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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当中曾经最有希望的张子良，在甩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后，活成了他们所有人心中的样子。
“张子良他，当初为什么不考仕途，你知道原因么。”王璟无缘无故来了这么一句时，淮南瞬间将头低了下去。
“不知道，也别问我。一会子是这位大人府下的幕僚，一会儿子又是他家的大少爷，一会儿又冒出来个谁的得意门生，这些人从一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勺，也只不过是上面人口头上的答应，从此便可攀上高枝荣华富贵享尽一生，而我们这些坐在学堂里口口声声念着万官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活成了最下品，傻傻地读着什么圣贤书，做着什么圣贤梦。”
一个“利”字，便是天下人舍命追逐的对象，多少人挤破了头流干了血，还要去争夺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什么时候才是梦到尽头呢。
淮宋是头一回听弟弟说起这些话，她原以为淮南还只是孩子而已。
她忽然想起开春董骁坐牢的事情，再想到这些年自己遇到的事，也就没了去否定他的想法。
“话也别这么说，淮南。”王璟眼瞅着姐弟俩垂头丧气的样儿，不免觉得好笑，“恐怕放在任何一个环境中，你说着的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我很早就离了宫走南闯北，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或许等你年纪再大些，就会明白了。”
纵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有寻常人想象不到的孤独和重负。
那就更别提活在茫茫尘世里的人们了。
“没错，我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记得当初子良离开学堂时说过一句话，他说，人们总认为他一定考第一名，一定能中举，可是他却要反过来问问这些人，凭什么他就一定要考第一名，一定要中举，一定要活成他们眼里的模样。”
“今儿个也是辛苦张先生了，晚上有空一起喝一杯。”忙完晚饭，肖富贵来到柜台，日常和这位儒雅的账房先生唠嗑。
“还是不了吧，老板娘会不高兴的。”张子良微笑着拒绝，实际上他是打算早点回去。
“别嘛，你又不参加乡试，还那么早回去，一定又是看书对不对，书有什么好看的，喝酒多痛快。”肖大厨开始怂恿道。
“看书也不是只为了乡试，肖师傅，这跟你们做饭不只是为了挣钱，是一个道理。”他将手下的账簿整理好锁进柜子里，将钥匙放在干净的柜台上，准备回去。
他知道肖师傅肯定不会强人所难，所以走的极其缓慢。
他还知道那番话肖师傅肯定也同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一类人。
快走出门时，外头进来的三位客人，先是令他惊讶，接着就是报以微笑。
他看见淮宋正揪着那个人的耳朵，极其不高兴地问他道：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走南闯北这几年究竟去过几家青楼，睡过几个姑娘。”
“疼疼，疼啊，不是跟你说了，真没有，我真没有。”在大是大非面前，八王爷还是分得清说什么会让他活命，说什么会让他暴毙的。
于是，淮宋的目光来到了张子良那儿。
子良伸手放在嘴边，以咳嗽来掩饰笑意，道：“城西的柳水巷他经常去，有位官员家中的家婢似乎也跟他有往来，还有怡红院的花魁，前阵子还来问我他的近况呢。”
王璟犹如遭到五雷轰顶，当时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被这个人给卖了，果然是送出去的伙计泼出去的水啊。
第99章 099衷肠（）
“子良，先生这段日子身子不大好，你回去看看他吧。”
夜色茫茫，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市的人迹稀少，一轮明月高高挂，清风吹得人心凉。
张子良微微笑，始终没去说什么。
“子良，回去看看先生吧。”
弟弟的劝解惹得走在前面的王璟频频回头，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偏执的张子良。
“淮南，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有一个当车夫的爹，一个会烧饭的娘，还有一个护着你的姐姐。你口中那个家，对于我而言，不过就是空荡荡的屋子，有个偏执的老学究坐在那儿看书，才不会管身边人如何呢。”
“可是先生他说到底是你的爹啊。”淮宋听闻也转身劝他。
“你们不知道，这样一个爹，于我而言，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张子良的这番话，不禁令王璟想起了那个远在京城的父皇。
有人说，亲情血缘胜过世间的一切，可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前提，亲情血缘也可以一文不值。
“快要乡试了，我爹他约莫又要干起老勾当来了。”
从对父亲的景仰和崇拜，再到后来的全部推翻，崩塌，也不过是短短几日的时间。
王璟忽然感到一阵不妙，在张子良即将开口道明的刹那。
“一个教书先生，能有多少银子呢，还不够他喝酒呢。那一年我知道他私下里给一些达官贵人押题写文章的时候，他怕是已经干了这事儿很多年了。”
果然，王璟还是猜中了。
“我的住处到了，天色已晚，就不留几位了，还是找家客栈歇息歇息吧。淮南，乡试你好好努力，等你的好消息。”
他挥挥手，看样子已经是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淮宋一行人只好作罢，回到了原先落脚的客栈。
明日便是乡试，淮宋跟着弟弟一块进了城里，打算好好照应他。
自然，也是少不了王璟的。
后院的那株槐花树下，小舅子失神地坐在那儿，没去休息。王璟安顿好淮宋，关窗户时偶然瞥见了下头的淮南。
“已经紧张到睡不着了么。”王璟跟着下楼，打趣他道。
淮南勉强笑着摇摇头：“姐夫你还是去睡吧，一会儿我要是睡醒了见不到你怎么办？”
“她睡得就跟死猪一样沉，怎么可能会醒呢。”有时候还能听见她微微的鼾声，以及侧身时吧唧嘴的声音，时常令王璟觉得好笑，又觉得现世安稳，真的很幸福。
“你们两个也是一对活宝凑到一块去了，我姐老说你是猪，你又反过来说我姐是猪。”果然是物以类聚呐，淮南不禁感慨，何时他也能找到个诚心如意的小娘子，一起打情骂俏的。
“她经常说我是猪么？”王璟似乎对这个问题情有独钟。
“嗯，说你跟猪一样好吃，每顿饭都吃那么多，还没到饭点就开始喊饿。还说你跟猪一样懒，吃完饭从来不收拾碗筷。”
“我不收拾了么！”王璟感到很委屈，明明他吃完都收拾碗筷的。
“那也是被我姐追着打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好不好，我说姐夫，你在京城家大业大，干脆把我姐带回去得了，也好过在这里受气的。”
淮南搞不懂王璟为何始终执着于陪姐姐住在江南的缘由，更搞不懂他那样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也会有撸起袖子洗碗的时候。
“其实那不是受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挺喜欢她这样打我的。”
孽缘似乎从那一日被豆腐砸中开始，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因为我姐的身世么？”淮南接着问。
“你知道啊。”王璟还以为淮宋的弟弟不知道呢。
“我们家就我姐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如果你没来江南，或许我姐还是那个样子，一个人大大咧咧地出去闯江湖。”
缘分这种事，说来还真是奇妙。
“所以我一直很愧疚，回去之后皇奶奶把我痛骂了一顿，还提出了各种无理的要求，我一直担心她其实早就知道了一切，在京城做什么总是担心，担心皇奶奶那边会派人把她给绑走，又担心我五哥会趁机利用她，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个月，几乎快要被逼疯了。”
这是淮南没听过的话，也是他没想到的王璟。
“想回去又担心你姐肯定会责怪我，转念又想被她骂一骂又能怎么样呢，又不少这一顿。又担心回去了之后皇奶奶会派人跟踪我，你姐好不容易下去的决心，因我的出现而受到波动，她也不一样很痛苦么。”
两个月里，王璟将这些翻来覆去在心里想了不下一千遍。
也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宽解心头的痛。
“我还以为姐夫你真的铁石心肠呢，我姐那个时候就坐在家里，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整个人就像被吊走了魂一样。”
她不开心，她一点精神都没有，这些是淮南最直接感受到的情绪。
而隐藏在这些情绪背后的感受，如同乌云下即将兴风作浪的波涛。
“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陪她在这里好好住下去。京城虽大，可是危险重重，更重要的，这里才是她的家，是她从小长大到的地方，她在这里才可以活成自己。”
“这些话若让我娘听见就好了，姐夫。我娘她一直反对你们，看得我心里都觉得难受，我娘她啊，在一些事情上真的是太固执了，就跟教我们书的先生一样。”
说到那位张先生，王璟忽然想起那日在学堂偶然听到的事，其实心里头一直在权衡，如若这件事被抖落出来，后果有多严重是显而易见的，可涉及这件事情，张子良的父亲算一个，那么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淮南，你一定没见过两个月前你姐参加厨艺比赛时的样子，那会儿子她明明都已经被取消了比赛资格，居然还跑去江南一品找陆小芜兴师问罪，后来整个右胳膊都跌肿了，她还是要坚持参加比赛。”
那双和淮宋十分相似的眼睛望过去时，王璟有理由相信，她的弟弟也一定在骨子里继承了那样一种气概。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我最喜欢她的一个地方。”
纵是手里拿的是豆腐也要奋力砸出去，每当王璟脑海中浮现那个瘦弱却不软弱的娇小身影时，嘴角总是带笑的。
第100章 100煎藕盒子（）
这日清晨，秋后的朝阳总是散着橘色的光辉，淮宋从早市上回来，将一段嫩藕放上了案板。
洗净后去皮，用刀切成不算薄的一片片，放置在一旁备用。
朝碗中打入两个鸡蛋，加入面粉，菜籽油，用筷子搅拌匀和，直至最后变成黄色的面糊状。
全瘦里脊猪肉剁碎，加葱花，姜末，料酒，盐少许，取一片切好的藕片，将搅拌好的肉馅涂抹在上，再用另一片盖上，一起放入面糊中，依此类推，然后起锅放油，将藕盒饭放入锅中煎炸至金黄。
秋藕有嚼劲且清新，入口脆滑，加之肉末的香气，在脆脆的表皮面粉包裹下，可以吃出“嘎嘣脆”的口感来。
不知为何，做好的菜端上来时，淮南显得很没胃口，吃了几筷子就回屋说要准备去贡院。
“不吃给我吃。”眼巴巴望了好久的王璟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猪爪子，被淮宋一筷子拦截，只好嘟着嘴巴一脸不情愿坐那儿。
“你偏心。”而且是严重偏心，都已经偏出国境了。
“这是给淮南考试准备的，我弟弟日后是要中举人的，你呢，你日后干什么？”
王璟嘴里嘬着筷子，私下里学着淮宋说话的那副模样：“没听昨儿张子良说么，考场作弊，哪轮得到你弟这种莘莘学子。”
“你什么意思？”淮宋觉得他话里有话。
王璟的目光照旧不离那盘煎藕盒子，咋吧几下嘴，道：“给我吃一个就告诉你。”
果然，淮宋将整盘子都递了过去，顺带坐在他跟前，一副等着他下文的姿态。
“古来考场作弊的方法千奇百怪防不胜防，可无论如何，作弊者为了确保其万无一失，都会做这么一件事。”
王璟冲那盏茶壶招招手，淮宋很是听话地便给他斟了一壶。
“上下梳理关系，打通关节。”
“你是说，这回的主考官被贿赂了？没有真凭实据你别造谣啊，这回乡试的主考官可是知府萧大人，萧大人可是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时候的伴读。”就连一向不懂这些的淮宋都能将这位萧大人的身世说出个一二来，王璟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我知道，皇上跟萧礼极是亲近，故而才将整个江南交给他。”
有些人的獠牙在局势还未稳定前是不会露出来，在这一点上，箫礼算一个，他五哥王焱算另一个。
可局势一旦朝他们这里倾斜过来时，那些曾经潜藏在深处的贪婪便会变本加厉。
“我也是听说箫礼自上任以来，就已经上奏几十回，弹劾了朝中不下十位大臣，都是些曾经和他对着干的人。”
“这位萧大人居然如此厉害？”淮宋开始隐约感到些不安。
“不是他厉害，是他背后的靠山厉害，毕竟仗着与我皇哥从小玩到大的情分，即使他如今身处江南，可在京城谁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璟已经开始感到，当初皇哥所奉行的宅心仁厚，在登基以后顷刻倒塌。他开始发现他所谓的善良在一阶阶实行下去时，衍变成了一种难以压制的猖獗和无礼，那不是一个帝皇该有的姿态。
“王璟我其实有点担心淮南，上回就是令虎想要作弊结果他无辜牵连，我担心”
“如果说只是通过埋在墙角的小抄来进行舞弊的话，我想淮南他只要安心写自己的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纵是王璟如此安慰，淮宋也是满心失落：“我原本以为这回他一定有希望的，毕竟他脑子那么好，可听他前几日说什么划轿子翰林院的事，我心里头就开始有点发毛，淮南他看上去比我还失望。”
就跟满怀期待与诚意地做了一桌食物，结果全部被倒沦为泔水一样。
淮宋设身处地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想了想，怎么想都觉得弟弟一定会愤怒，会暴跳如雷。
听她这么谈起，王璟也忽然想起昨晚和淮南一起在树下聊天时，这小子在分别前说过的一段话。
王璟本是看他无精打彩想用他姐姐的事情来激励他，可那会儿子淮南看上去更像是在感谢王璟的好意。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姐夫。和我一样的还有寒窗苦读那么多年的同学，既然都往死里说只有读书这条路，又为什么要把这条路给堵死，让那些虔诚过的人面临绝境呢。”
好是你，不好也是你。生是你，死也是你。
凭什么？
“听说了吗，这次乡试所有的考生全部交了白卷上去，除了巡盐御史李大人家的少爷，还有令老头子新认的干儿子。”
街头巷尾都在传的舆论，淮宋和王璟在去的一路上已经了不下百遍。
她的心就这么拎着，不禁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会这样”
一摞摞空白的宣纸就这么被扔上了天空，知府萧大人下令，将所有考生一律押进大牢，除却两位已经交完卷的少爷。
在这对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已经被双手捆住的淮南，看见了对面人群里站着的姐姐和姐夫。
“淮南，淮南！”
王璟在她身后双手摁住她的肩膀，淮宋一个劲地想要挣脱束缚，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弟弟的身影愈行愈远。
“王璟，淮南他什么都没做错不是么，为什么要把他押进大牢？”
“你不说你认识萧大人的么，你去跟他解释一下好不好，我弟弟我弟弟只是来考试的啊。”
时值中午，会仙居的老板娘和肖富贵也听闻消息走到了街上，其中便有跟着一块赶来的张子良，望见了这队伍里头不少相识的面孔，也望见了走在队伍最前的几位学生。
他想起淮南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