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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抿了抿唇,唇色苍白,两手相触的一刹那,他的手,比冰还凉。她抬手解开白裘衣带,将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诗文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她,就如同她来的时候那样,他静静地感觉着她的离去,不发一语。
第49章 心甘情愿()
外头的阳光焦烤着大地,蒸腾而起的热度,如火扑面。
冰与火的交错就隔在了身后的那道石门之间,冰降不了火,火融不化冰,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要活下去,就得受得住。
窒息的痛紧箍在心,景云艰难步上马车,靠着车身,张着口,那堵在心间的一口气,就是喘不上来。
她从袖中掏出那个地图,这一趟,匕首没还了,又多出一样东西,却没有拿到她想要的,还招来了一腔的心事和疑感。
回到严府,诗礼已经在那个等了她一个时辰。她进园的时候,远远看到饭厅里诗礼一人独坐,他正望着面前满桌的饭菜发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整个礼苑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景云本想先跟他打声招呼然后再去沐浴更衣,但是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两样东西,想起诗礼之前因为这把匕首的反应,还是决定先去寝阁把东西放下,以免再惹他不快。
她转了一个弯,就往寝闾行去,但只走了一小段路,突然听得“咣”的一声巨响,然后是噼里啪啦盘碗掉碎的声音,震得她头脑发懵,她心中一惊,连忙折身返回,在小岔路。正碰到大步而出的诗礼。
此时的诗礼,心中满是失落和哀绝。他在丰盛满桌的饭菜前,心中有几分期盼、几分担忧、几分酸涩、几分焦虑,情绪起伏不定,心中百味陈杂。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那样漫长,每一刻都极度煎熬。
那一向被他引以为傲的沉着镇定在此刻变得不堪一击。他从没尝试过像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只觉一颗心随着饭菜的冰凉而一寸寸的变冷,那白日里她追上他询问他是否受伤时的担忧神情为他带来的巨大的温暖和喜悦,在这焦急的等待之中全部都凉了下去。
她说不想被困在园子里,他立刻撤了那些守卫,想着自己多加留心便是。
虽然辛苦些,但是他心甘情愿,只要她喜欢。
她要见韩香夫人的清幽居,他让她去,不派任何人跟踪查探,怕她不高兴。
他身上有伤连休息也不曾,便急急的处理完公务,早早来这里等她回来,他相信她是个有分寸的人,相信她知道以她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是为什么?她一去便是大半日,天都黑了,她还不曾回来。她忘了,他说叫她早点回,他说要等她吃晚饭。
与其说是愤怒或者失落,不如说……伤心!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伤心!
从小到大,他善于隐忍,即使是在大婚之日,她为他扣了那样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让他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笑话,他也仍然能温和的笑着面对众人隐晦嘲笑的目光。他真的不在乎吗?
那不可能,就算不爱,那也是一个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更何况,那时候,她已经悄悄入了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
他终于控制不住了,掀翻了那刺痛他眼睛的冰冷的菜饭,夺门而去。但是却不曾料到,她竟然就在这时站在了他的面前。
景云蹙眉看着前方几步远突然顿住脚步的男人,他满身散发的强烈的气息,与他平日里的温和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她有些不明白了,他是那么深沉让人永远也看不透的人,杀人都不带情绪,她甚至怀疑,他即使面对他最大的仇人,他也能温和的笑着说忠诚!
可为何他今日会发了脾气?难道仅仅因为她晚回来一会儿吗?那也不至于气得掀了桌子吧?这真不像是他!
她走到他面前,探头看了眼杯盘狼藉饭菜满地的屋子,没问他为什么发脾气,只是蹙着眉问道:“你把桌子掀了,晚上我们吃什么?”
多么简单而平常的一句话,但就这一句话,堵在诗礼心口的郁郁之气忽然金盘皆散。诗礼嘴唇蠕动了几下,像是白痴般的呐呐问道:“你……还没吃么?”
景云扬起长而浓密的眼睫,奇怪地望着他,理所当然道:“当然没有。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吗?”她说着走进屋里,中午心情不佳,没吃什么东西,下午伤了神,这会儿看着地上打翻的丰盛的饭菜,不觉肚子就饿了。她有些郁闷和遗憾地叹道:“真可惜,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诗礼一个箭步上前,一双结实的手臂从身边一把抱住了她,抱得好紧,抱得她喘过气。
他似乎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用尽,尽管会撕裂了伤口,他还是不放开她,他就是要用这种深刻的痛,证明他的爱,证明他活着的意义不仅仅只有仇恨。
人的一生,总应该留下些什么,爱也好,恨也罢,总要有一点点是只属于自己的,那样才无愧于来人世走一遭。
景云胸口被他勒得发疼,就想抬手扒开他的手臂,诗礼一低头看见了她手中拿的东西,眼光一凝,顿了一顿,叹出一口气,却也没说什么,只赌气般地将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下巴摩挲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缓缓说道:“不要紧,我们去外面酒楼吃去。把你喜欢吃的所有东西全部点齐,如果一张桌子摆不下,我们就多要几桌。”
就像是宠孩子般的口气,又或者是一个人想将自己所有的爱通过一件事全部灌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令人心口不自觉的温暖起来。
景云转过头去看他,或怨或责,道:“那你得先放开我,要不你把我勒死了,点再多菜,我也吃不成。”
诗礼听了一愣,连忙松开手臂,拉着她的手,笑了起来。似是心情大好,一低头就在她眉眼之间落下一个轻吻,眉开眼笑道:“是,夫人!”
景云怔住,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诗礼露出这样轻松开怀且十分满足的笑容,仿佛她一句话,全世界都成了他的。不过是出去吃顿饭,至于吗?
那一顿,诗礼几乎将葫芦城第一酒楼里的所有菜品点了个遍,整整摆了九桌,她拦也拦不住,诗礼不住笑道:“难得我想依着自己的性子办一件事,你就成全了我吧。就当如我宠你的方式,又或者,你偶尔宠我一次。”
不是不动容,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这样的诗礼,她无法做到无视。
回到府中已经很晚了,准备就寝之时,她发现诗礼后背的衣服又染了血,便命人拿了伤药和布来,准备替他换药包扎,怎么说也是为了陪她出去吃饭才又触动了伤口。
她把诗礼按在床边坐下,伸手去解他的衣裳,诗礼身躯一震,那眼光瞬间炽热浓烈起来。
景云呆了一呆,忽然意识到这动作很容易让人想歪了,脸上顿时有些发烧,她撇过头,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才淡淡道:“别瞎想,我是准备替你换药。”
诗礼神色一变,微微侣了一僵,有些尴尬,然后一把拢了散开的衣襟,目光暗淡了几分,说道:“不用,这事让严宇来办就行。”
景云扯开他的手,嗔了一眼,“换个伤药而已,谁办还不是一样。”说罢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就扒了他的上衣。
诗礼愣愣地看着她,她那一闪而过的嗔责表情,他看得心花怒放,都忘了身上的疼。于是,不再阻止,任她动作。
景云揭开缠在他伤口被大片鲜血浸透的白布,当那伤口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连人带心都不可抑制的颤抖了。
那是正脊椎骨中央,被洞穿的一个幽深的血口,露出森森白骨。血口边缘有倒刺刮过的密痕,带出翻卷的皮肉,触目惊心!
倒钩穿骨!这样残酷的刑罚她曾经听过,却从没想过她会亲眼见到,而且是在她丈夫的身上!
他白日里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口来陪她坐着,遭她刻意冷落,温柔地笑望着她,体贴的答应她的要求,对她说,一点小伤而已!
他晚上就带着这样的伤口让人备了满桌子的菜坐等她回来,又因她晚归而气得掀翻桌子,见到她却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还高兴地带她出去吃饭,折腾了一晚上!
她一点都不知道,她真的以为他的伤不严重,因为她完全看不见他露出任何不适或痛苦的表情,她只看到他眼中少有的快乐,那样真实而浓重地盛放着。
眼眶突然发红,如果这个时候,她还装作不知道他的感情,她觉得自己很卓劣,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还不如不知道。
诗礼见她久久站着不动,便回过身,温柔笑问:“是不是伤口很难看,吓着你了?”
景云紧紧抿着唇,将他的头扳回去,颤抖的手拿起一旁沾了水的湿布轻轻擦拭伤口边缘的血迹,她清楚的感觉到诗礼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皮肉都绷得紧紧的。
她轻轻问:“很疼吧?”
其实这种白痴问题还用问吗?不用想也知道,那一定是痛得让人想立即去死的感觉。
然而,诗礼只是随口答了一句:“习惯了。”
十一年,每年一次,穿骨痛心,为了让他记住恨。他记住了恨,几乎忘记自己也是一个人,直到她的出现,他才意识到,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恨真心!
景云这才发现那脊椎骨之上,一个挨一个从上往下,由浅至深的痕迹。她默默的数了一下,十一个!
这样的痛,他竟然承受了十一次!为什么?他是这样精于计算事事周全的人,他是聪明至至上,如果他愿意没有人可以伤的了他,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心甘情愿遭受这样的穿骨之痛多达十一次?
景云无法说清此时内心的震撼,一种穿骨之痛要怎样才说让一个人这般随口说出“习惯了”三个字?
她这才发现,她对自己的丈夫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的身世,他的成长,他的心事,她一无所知,她只看得到他外表的光环,只见得到他温和的表象,只认得请他阴谋的计算。
作为一个妻子,她无疑是失败的!
她仔细地帮他换完药包好伤口,没叫春喜,自己就把东西简单收拾了。
诗礼看着她自己动手,也没叫人。他觉得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像是一个妻子般为丈夫忙碌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幸福和满足感,尽管她从未将自己真正的当作是她的丈夫。
这一刻的幸福让他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恐惧,他害怕这种幸福会消失,害怕带给他幸福的人终会离他而去!
他这么小心翼翼。
诗礼站起身悄悄走到她身后,伸手搂着她的腰,那样小心翼翼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他声音极轻,“景云,你……你以后都不要离开我,永远陪着我走下去,好吗?”
景云一愣,他今日是怎么了?怎这样奇怪!她扭过头,半蹙眉,道:“好好的说这话做什么?我这身份……你认为我还能去哪?”
诗礼眸光一闪,将她身子转过来,抚着她的双肩,眼神在她脸上流连辗转,声音无比温柔,带着期盼道:“景云,我希望有一天,你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你无力改变的碧水城公主的身份,而是你想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是你认为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我想要你的心甘情愿!我允许你心里头有别人,但是,你能不能……空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空间给我,至少让我有一个可以攻占你整颗心的机会?也许永远无法攻占不了另一个人的领地,但至少要有一个机会。有机会,活得才有希望。”
景云心中一颤,他这是在跟她讨要真心?她忽然渍醒起来,他可以要求她尽一个妻子的贵任,他也可以警告她必须遵守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是他要的是她的心,她感情的回应!
景云抬眼对上他希冀的目光,她却渐渐地渐渐地冷了眼光,嘴角含笑,凉凉问道:“那……公子可不可以……少利用我一点?”
诗礼眸光一痛,他就知道,她最在意的,定然是这个。她总算是说了出来,比一直搁在心里成为越来越长的刺要好。
他紧了紧十指,扣住她单薄的香肩,眼神和语声中满是挣扎和疼痛,他说:“景云,你知不知道?带给你伤害,我比你还要难过。”
“可你还是在伤害我。即使你会难过,你也还是没有停止对我的利用,你是一个对自己都残忍无比的人!”景云直直地望着他那深沉痛楚的眼。
第50章 嫁祸于人()
“那晚,很晚,经过文苑你救了我,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对不对?”
诗礼一震,原来她知道!是啊,她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景云又道:“你跟画像之人相同,逼得我毫无选择必须嫁给你,这件事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对不对?鸳鸯湖与相王的‘巧遇’,你早就知道那里有埋伏,你甚至猜测到了埋伏在那里的人的身份,但是你需要用我来进一步证明,对不对?”
“相王的选妻宴上,你故意扰乱我的心绪,暗中做了手脚使我不慎打翻茶杯坏人舞兴,被英茜嫉恨……她一直说着,将她这么久以来的所有的猜测和疑问全部都说了出来,其实,她完全不需要答案,因为答案早已在她心里。
她看着他,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这么费尽心思阻止诗文的选妻以及相王和葫芦城的合作,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你对我的利用却是实实在在的,你承不承认?你说我受到伤害你会难受……我信!可是诗礼,即便是你对我有情,但你又怎能做到这样……一边利用着我,一边又向我讨要真心?”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将他们之间蒙了一层纱的不可言说的关系与事实,无情地揭露开来。
全然不管,这一席话出口,谁比谁更觉得悲哀?
诗礼的脸色就随着她的每一句话,一分一分变得惨白,直至如死灰般的颜色。
他的双手就僵在她的肩头,十指如铁,半分都不能动弹。面对她的声声质问,他哑口无言。那一颗刚刚才充满了希望对未来美好的光明倍生向往之心,此刻,复又重重地堕入了无边无比的黑暗的冰窟。
他无法否认,她说的,全是事实。
景云一连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胸口有些窒闷,她将头转到一边去,大口地喘气。
如果不是今日意识到诗礼对她的感情已深,她或许仍然不会说出耗她抬手一把打掉他扶在她肩头的僵硬的手指,往后退出去三步,再对他粲然含悲笑道:“对不起!我是个人,被别人当作棋子是身不由己,非我所愿,也计我无力改变别人对我的利用,可我必须要控制住自己不去爱那些伤害利用我的人,这是我……对自己活着最起码的要求。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我宁愿碾碎了它。”就像对待与诗文之间感情的方式。
面对爱情,她固执而决绝。
相爱的人,至少要忠诚,那是她唯一的执着,不容阴谋利用。
诗礼震愣了很久,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终于让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为什么明明爱着那个人,却选择嫁给了他?因为她知道,她不会爱上他!就是这样一个认识,让他的心,变得绝望。
景云一直看着诗礼的眼睛,那双一向温和的像是带了面具般的看不见真实情绪的眸子,此刻满溢的痛楚无奈还有悲哀绝望,将他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
诗礼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