩亲兄弟,走路都走得那么对称整齐。”
往坡上走了才十几步,鲁一弃就又回过头来看看隐约可见的围栏缺口,他觉得自己好像疏忽了什么,太多的疑虑让他的思维变得不够用。的确,思考得太多就会让许多眼睛本可以发现的溜走。
这里有危险,对于这危险自己感受最深,因为只有自己直接面对了这次危险。可这和瞎子嘴里说的危险是一回事吗?如果付立开不接着瞎子的话头抢着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来,瞎子是否会说出更骇人的危险来吗?
瞎子一直没有继续自己的话头,难道他们说的真是一回事,他在拉屎的途中遇到那个黑影;或者他的所谓危险在和这怪物黑影相比不值一提,所以不必再说了,当然也不排除他所知的危险是极其可怕的,说出来会让大家恐慌不安,所以只是藏在自己心里。
还有,怎么没有人问柴头和哈氏兄弟到哪里去了,哦,肯定是他们几个先离开的,柴头和哈氏兄弟后离开的,然后又是柴头和哈氏兄弟先回来的,他们几个大概不知道柴头他们也离开过,以为他们都一直在这里呆着呢。
鲁一弃不愿意再多想了,夜间行走在厚厚积雪的山路上也不适宜思考,他只是将所有的细节记在脑子里,就像他记忆那些弄不懂的文字符号一样。他相信,这些细节也和那些文字符号一样,在需要的时候,或者条件满足的时候,会自己从脑子里蹦出来,去验证一些现象和结果。
看到初升的旭日时,也就看到了木屋纵横的金家寨。那寨子是在几个起伏不大的山头围成的山坳里,但周围的山头却没有遮住初出的太阳,早晨的阳光给寨子撒上了一层淡金色。
第十一章 难寻规()
寻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寒风吹积雪,暗路入谷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雪雾飞溶溶,兽嗅低向后。
箭矛竟弥漫,如神挽弓叟。
寨子比鲁一弃想象中要大,更比想象中要周全。寨子的外围是两圈树木,这是很好的挡风墙。那些树十分高大,树龄都在几十年以上,应该不是需要时才栽种的,大概是将这里原有的整片林子砍掉时,有意识地留下这样两圈当防风林。
防风林子的里侧还有用粗大的原木围成的高大栅栏,这肯定是用来防野兽或者其他比野兽更凶猛的动物闯入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这深山老林里,野兽是闯林子的男人们追逐扑捉的对象,而女人,却是男人和野兽都会追逐扑捉的对象。没有很好的攻击能力,就只好加强自己的保护能力了。
寨子里全是小木屋,屋子的搭建是杂乱的。站在山坡上的鲁一弃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排列,并且伸出左手,将拇指、食指和小指做成一个手势,在这片杂乱的屋子中正反左右地量视了一番,这是他这些天刚从《班经》中学来的寻局辨相的方法。但是这里真的没有一点局相规则可以寻到。他心中对自己有些好笑,自己是不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到什么地方都要寻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风水方位、布局坎面的。可这世上哪有那么许多懂得堪舆局相奥秘的高人异士。
有一点鲁一弃是可以肯定,这一点不是他查看出来的,而是他的感觉告诉他的,这里肯定不是他要找到“母性之地”,就算这里住着再多的女人,它都不是那个可以沿循着便能找到宝贝的地方。
他在那里指指画画的,旁边几个人都看到了,他们都没有出声打扰,眼中也没有惊讶和诧异,倒是都隐隐透出一种崇敬之意。这也难怪,此刻的鲁一弃在初升旭日的映照下,加上点画山河的手势动作,真的有种神人般的气势和风范。
从鲁一弃的失望眼神,任火旺知道他没有寻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这也在任火旺的意料之中:“这里本来人迹就希罕,再加上山围林绕树掩雪盖,夏不热冬取暖,这就没必要讲究方向位置,更谈不上风水局相。只要出路顺畅,没雪塌石崩的危险就是好地界。”
付立开接着话头说道:“这金家寨还算好了,昨天烧掉的那小镇,那里的木房子还要没规则,经常是在冬天来之前随便一建,到春夏外头木材紧张时,他们就连屋子都拆了卖了,自己搭窝棚住,然后赶在冬前再随便一建。所以他们每年都住新房子,地点方位也每年都变,今年你认识一家门口,第二年你再来就不一定能找到那一家了。就算我们老在这里混的,出林子找人也一样要打听。”
“哦!”这话让鲁一弃的脑筋一跳,有些记忆迅速被勾起,疑惑的阴云从他眼神中飘过。如果是这样,那浓烟笼罩后的小镇,这付立开又是如何能够辨别方向,将大家带了出来的?
下了山坡,差不多就到寨门口了,哈氏兄弟跑在了最前面,他们的脚步有些跌撞,就像是渴极了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水源一样。
跟在他们背后的是付立开,他在尽量保持自己的矜持,但是从他走动时脚步移动速度和手臂的摆动频率可以看出,他的走倒不比跑的慢。
任火旺的脚步始终没有变,在靠近寨门的时候甚至放慢了,他将他的铁匠挑子横搁在肩上,这样可以将鲁一弃他们三个都挡在背后。
寨子的门是打开着的,但是寨子里却很是冷清。一是因为他们来得太早,温柔窝里一般都是有晚没早的;再就是这个季节那些男人们已经都出山回老家了,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今年没什么收成的或者收成在几天里输得差不多的还留在这里。在这里猫冬过年是不需要在乎有没有多少钱的,一个男人不回老家陪老婆孩子过年,却在这呆了整年的老林子里陪着相好的,这相好的女人还能多要求什么,本身像过年这样的大节就是这些命苦的女人最容易感到悲凄和孤独的时候。
哈氏兄弟跑进寨子一阵乱喊,喊出一大群头发乱蓬、睡眼惺松的娘们出来,她们半披着棉袄,歪斜的肚兜掩不住跳动的肉。女人们一下子就将前面三个人围住,在说笑叫骂中牵拉拖扯着哈氏兄弟和付立开。有几个女人在拖拉中把身上的棉袄落到地上,于是刺眼的雪地里又出现了另一种刺眼的白。
任火旺没有马上进寨子,他在寨门口站住,横着的担子依旧将鲁一弃他们三个挡在身后。
哈氏兄弟和付立开很快被女人拖扯着消失在那片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