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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想,开春时,贾珠却又奇迹般的好了起来,脸上起色好转不少,与人说话也没有了冬日里的懒怠。
张太医探了贾珠脉息,轻轻摇头,只对王夫人说:“令公子身子亏空太过,若想保住性命,日后万不可再如此劳神费心。”
王夫人闻言,登时一张脸都白了,追问太医数句,又看贾珠脸上气色,只觉心头生痛。
“张太医,依着您的意思,这春闱?”
张太医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若赴考,便如同取令公子的性命了!”
科举考试环境之恶劣,人所皆知。王夫人一方面盼着贾珠此次赴考能挣个功名,另一方面又不敢拿贾珠性命去冒险。想了又想,终究不忍心让长子去受罪,只得拜谢了太医。
晚间,贾政来王夫人处用饭,王夫人与他说起贾珠的身体,言语间满是慈母心肠。奈何贾政闻言却把眉头一皱,冷声道:“太医所言,亦不可尽信!”
王夫人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老爷此话何意?”
“去年冬至,襄阳侯病得连床也起不来了,请了多少太医轮番去看诊,皆不管用。都说是年纪不大,可内囊也都掏空了,只怕难保性命。可你瞧,如今襄阳侯的精神比之前年都还要好,身子骨也健壮不少。可见,医者大多都是故作哀声。也有把那小症候愣是说成大症候来唬人了,这也是医者惯用的话了。”
贾政吃了两杯酒,说得愈发兴起,“难得珠儿又肯读书又要上进,你不要一味妇人之仁,反碍了他的前程!”
王夫人被他这样一说,竟无话反驳,嗫嚅道:“老爷自然比我有见识,可我一个娘儿们家,只怕伤了爷们儿的身子。元春嫁了人,宝玉又一团孩子气,我所依仗的不过是老爷和珠哥儿罢了。倘或因叫他去赴考,若有个好歹,我我可死了干净!”
贾政听得很有些不耐烦,便把碗筷重重一放,怒喝道:“你既这么想,也不必来和我商量。他是你儿子,难道竟不是我的?独你为他好,我就一心要害他不成!”
说着,又是悲从中来,“如今你瞧大哥一家子,和乐融融。不说念丫头自是有福气的,就是瞧着瑚哥儿,琏哥儿,琮哥儿哪个又差了。咱们所生孩子里,唯有珠哥儿能与之一较长短了,难道你要我指望着宝玉不成?”
他话音未落,已是老泪纵横。
王夫人也哭得不成声,她何尝不知道大房的几个孩子有多争气呢。宝玉虽也是衔玉而生,可到底年纪小,淘气贪玩比之其他孩子还要多出几倍。要说指望,当真是唯独贾珠!
“我也知道你被太医一番话给吓住了,这会儿子咱们说了再多也无用。珠哥儿的身子,料想他自己必然要比我们都清楚,你且问问他,若他觉得尚可,便去赴考。若他觉得不可,便不去考我也没有二话说。”
说罢,提了提衣摆,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探丫头。”提脚便走。
王夫人恨恨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去了赵姨娘的屋子里,不过片刻功夫就响起了几声娇吟浅笑。手里的帕子被扯得不成样子,可她性子本就不得贾政喜欢,容貌因年纪渐大也失了年轻时的风采。
只得暗暗饮恨,盼着自己送去的那些汤汤水水能落了赵姨娘的胎才好。
次日,王夫人亲自来看贾珠,见他坐在床头看书,身上披了一件鹤氅,头发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的束着。王夫人连忙过去夺了他手上的书,见他皱眉,嘴里轻声喝他,“这身子才养好了些,又看这些书做什么!”
贾珠苦笑道:“我病中难有清醒时分,眼瞧着已经开春,再过两个月就要赴考。若此时不加紧用功,只怕儿子这些年寒窗苦读的一番心血都要付诸东流了。”
王夫人听得心里悲恸,不由地伏在贾珠身前大哭,“我的儿,你若不肯保重你自己的身子,要娘如何是好呀!”
贾珠不忍,连忙道:“儿子的身子,儿子自己自然清楚。若撑不过去,定当保重。只是,儿子一心求取功名,若要儿子此时放弃,儿子万难从命!”贾珠自小苦读,他不是什么神童,唯独“用功”二字罢了。他又不比贾瑚,将来纵使考不上,也有爵位可以继承。他也不比贾琏,聪敏机变,旁人难及。更不好和两个年幼的弟弟相提并论了。如果他自己不努力,将来何以立足呢!
王夫人听得潸然泪下,知他心意已决,再要拦阻也是枉然。只得殷殷嘱咐他:“千万爱惜身子,不可太过操劳了。”
贾珠连连点头,一一应下。
谁料想,未过几日,贾珠忽然咳血晕厥。把王夫人吓得三魂不见了六魄,待贾珠转醒,说什么也不肯叫他继续读书了。可贾珠却执意不肯,他年纪虽轻,却十分固执,王夫人奈他不何。又有贾政来看后,骂她“慈母多败儿”,反把贾珠夸了一顿,说他少年儿郎志气颇高。
王夫人见贾珠眼下青黑,面色发黄,心里有苦难言。这日恰好天气晴朗,贾母亲自下了帖子请元春回府和姊妹一起玩笑一日。王夫人觑着空儿,接了元春来自己屋里,把自己一番煎熬都同元春说了。母女二人半晌相对无语。
元春忽而落泪说:“若大哥哥果如太太所言,只怕是太太更该趁早打算才是了。”
“你大哥哥偏又这样的性子,我说多了,他们父子俩反数落我坏事。我的儿,我再没有什么人能一起商量的了,我已是没了主意。如今你既在这里,何妨想出个法子来替你大哥哥保重性命呢!”
元春想了想,说:“大哥哥执意要赴考,老爷又是一心盼他成才。此事,想来太太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了。只是大哥哥身子如今既已这般,照我的想法,太太应该先替大哥哥娶妻回来。太太想,大哥哥便是看在他自己留下一点骨肉血脉的份儿上,自然也不肯狠心抛下妻儿去了。再有,既娶了媳妇儿,那大嫂子还不得紧着大哥哥的身子照顾么!”
王夫人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多日来紧抿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到底是我的儿思虑周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头。”
说着,又连忙起身吩咐周瑞家的,“送我的名帖去给我嫂子去,我明儿个亲自去拜会。”
元春拉住王夫人的手,见院里赵姨娘和周姨娘都因王夫人难得的高声儿打起帘子朝这边看,连忙轻声安抚道:“太太也不必这样着急,明日的事儿,明日再安排就是了。”
王夫人叹道:“我哪里敢耽误。你大哥哥眼瞧着还有两个月就要赴考了,倘若只是怕你表妹不肯这时嫁过来,到底太仓促了些。”
元春略想了想,说:“母亲也不必焦虑。便想一套说辞,让舅妈也紧着些岂不皆大欢喜?”因此悄声把想到的一番说辞同王夫人说了。
王夫人踌躇道:“这你舅妈能信吗?”
“信与不信的,随舅妈就是了。”见王夫人张口要说什么,元春又笑了笑,“舅妈若想要表妹嫁给大哥哥,就是什么说辞也没有,她也是千肯万肯。若是不想表妹嫁给大哥哥,纵然说得天花乱坠,那也是千难万难。何况”
“何况,表妹不嫁,难道就没有旁的人家有适龄女子要嫁的不成?”
王夫人闻言,一颗心也放心了,笑了笑说:“我的佛祖啊,总算有个你替我分忧。”
母女二人又一番互诉衷肠,元春抽空儿去看了看贾珠,见贾珠果然脸上全无血色,眼窝深陷,料他是用功太过的缘故。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和兄长说,又怕他听了反而搁在心上烦忧,故掩下不提。只含着眼泪千万嘱咐兄长好生保重。
贾珠自然一一应下不提。
第30章 030()
次日;王夫人亲自往王家去了,见韩氏正坐在一旁看王熙凤同府上的管家婆子对账,便笑着说:“凤哥儿愈发历练的老成了。都是嫂子教养有方的缘故,来日不知便宜了谁去。”
说得王熙凤脸上羞红,韩氏笑着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她一个小孩子家;你莫夸得她愈发任性了。”
王夫人笑着向王熙凤道:“这些日子在家里忙什么呢?”
韩氏笑道:“不过帮着我料理些家务事罢了;姑太太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王夫人看了王熙凤一眼;笑了笑;“我倒是想你家糟的鹅掌吃;这会儿子来了;中午少不得要在你家用饭呢。”
王熙凤哪里有不知的,一面说“我这就吩咐了厨房备了菜”;一面笑着退出去了。待屋内只剩下了王夫人和韩氏,王夫人因笑道:“嫂子别笑话我,我爱凤哥儿伶俐;想着下个月有个黄道吉日娶她过门呢!”
韩氏微微一惊;“之前不是说好了的,等珠哥儿挣了功名后才谈这事。如何这会儿子说起了?”
王夫人拉住韩氏的手;轻轻叹了一声,“嫂子是知道我的;若没有缘故;再不会做这样不成礼数的事儿了。只因我家老爷的上峰也有一女;他看重我家家风;又爱珠哥儿人品;一心要与我家结亲。老爷想推又不是,不推又不是。是以问我是个什么主意,嫂子,你最是懂我的人了,难道还有不明白的?”
贾政如今才升了工部员外郎,若和上峰结个良缘,自然于他日后评级升迁有益。
元春告诉给王夫人的这番说辞,果然奏效。韩氏眉头紧锁,一时拿不定主意。
王夫人连忙又道:“依着我的意思,自然凤哥儿千好万好,又是自家的侄女儿,又是从小一起的情分。日后帮我管家,持家教子,再无不妥帖之处了!那侍郎大人家的女儿,岂有比凤哥儿更知根知底的呢!”
韩氏拧眉道:“不瞒姑太太说,要把凤哥儿嫁给珠哥儿,我也一万个放心。独独有一条,她虽比男子还要要强十分,可我做亲娘的,哪能当真不管她女儿家的心思。到底也太急了些,不若等春闱过了吧。”
王夫人如何肯,又想到贾珠如今几近油尽灯枯的身子,悲从中来,掩面垂泪。“好嫂子,既凤哥儿迟早要做我的儿媳妇儿,便早一日迟一日的,又有什么计较。只是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倘或那侍郎大人一心要与我家老爷做亲,只怕我家老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韩氏捏着帕子的手一紧,虽觉王夫人说得在理,偏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王夫人窥她神色,知道她已有被说动的痕迹,连忙趁热打铁道:“嫂子尽管放心,凤哥儿进了我的家门,我必不会亏待了她。她又是嫡长孙媳,我年纪愈大,管家的事儿待她进门,皆可交给她去管着。她既有才干,我也不会屈了她的才。”
韩氏听得这话,已有七八分的心动。正犹疑不定时,王夫人却放开了她的手,只叹息说:“我也知,此事是难为嫂子了。唉,倒也罢了。”
“原是我的想不周到,只想着先把凤哥儿娶回来,侍郎大人自然不肯教她女儿与我们家做妾的。便有旁的什么心思,瞧着珠哥儿娶了妻,又出了仕,也都尽歇了。”
“只是嫂子既不愿,我也不强求了。”
说着,起身便要走。
韩氏这才急了,连忙拉住她说:“姑太太也太性急了些,我哪里就回绝了呢!只是太仓促了些,只怕来不及。你且等我与你大哥商量商量,这会儿子急什么!”
王夫人心里思忖:这事儿必得要哥哥点头方能成,韩氏亦不中用。
当下在王家用了一口便饭就回去了。
倒是晚间王子腾回府,听韩氏将此事与他说后,沉吟片刻道:“这桩亲事,可成,也可不成。”
韩氏忙问何故,王子腾吃了一口酒,笑道:“今早陛下下旨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太子殿下。如今,自己反住进了碧霄宫里,只号一个太上皇。余事皆不问了,全由今上做主。想来,不出几日功夫,前朝后宫又要有一番新气象了。”
韩氏疑惑,只问:“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蠢妇。岂不知历朝历代,帝王更迭,这后宫能不广选秀女吗?”王子腾想到王熙凤的容貌,不由笑道,“我儿姿色也是上乘,未必将来没有承宠之日。你从前看贾家煊赫,如今他家子孙不肖,祖上基业也都败得八|九不离十了。如今我王家势头正好,今上未尝没有笼络之心。倘或我王氏有女在后宫之中得了恩宠,岂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儿?”
韩氏一听,喜不自禁,“这么说,倒是该早回了大姑太太的话。依着老爷的意思,咱们凤哥儿也能进宫侍奉,将来封了主子娘娘,老爷可就是国舅老丈人了。”
王子腾笑了一阵,又道:“只是,一味这么想罢了。世事若都同我想的一般,倒巧了。”
“老爷此话何解?”
“凤哥儿的脾气,你我是知道的。那后宫里,容貌还在其次,家世和品性才最重要。”王子腾轻叹一声,“要她在深宅大院里耍弄管家的才干,那还犹可。若送了她去宫中,不说帮了她,只怕是害了她。”
“她性子又要强,肚子里又不通文墨,人虽机灵却也不能担保她性命一生无忧。”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纵有千百般想她出人头地的心思,好歹也要为她的终身细细思量。珠哥儿性情温和,和她一处做了夫妻,倒也由得她拿捏。何况如今贾府里,又是大妹妹管家。凤哥儿嫁过去,又是嫡亲的姑妈,又是亲热的婆媳,反而省了几桩公案。”
韩氏也想了又想,点头道:“老爷深思熟虑,非我等妇人能想到的。既是这么着,姑太太又催的急,咱们也要早日拿了主意。”
夫妻二人商量一番,终究把两家结亲的日子定在了次月中旬。
却说嘉和帝亦非心血来潮要退位,只是想着自己已是年过花甲,太子也将到而立,为防几个儿子心思渐长,思虑良久,才要传位于太子。
由钦天监观看星象,拟了吉日,新帝登基,奉尊号惠仁帝。
皇太孙殿下晋为太子殿下。
与这些大事比起来,太上皇钦赐的那么多道圣旨里的其中一道关于贾赦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不过贾府众人接了旨意,也不敢怠慢。太上皇亲自赏了一座将军府,如今修缮,只待完工就可搬进去住。众人不敢驳其美意,屏气凝神设了香案接了圣旨各自不提。
大房分出府单过,这爵位自然是一并带走。这如今大门上挂着的“荣国公府”自然也要卸下。贾母心里有气,几日没给贾赦一个好脸色。贾政脸色也不大好看,他虽不是那等好议论人是非的,可他养了一干清客相公,都知道贾府诸事,揣摩着贾政的心思,在外头散布了些流言蜚语。
惠仁帝叫贾赦来临风殿喝酒的时候,提及此事,不由笑道:“贾府也忒不省心了些,你可有什么对策了?”
贾赦“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惠仁帝见状摇头,指着他笑骂:“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朕也奇了怪了,你说说你,一肚子的坏水儿,怎么甘心被你那个一事无成的弟弟压了这么多年?”
贾赦笑嘻嘻地说:“非也非也,这其中缘故,皇上您有所不知啊。”
“不是他有压制我的本事,那是老子我懒得和他计较。真要是照着我年轻时的性子来,他能有这些年的好日子过?哼,老头子临死之前交代的话,我不忍心看他死不瞑目罢了。说来,我也不过是念着那两人生我养我的情分才忍他到现在。再说了,皇上您当贾府的家是好当的?我又不傻,我媳妇儿也不呆啊!这浑水啊,不能沾。回头恶名指不定就落咱们夫妻俩头上了。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