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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的“绕梁”琴端端正正地摆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我以指勾弦,“铮——”的一声响,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荡开。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齐宫时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她月下抚琴时对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问神琮、夏禹剑、璇珠镜,我终于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为什么可以那样轻易地将范氏三宝许给盗跖。
幽王璇珠镜,那兴许就是她日日摆在案头对镜描眉的梳妆镜。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低贱的侍妾,她出生在云端,却因为我的出生被人唾弃,被人脚踢石砸,最后连一双手都没有洗干净,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地。我该给她洗把脸的,我该帮她把指甲缝里的黑泥挖干净,我至少该为她再寻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晋国的小调可我什么也没做就一把火烧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忍着,抽噎着,不可抑制的痛哭声终究还是在耳边响起。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队勇士护送我和五音回新绛,黑子与医尘同行。
第272章 愿言思子(一)()
到新绛时,刚过了三月,浍水边绿茵遍野,蝶舞蜂鸣,春意浓得像是一方绿锦,裹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绛城灰黑色的城楼已近在眼前,五音却忽然说要下车走走,我念她近乡情怯于是陪着下了马。
四月春暖,浍水边的岸堤上随处可见挎着竹篮,背着竹筐的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临水,采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头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视着水边一对互相试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回忆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夫人有多少年没回新绛了?”我走到她身边。
“你今年几岁,我就有几年没回来这里了。”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见,要先梳梳头吗?”我从怀中掏出梳篦递到五音面前。五音接过,抬头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儿还挺有趣。我离开他时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如今老成这样,难道还想靠颜色博得他垂怜?”她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苍白的面庞让她看起来黯淡,然而温婉。
“卿相还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来他也不会听信我那些‘凭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可以安心在赵府住下来,只是夫人若还想为陈氏效力,怕是要与我时时见面了。”
“放心,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着绢绢河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渡河时没有坐上我的船,我没有对他说那么多该死的话。把一个人从河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竟送了我一辈子的时间。”五音默默地凝望着脚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转身离去,那一转身似是将所有记忆都沉在了身后的河流里。
不远处的官道上,从新绛城的方向驰来一匹快马,骑马的人跳下马背冲我们高声喊道:“敢问,这是去赵府的车队吗?”
“正是。”我上前应答。
“诸位请赶紧随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他在等我!侍从的话仿佛在我脑中劈下了一道惊雷,黑子哇啦哇啦地冲我张着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楚国到天枢,从天枢到新绛,我一路辗转奔波,无非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赵府的门口等我时,我的心突然就虚了。它突突地狂跳着,越跳越往嗓子眼挤。
没等自己回过神来,我已经翻身上马,提缰掉转了马头。
五音低头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显得格外可笑。
黑子跑上来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惊讶道:“你干什么呀?城门在那边呢!”
“你先带人进城吧!”我夺过缰绳,慌乱奔逃。
黑子一急,追在我马后大叫:“臭丫头,你让我见了卿相说什么啊——你让我跟赵无恤怎么说啊——喂——”
风呼呼地刮过,纷乱的心跳合着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黑子的声音。这一刻,我无法思考,只提着一口气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车队和那座让人喘不过气的城池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不敢见他,我不敢。
我甚至不敢在脑中想起他的脸。
两年了,没有迫不及待的相见,没有乳燕投林后的哭诉,没有指责,没悔恨,面对近在咫尺的重逢,我怕,怕得全身发抖。自我决定回来见他的那日起,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我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狂奔,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
河流消失了,树林退去了,远山是一抹浅浅的灰,身前是一片高过马头的凄凄萧草。停马驻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发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踪,散乱的长发几欲逐风而去,眼泪终于漫出眼眶滑下面颊。
红云儿,红云儿,你可还怪我,恨我,想我,爱我,要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耳畔是寂静原野的呼吸,一起一伏,温柔而坚定。
策马回城,入城时,太阳已经偏西。
赵府的大门紧锁着,我拼命敲门,府里的家宰终于匆匆赶来。
“巫士怎么才到?”
“你家世子呢?”
“世子陪新来的女客去见家主了巫士今晚是要在府里用晚食吗?太史现在应该也还在”家宰示意身后的小仆牵走大喘不已的马,我此刻满脑子只有无恤,依稀听他说了几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备了,只麻烦家宰告诉你家世子,就说我在府中园囿等他。”
“园囿?”
“对,多谢!”我说完提裙便跑。之前怕得不敢见他,现在却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见到他。女人的反复无常,别说男人不懂,有时候连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初春微凉,我迎着风一路飞奔入园囿。兰草未开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开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花朵如云似雪,聚在树梢,落在树下,令人叹息的美。
我停在树下,抬头仰望枝头繁花,那如蜜的花香让时光在我眼前流转飞逝,然后停驻。那一夜,他牵着马站在我屋前,我穿着大红嫁衣推开房门,一眼就对上了他醉人的笑,迷人的眼
红云儿,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我靠坐在槐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良人,放松后的疲倦犹如一帘黑幕将我彻底席卷。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后,我听着耳畔花落的声音沉沉睡去。
梦里不知光阴几许,再睁开眼时,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脸惊讶。
“巫士,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家世子出城骑马去了。”
“骑马?”
“我家世子妇喜在月夜骑马饮酒,所以”
所以,他不见我,他陪她骑马出城了。
朱颜酡,美人笑,今夜他们的马头是不是还挂着我酿的美酒?月下飞驰,醉卧河畔,该是怎样的美景。
我讷讷地起身,如水的月光隔着树冠倾泻而下,眼前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春未尽,花已落,我终究成了那个旧人。
这一夜全是梦,梦里都是旧事。高兴的,难过的,害怕的,感动的,前一眼还梦见暴雨过后的悬崖上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下一眼就看见他躺在竹屋里一遍遍对我说,撑不住了,你可以来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你记住我的话,绝不。
他赵无恤的绝决,我终于也尝到了。
再醒来时,头顶是满绘祥云的屋梁,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着扑上来:“巫士,你可醒了!”
“师父呢?”
“巫士没听见我昨晚说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浍水边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儿回来了一趟,理了鬓脚,修了胡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赵府见巫士。可惜没见着,吃了晚食就又回竹林去了。”
“我现在出城去见他。”
“不行!巫士不是说,今天一早要去赵府吗?我都已经差人去说过了。”小童转身从衣箱里捧出一套崭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献宝道,“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这紫珠墨玉冠也是国君祭天后不久赏下的。巫士那么久没见赵世子,总要好好打扮打扮。”
小童不容拒绝地替我梳头、更衣,我看着镜中熟悉的面容,却心苦如荼。
他今日会见我吗?见了,我要说什么?不见,我又该怎么办?
见或不见,泪绝不能落,绝不。
驾车入了赵府,按礼先去见了赵鞅。赵鞅此时仍在病中,虽没有极重的病症,但整个人看上去苍老消瘦了不少。医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准备着浸浴用的药汤,他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说话。我这两年的事,赵鞅一句未问。五音叛赵投陈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夸了我卫国一事办得不错,让我去家宰那里领赏。
我出门,早已侯在门外的老家宰递给我一份礼单。赵鞅的赏赐太多,家宰已派人另外装车替我送回太史府了。
我行礼谢过,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家宰已叹了气,为难道:“巫士是想见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又受魏世子相邀过府议事去了。”
“他又走了?”
“巫士可要再等等?”
“无妨,我去魏府等他。”记忆里不管我在哪里,总是他来寻我。如今,他不来,便由我去寻他吧。
站在魏府对街的梧桐树下,我从清晨等到了午后。
四月的春阳将树影间细长的人影慢慢变短,继而又缓缓拉长。魏府大门里有人进,有人出,可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傍晚,天色暗得发黄,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昏暗的天空开始发亮,白练似的雨幕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突然恍然大悟。
他根本就没来魏府,他赵无恤只是不想见我。
大雨急急地下着,雨水顺着头发直往嘴里灌,我滴着水,咬着牙,一路硬是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回了赵府。赵府门外,暴雨过后的天空已经开始发亮,几个青衣小仆正拿着扫把在门外拼命地扫水。
他送客出府就站在门边。
第273章 愿言思子(二)()
我一眼看见了他,他一眼看见了我。
天地间繁杂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
两年多的分别,几百个日夜遥远的思念骤变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红云儿”我望着梦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声。
无恤长眸微眯地看着我,冷冷地,带着我不熟悉的神情。
心微微发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顺着手臂不停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颤抖的呼吸让原本狼狈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狈。
台阶上的人终于动了,在我迈上台阶的一瞬间,他漠然转身离去。
府门外扫水的小仆见他走了,呼啦啦提着扫把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僵立着,直到身后有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
“阿拾”她哽咽轻唤。
我颤抖着反身抱住来人,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晕倒在商丘大街上时,我没有哭;卖身为奴,替人洗衣抹地时,我没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疯,扑在我身上恣意戏弄时,我没有哭。兜兜转转终于回到这里,我却抱着我的四儿,站在大雨过后的长街上嚎啕大哭。
我爱他,所以离开了他,可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儿无一例外都会哭成个泪人。可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温柔而坚定。我的四儿早已是一个母亲,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比一个母亲更加坚强。她抹去我满脸的泪,笑着说,阿拾,我们回家去!
浍水边的小院,四儿烧了水,替我换了衣服。我靠着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着我的头愤然道:“他负了你,我们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这两株讨人厌的木槿花都铲掉!”
“不。”我摇头,“错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该随车队一起入城,至少那时他还愿意等我。”
四儿看着我憋红了脸,憋到憋不住了才叹声道:“傻子啊,傻子,他赵无恤等的是五音,五音一下车,他连你在不在车里都没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还领了一个大肚子的乐伎入府,那乐伎再过两月就要临盆了,他若真还怜惜你,就别让赵府的人请你给他的大子唱祝歌。”
他有孩子了
他有孩子了
我抱着四儿一动未动,心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丢进了深水。话说不出,气透不了,只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渗水。
淋了一场大雨,听了四儿一席话,我便病了整整半个月。
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到夜里就一阵阵地发热,一阵阵地发冷,胸口热得如火烧一般,背后却全是冷汗。四儿不分昼夜地照顾我,我怕把病气过给她,熬了三日就死活把她推走了。她家里有个小的,离了她,据说成天哭闹,我这半个阿娘做得实在糟糕。
医尘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问我夜里睡得好不好。可怎么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梦,梦里倒没有无恤,只有扶苏馆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半个月过去了,门外的药渣越堆越高,缠绵的心病在医尘的妙手之下也总算有了点起色。
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买了一只红毛锦鸡和一大袋新鲜的蔬果后驾车出了城。
春日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盖在离夫子墓不远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头的篱墙一口气占了两三亩地。
竹屋内,熏炉、锦榻、书架、案几、莞席一样不缺,就连太史府中那盏楚王送的鹤鸟衔枝十六盏树型灯也都被史墨搬来了这里。
我原以为史墨此番搬出太史府是要体会夫子当年的清苦,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若打开墙角那只大木箱子,怕是连蜀国的芳荼、制荼的小炉、饮荼的陶器都一应俱全。
我放下东西,打扫了屋子,熬了鸡汤。可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仍不见史墨的踪影。无奈只得出门去寻,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见一个头戴青笠的人坐在浍水边钓鱼。
“姜太公钓鱼,钓的是文王。咱们太史公钓鱼,钓的是什么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笑着揶揄。
史墨没有回头,只起身将手边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进了水里,“回来了也不先来看看师父,劣徒实在该打。”他转身拿鱼竿在我头上狠敲了一记。我捂着头直叫疼,他拎起渔具就往竹林里去。
“师父,等等我。”我小跑着追了上去。
“脸色这么难看,病了?”史墨在屋中案几后坐定,手里端着我新盛的一碗鸡汤。我笑着催他尝尝味道,他却放下陶碗,蹙着长眉道:“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可还是放不下无恤?”
“哪里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师父你呢。”我端起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灿烂些,“这是宋国扶苏馆里的厨娘教我做的,别看汤色清,里面可有大功夫。怕师父你牙口不好,我还特地剥了鸡肉,剁了鸡蓉丸子,你快趁热尝尝,一碗卖两金的好东西呢!”
“为师头没昏,眼没花,能走能吃,有什么叫你放心不下的。”史墨轻叹了一声,接过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颗鸡蓉丸子放进嘴里。
“好吃吗?”
“不错。”
天下珍馐,史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