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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私分别,这么说,邮老头还是个通达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担心他会为了小白的事公报私仇了。”
“千里神骏竟取了个这么个不入流的名字,也难怪邮良数落你。这次回新绛,我们要坐船,你的小白就先留给邮良照顾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出来都快三个月了,连晋阳城的草都绿了,新绛这时候该是花团锦簇的好时节啊!不知世子他们怎么样了?”
“我听说除了四哥和六弟,我那几个庶出的兄弟也都回了新绛。这个世子之位,他们怕是要争得你死我活,方肯罢休。倒是兄长卸了一身重担,说不定已经吃成个胖子了。”
“胖子?”
“我没同你说过,兄长没当上世子那会儿可是个白嫩嫩的大胖子?”
我与无恤原先的计划是在晋阳城待上半年或者一年,等工匠们把城里塌陷的房屋都修好,等晋阳城外的良田都收成了,再带着工匠和征收的田税一起返回新绛。但是,因为赵鞅的来信,我们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无恤那边被乱石、泥土堵塞的沟渠还未挖通,山上伐来的木头还堆在城外,我这边草药供应跟不上,最近一次新增的伤员都还来不及处理。因而,待在晋阳城的最后五日,我们两个根本没有时间见面,从天未亮开始,要一直忙到深夜才能稍微小睡一下。
在我忙得天昏地暗之时,偏偏还有个甩也甩不掉的小九,天天跟在我身后,求我带他回新绛。
“你求我有什么用?只要四儿同意了,我把她留在这里或是带你去新绛都没有问题。否则你就算磨破了嘴皮,我也不会带你走。”我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径自冲洗着草药根部的泥沙。
小九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草药,一边洗一边讨好道:“四儿姐姐现在是没看到我的好,等过两年我再长高点,长壮实点,她就会喜欢我了。巫士,你就带我走吧,我什么活都能干,你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我倒是不缺你一个人的口粮,就怕我带了你,四儿嫌我多事,你以后见着了四儿喜欢的人又要自鄙。”
“四儿姐姐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小九犹犹豫豫道。
“他啊,少年时俊俏温雅,长大后冷峻沉稳,剑术好,心地也好。你看看你这短手短脚的模样,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不行!”小九把头一昂,赌气道,“巫士你如果不带我走,我现在就去告诉城里的人,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到了明日他们自然会知道,你现在去说又有什么差别?我不同你说了,随便你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我不会带你走。”我把洗净的草药抓在手里甩了甩水,撇下小九进了房。
“巫士,你不要后悔!”小九在院子里嚷了一声,撒腿跑了。
在小九走后不久,尹铎拎了一壶酒前来与我话别。
说实话,我平生最怕的就是与人话别,一来是因为离别而难过,二来是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两个人这会儿正尴尬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去看看。”尹铎起身走到门边。我支起窗户,小九的大圆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巫士不带我走,你,你也走不了!”他结结巴巴地扔下一句话,就把脸移开了。
在他身后,我看到了一个极吓人的场景。屋外十步见方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抡着烧火棒的男人,赤着脚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哇哇乱哭的小毛头。院门外还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前几日砸伤了手脚的几个人还拄着木棍爬上了院墙。所有的人都神情激动,这让我不禁有些发慌,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这是做什么?”尹铎站在石阶上高声问道。
“求巫士留下——求巫士留在晋阳——”所有人跟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叫喊着。
院子正中央的一帮老人嘴里喊一声,就在地上磕一个头,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手足无措,呆愣了半天才醒转过来,急忙奔了出去大声叫道:“大家都快起来,这是做什么,有话我们慢慢说,别再这样了,子黯受不起啊!”我站在人群中央,扶起一个另一个又跪了,扶了另一个手边这个又跪了,“城尹,你快帮忙拉人啊!”情急之下我只能向尹铎求救,但他却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交手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急噗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这下大家都慌了。
“使不得,贱民承受不起啊!”
“巫士跪不得啊,这是要折我们的寿啊!”众人七嘴八舌。
“你们要是不起来,我便也跪着。”
这回总算是有人听进了我的话,几个老人把我扶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陆续站了起来。
“老丈,你们这是做什么啊?”我拉着一个白发老者叹声道。
“老朽是听说巫士要走,不得已才来求巫士的,咱们这晋阳城离不了巫士啊!”老人握着我的手,作势又要跪。
“老丈千万放宽心。”我搀扶着老人干瘦的身子,恳言道,“都城来的工匠、卫兵都会留在晋阳。沟渠会挖通的,房子也会盖起来,不出半年,晋阳城就会变得比以前还要好。”
“可巫士走了,地龙又来了,可怎么办啊?挖通的渠还会堵,建好的房还会塌,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死了不打紧,可孙儿还小啊”老人这么一说,旁边的几个女人全都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看着这一院子的老人孩子,我突然语塞了。我该怎么说呢?说我只是个骗人的巫士,说不管或不在,地龙要来,它还是会来。
“这里好热闹,谁来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正当我纠结万分之时,无恤带着两名士兵从院外走了进来。
众人忙给无恤行了一礼,尹铎走到无恤身边把众人阻我离城的事细说了一遍。无恤听完朗声笑道:“原来是这样,子黯,快去把你的青鸾冠和千羽袍拿来。”
第148章 携手同归(二)()
我狐疑地看了无恤一眼,他冲我轻轻一点头,一副淡定坦然的样子。
“诺!”我恭声应下,进屋捧了袍冠出来。
“这千羽袍是集百鸟之灵而成,受百巫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是为福泽灵物。而这巫冠上的鸟羽取自神鸟青鸾,青鸾长居昆仑,以恶龙脑髓为食,是为地龙的天敌。只要有这二物在,晋阳城定能安然无恙。”
无恤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副神往之色。我趁机高举袍冠,朗声道:“子黯将此二物存于晋阳庙堂之内,便可镇压地龙邪气,保晋阳百年安泰!”
“城尹,收下吧!”无恤示意我将袍冠交给尹铎。
“谢巫士!”尹铎跪地接过了袍冠。
众人最终在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呼——可难为死我了。”我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起来吧,和我进屋去,刚刚卿父又派人送了一份急函。”无恤笑着把手递给了我。
“又有急函?是催你回去的?”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不是,卿父把太谷城赐给我了。”
“卿相把太谷城赐给你作采邑了?”我惊问道。
“嗯。”无恤点头笑道。
太谷城东临涂水,西临汾水,城外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粟、梁、黍三谷皆有所种,是为晋阳城的粮仓所在。除此之外,太谷城唯一的一座山峰还盛产一种尖核红皮的珍果,其味甘甜爽脆,在新绛可卖得一斗十铢的高价。所以,任谁看来太谷城都是一块闪着金光的“大肥肉”,赵鞅这个时候下令把它赐给无恤,对赵家的其他几个儿子来说,恐怕不只眼红那么简单了。
“卿相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无恤。
“卿父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办妥齐地之事,这晋阳城便是我的了。”
“太谷是晋阳城的‘后院’,没理由只送后院不送前厅。哈,这会儿赵家可要炸开锅了。你四哥送再多的礼,拉拢再多的人,都抵不上你自请赈灾这一招。不争,才是争。师父说的,果然没错!”
“近处的人你不称赞,怎么倒夸起太史来了?”无恤挑眉笑道。
“咳咳,红云儿运筹千里,智绝天下,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求来日能在您府上占一席之地作个谋士便感激涕零了。”我装模作样地给无恤行了一礼。
“我赵无恤何德何能,能收晋国的太史作府中谋士。”无恤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又来取笑我?”我倏地收起了笑容。
“急函上说太史墨请辞太史之职,静心著书撰史,卿父有意让你继其官职,出任晋国太史。”
“胡闹!我是女子!”
著史者,父让位于子,师传位于徒,是条不成文的规矩。史墨的师父是晋国的上一任太史,往上追溯一百多年,辅佐晋惠公的便是史墨的师祖史苏,我那顶白玉螭龙冠最初的主人。因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我一直认为下一任晋国太史会是尹皋或者明夷。至于我自己,即便奉了师门重物,也不可能为成为史墨的继任者。女人就是女人,天下从没有女子为史的先例,更何况是晋国太史。
赵鞅其人行事一向大胆,三十多年前他铸下刑鼎,以明文向晋国民众昭示了范宣子写下的法典,因而遭到了无数谩骂。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如果黎庶都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会遭到什么惩罚,那么他们就会失去对贵族的敬畏。因而,尊崇以礼治国的人对赵鞅此举极为愤慨。鲁国的孔丘叱责他铸刑鼎破坏了贵贱有序的制度,甚至放言“晋其亡乎!失其度矣!”此后,这个孔丘带着门下弟子周游列国时,都故意绕开了晋国。如果赵鞅这回让女子做了晋国太史,那么孔大夫恐怕又要大呼晋将亡国了。
赵鞅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和无恤都猜不透其中的深意,只打算回到新绛后好好问问史墨。
第二日,晨光中的汾水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了金色,它穿过长满青苗的田野,静谧地流淌着。天空中,有鸟群从北方归来,它们拍打着翅膀,欢叫着俯身掠过水面。几只躲在水岸边打盹的野鸭被鸟群惊起,嘎嘎叫了两声飞上天空。
我和无恤饮了尹铎的送别酒之后,便上了回程的小船。无邪被十几个崇拜他的小毛头团团围住,相处了几个月,临别时不论男孩女孩全都哭红了眼,就连无邪也瘪着一张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四儿迟迟没有上船,她踮着脚不住往晋阳城的方向眺望,她想与一个人道别,但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四儿,他不会来了。快上船吧,要走了。”我在心中轻叹一声,冲四儿高声喊道。
“嗯。”四儿应了我一声,朝水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依旧不见小九的身影。
无邪听到我的声音后,放下手里抱着的一个小囡囡,从孩子们中间窜了出来,飞一样地跳上了船,然后钻进船舱再也没有出来。
我们在众人离别的哭声中离开了晋阳城,船行在平坦的水面上,但每个人的心却都不能平静。
“四儿姐姐——四儿——”河岸边,小九站在一棵桃树下大声地嘶喊着。
“小九?”四儿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看到小九便愣住了。
“你等我,你等我做了将军来娶你——”小九跟着船一边跑一边喊,最后把一个用桃枝编成的花环扔了过来。
船离岸丈余,花环轻盈掷不远,最终落在了水面上。
墨黑的枝条点缀着朵朵淡粉色的桃花,花环在河水的波光中上下起伏。岸边的小九失神地望着它,身边的四儿惋惜地望着它,我心中一恸,便拿了船夫的撑船杆子想把它捞起来。
“让我来吧!”无恤拿了竹竿往水底一插,足尖一点,借竹竿倾斜之势,飞身取了花环,而后拧身一跃落在了船板上。
“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对他有心,就戴上吧!”无恤把花环递给了四儿。
四儿接过花环捏在手中,一双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你若愿意,我现在就让船夫靠岸,我们带小九一起去新绛。”我走到四儿身边。
四儿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直到小九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她始终没有戴上那顶花环。
此后,四儿和无邪都把自己关在了船舱里,我靠着无恤坐在船沿上,心情也似这脚下的流水,起起伏伏。
“你还在想小九的事?”无恤问。
“小九为人坦诚真挚,若不是四儿心里装了于安,我也许会带他回新绛,成全他的一番真情。”
“于安?四儿心悦之人?”
“嗯,你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天枢吗?”
“记得,那个藏在华山之中的神秘组织。怎么?难道四儿的心上人也在天枢?”无恤皱眉道。
“嗯,于安如今是天枢巽卦的主事。你不是说世子有办法联络上明夷嘛,我想让明夷给于安传个信,让他得空来一趟新绛。四儿今年已经十五了,我不想耽误她。”
“那你呢?你可愿及笄挽发?”
“你急了?”
“我已经急了一年多了。”无恤握着我的手,装出一副委屈模样。
我笑着把手抽了回来:“我可不急,婚约尚未有,谈什么及笄礼啊!”
“这倒是,你虽无父无母,但六礼不可缺。等我们从齐国回来,我定执雁去求太史!”
“狂徒,哪个说要嫁你?”我嘴上骂他,心里却甜滋滋的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无恤轻按着我的脑袋大笑,而后就着欸乃的桨声轻声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当年我送你桃花酿的时候,你好像就唱过这歌?”
“嗯,这是送姑娘出嫁时唱的歌。等你和四儿办了及笄礼,就都嫁了吧!”无恤的声音里填满了笑意。
“你卿父可想着让我作晋国太史呢,你敢娶太史为妻?”
“我不娶太史,我只娶阿拾”他俯下头,余下的话便悉数隐没在了唇瓣间。
汾水由北至南,再加上春季多风,坐船顺流而下,来时走了近一个月的路,回去只用了不到半月。到了新绛城后,无恤和我直接去赵府向赵鞅汇报晋阳城的情况,无邪和四儿则雇了马车回了我在浍水边的院子。
赵府门外,早有管事领了一众仆役、婢子,端着净手的青铜匜,捧着擦脸的丝绢候在门口。
“你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吧?”我凑近无恤小声调笑。
“看这架势,晚上兴许还会有宴席,你待会儿见完卿父就赶紧溜吧,省得陪着受罪。”
“赶我走啊?你可是怕待会儿宴席上卿相赐你三五个貌美的女乐,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收?”我挑眉揶揄,不等无恤开口就快走几步跨进了府门。哗啦一下,仆役婢子全都围了上来,倒水、递巾一阵忙活。
净手洁面之后,管事带着我们进了赵鞅会见家臣的前堂。
第149章 鹤鸣九皋(一)()
大堂中央的案几之后,赵鞅正襟危坐。其下,左右两侧各坐了四名锦衣男子,位置最靠前的两人分别是赵鞅正妻所出的四子和六子。
我们端端正正地给赵鞅行了一礼,而后无恤又一一与众人见礼。这下我才知道,原来在座的竟全都是赵鞅的儿子。伯鲁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