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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在屋顶上听故事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会变成一个大火炉。晚上如果闷在房里,不到半刻钟就会腻一身的汗。于是,伍封就常常带着我到屋顶乘凉,讲天下间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有心者来说,是秦国收集的各国情报,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来说,却只是单纯的故事。
伍封讲过很多人的故事,鲁国的孔丘,齐国的陈恒,卫国的南子,吴国的孙武,他甚至还同我讲过赵无恤的父辈、祖辈,但惟独没有讲过他自己。
夜的寂静笼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线。深秋的夜晚透着寒意,屋顶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却恰好缓解了我此刻的燥热。
我像个久病不愈的病人,在焦急地等待着医者口中的判决,手心不断地有细汗渗出,一颗心恐惧不已,但又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是楚国人,我的祖父是楚平王的太子太傅,我的父亲是伍氏的宗子伍尚。”伍封帮我拢了拢衣襟,淡淡说道。
我知道他与伍子胥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但从来没想到他会是伍尚的儿子,伍子胥的亲侄。
“伍氏一族自曾祖父起便辅佐楚王治国行政,世受倚重。但三十年前楚平王受佞臣费无忌的挑唆拘禁了我祖父,他们还以祖父之命为要挟,想要设计将我父亲和叔父骗回都城一同剿杀,以绝后患。”伍封的眼睛里有两簇暗火,即便他极力隐藏自己的仇恨,但回忆起当年突如其来的灾祸,仍旧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和你叔父一起逃走?他明知道回去就是送死,楚王是不会放过你爷爷的。”
“父亲自然知道这是楚王的奸计,但他是伍氏的嫡长子,他不忍心让年迈的祖父一人赴死,他也不能在伍氏一族惨遭灭门后一个人苟活。他不像叔父,能斩断一切牵绊,只靠着满腔仇恨活下来。他的心太软,他放不下的人太多,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只有一起死”
当生和死摆在面前的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选择生。
伍尚回到楚都后很快就和父亲伍奢一起被楚王杀害了,二人死后,楚平王还下令灭了伍氏满门,不管是白发老妪,还是襁褓里的婴儿,通通都没有幸免。这也就是为什么伍子胥当年带着吴军攻入楚国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挖出楚平王的尸骨鞭尸三百,因为他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需要一次发泄,即便他的仇人已经死了,也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当年是伍子胥救了你?”
“父亲死前把我交给了叔父,叔父投奔吴王阖闾之前把我寄养在了齐国,后来我才辗转到了秦国。”
“那叔妫?”我迟疑了许久才说出了这个名字。
“父亲在世时让我与陈侯的庶长女定了亲,后来伍氏遭难时我只有两岁,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废了,没想到十三年后孟妫知道我没有死,就带着妹妹叔妫到齐国来找我,履行了她父亲当年对伍氏许下的承诺。我当时虽然人在齐国,却要时时刻刻逃避楚国刺客的追杀,她们两姐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孟妫十六岁时因为难产死在了从齐国到秦国的路上。”
“那孩子活下来了吗?”
“孟妫怀的是一对双生子,男孩活下来了,女孩没过几天就死了。”伍封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我,“阿拾,我救你的那一年,如果那女婴没有死便和你一般大。当时,我将她系在胸前,可前方林子里埋伏了弓箭手,当胸一支火箭,我没有死,她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的身子着了火,林子里的刺客又冲出来砍杀,我只能先把她放下,可回来时,她已经烧成了黑乎乎的一团。阿拾,她是我的女儿,可我甚至还没有记清她的样貌”伍封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死去的孩子还系在那里,身上插着一根熊熊燃烧的火箭。
第113章 少时旧梦(二)()
“再后来,你便在那场大火里见到了四岁的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断颤抖的他,十年的时间我从未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喊过一声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无声地嘶喊着,阿拾,我痛
春日他带着我渭水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浆果;夏日他把我的脚丫泡在凉水里,看星星讲故事;秋日我们相依相靠,读诗念史;冬日他给我在院子里堆上十几个雪人。我没有父亲,他却给了我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的爱,面对这样的他,我还有什么可以怨恨的
“小儿,那女婴死后,你便是我的孩子,可当你一天天长大,变得光彩夺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总说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个孩子的戏言,却生了要留你一辈子的心。”
“那不是戏言,从来都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摇头。
“我知道,可是小儿,你知道留你一辈子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是这样的美好,十年,二十年,当你一天天地绽放,却要看着我一天天地老去。再过三十年,我若变成秦牯的样子,掉了头发,落了牙齿,我还是你的将军吗?我若老死了,你该怎么办,谁还能照顾你?”
“你老了,换我照顾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舍得”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眸,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倏然滑落。
我静静地抱着他,许久,心慢慢地变得沉静。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我们明明都想给对方最好的东西,最后却深深地伤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来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叹声道。
“他三岁时发了一次高热,腿上留下了残疾。我如果把他带到雍城,他免不了要受旁人非议,他自己不愿意,我也不忍心。叔妫认为这是她的疏忽,便自请留在西北照顾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几个月就是为了看他们?”
“嗯,但伍惠他不喜欢我,每次去我们都免不了要起争执,所以后来我便去得少了。”
“叔妫为你照顾孩子多年,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给公子利?”
“叔妫刚来齐国时才六岁,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杀后,楚国伍氏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孙,我不能装作什么责任都没有和你在这个院子里相守一生。阿拾,从楚王杀尽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幸福的权利。叔父在时,我还可以逃避,可后来连他也死了,我便逃无可逃了。”
“所以你从吴国回来之后,就决定要把我嫁给公子利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他总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离开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时间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想来,那些话其实都是在与我告别。
“公子爱慕你多年,你若嫁给他,他定会比我待你更好。他会是秦国的太子,下一任的国君。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秦国最尊贵的女人,而我会效忠你的儿子,为他流干我最后一滴血。我从吴国回来后的每一日都在这样告诉我自己,嫁给公子利也许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归宿。”他说完苦笑一声,看着我痛声道,“这是我懦弱、卑劣的借口,我连自己都没有骗过就仓惶逃到了西北。后来你不在了,重兴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执念。”
我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伍封木然地松开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多么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紧了他的手:“不,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眼前这个男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亲情、爱情、对家族的责任已经把他伤得体无完肤,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风轻云淡的外表下,那颗痛苦无奈的心。
“小嬴就是赵家的伯嬴,这一次你同她一起回晋国吧!她是赵鞅最喜欢的女儿,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赵氏绑在一起。”我擦干眼泪,微笑道。
“小儿”
“将军,给我一些时间,也给自己一些时间,我们便忘了吧”
当你忘了我,当我忘了你,也许东面墙角的老树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从它身上坠落,落入男子温暖的怀抱;也许屋檐上滴水的瓦当还会记得,曾经有恋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读了一夜书卷,听了一夜雨声;也许摩崖山上的草木之灵还会记得,曾经有少女在生死一线,见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当你垂垂老矣,当我苍颜白发,也许只有它们会记得我们曾经相守相依的十年,相离相忘的一世
从将军府里出来后,我一路狂奔到了东门,独自爬上城楼对着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哑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我飘乎乎地回了住处,却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见了月下醉卧独自饮酒的烛椟。
“你不在里面陪着宓曹,怎么跑出来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两个空空如也的酒罐,哑着嗓子问道。
“子黯,怎么办?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烛椟醉眼朦胧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吗?那日在长街上,她没有认出我,我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比以前长高了些,眉目也都长开了,可是她害怕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睫毛不停地眨”他拿起空酒罐往嘴里用力倒了两下,然后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现在她变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不了了!”
“她想要什么?”我在烛椟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她想要跟我回晋国。”
“那不是很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烛椟冲我大喊了一声,满嘴的酒气,“她让我把她送给赵氏的世子,送给她从未见过一面的伯鲁。”
“她的事想必无恤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再给她些时间。她这几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认定只有权势才能救她出苦难。等你们回了晋国,你有很多时间可以陪着她慢慢地找回原来的自己。”
“她真的会变回来吗?她会吗?”烛椟呢喃着醉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望着挂在树梢上的一弯下弦月,独自一杯一杯地饮着酒。世间的情感有千万种面貌,便有千万种痛楚,旁观的人看着以为容易,但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也只能手足无措地任由命运摆布。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异乡的战魂,这个晚上最不缺的就是为情所伤的可怜人。
半夜醉酒和幕天席地地睡一觉,就意味着第二日你会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烛椟昨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睡在院子里?”赵无恤拿湿布在我脸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别和我说话,我头痛”我把手按在额头呻吟道。
“你说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继续睡吧!”无恤把湿布随手一扔,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来,去陈仓接四儿和无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一下子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刚过了日中。”无恤捡起我脱在门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头上,“赶紧穿上吧!什么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欢躺在外头睡觉。”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乱梳了梳头发,出门前又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自己的笑脸。哎,为什么每次见到四儿我都是这副鬼样子。
雍城外的空中飞荡着一片黄沙,太阳高悬在头顶,极小极白极亮,让我抬不起眼睛。
“他们怎么还没来啊?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我站在城楼上踮着脚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个时辰,四儿和无邪却还未出现。
“陈仓到这边的路难走,你再耐心等等。”无恤坐在城墙上,用手逗玩着几只石缝里的蚂蚁,“昨天你同伍将军说了什么?他一大早就派人来说,他这次要与我们一道回新绛面见卿父。”
“没说什么。”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将军如此看重这场婚事,贵女这下该高兴坏了。”
“她要是长了翅膀准能飞起来!女儿都是别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没用。长姐如今开口闭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国来。”
“将军值得她这份心思。”我喃喃自语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边的兵士伸手一指,我转过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隐约有一辆青篷马车从城外驶来。
“他们到了!”我提起下摆,两步并成一步冲下城楼。上次见到四儿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而这之间我们还经历了一场“死亡”的离别,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阿拾——”马车还未停稳,四儿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
“四儿——”我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14章 鸿雁于飞(一)()
“让我看看你!”四儿的眼睛里全是泪花,嘴巴却笑得很甜,“臭丫头,我快被你吓死了,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
“四儿,你猜我这会儿见到谁了?”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神秘兮兮地笑道。
“你见着于安了。”四儿脸上泛起了一片红云,她对着我羞涩道,“我在华山脚下等你和无邪的时候遇见了他,他还从几个山匪那里救了我。”
“什么!他那日在村子里救的人就是你?!”我捂住嘴傻笑,笑完了抱着四儿的脖子,呢喃道:“真好,四儿这样真好。”
“怎么又哭了?”四儿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听来接的人说,你要去晋国了?”
“你同我一起去吧!还是——你要留在这里照顾你爷爷?”
“你忘了,我们以前对月亮起过誓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这一生,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那你爷爷?”
“将军找了我三叔来做府里的家宰,这样爷爷就能在府里安老了。”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喂,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啊!”我和四儿聊得开心,倒忘了旁边还站了一个无邪。无邪一把扯开四儿,冲我张开双臂嘟囔道:“现在该换我了吧?”
我和四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儿调笑道:“你的小狼找阿娘来了,快哄哄他吧!”
我抱着无邪微笑道:“谢谢你帮我照顾四儿,你也和我回晋国吧!我们可以一起去浍水边的竹林打猎,去河边射鱼。”
“你若不带我去,我现在就咬死你!”无邪张开嘴巴在我头顶啃了一口。
“痛——”我按着脑袋捶了无邪一拳,“改掉你这个咬人的坏毛病,我再带你走!”
“他是谁?”无邪用下巴指了指我身后的赵无恤。
“他是我在晋国的朋友,叫无恤。”我把赵无恤拉了过来。
四儿见无恤配剑戴冠,气度不凡,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无邪向来不懂礼节,打招呼是点头,挑衅打架也是点头,他点了两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和狼群一起长大,所以不太懂礼节,你别放在心上。”我和无恤解释道。
“原来就是他啊!现在倒是挺会说话的。”无恤一声讪笑,转头去和四儿说话,不再搭理无邪。
“我不喜欢这个人。”无邪铁着脸道,我在心中暗叹,那个人好像也不喜欢你。
在我“死”后,无邪和四儿又一同失踪,家宰秦牯焦急之下托人四下寻找,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