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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这会儿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日要高亮许多,她每说一句话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无恤身旁的于安。我将她小女儿的心思全都看在眼里,不由抿唇一笑,伸手取过她手上的红漆双耳杯:“你这丫头若是想喝酒,我和于安陪你喝就是了。红云儿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让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无妨的,也给我满上吧!当年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我可连一滴都没喝到。”无恤笑着把杯子递到了我面前。
“不行,你还是别喝了,我给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瞒着四儿,他不想让自己的哀痛破坏四儿此刻的快乐,他脸上的笑越是云淡风轻,我心里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人要喝酒,你怎么能拦着呢?”案几的那一头,阿鱼正夹着一个黍团打算塞进嘴里,他听了我的话,啪的一下放下竹箸,窜上来不由分说地夺走了我手里的竹勺,“来来来,主人,我替你满上。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么用?酒到了你阿鱼的肚子里还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么事啊?”阿鱼给无恤满斟了一杯桃花酿,转头笑嘻嘻地看向我。
“当然是管你睡觉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噜。”我气恼地看着,无恤和四儿却笑开了,连鱼妇也捂着嘴巴低下了头。
“哦?莫非阿鱼兄弟不胜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们几个多喝几杯了。”于安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了阿鱼,“有劳了,阿鱼兄。”
“姑娘!”阿鱼涨红着脸一掌拍在酒坛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鱼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惯!这一次,哼,半坛子都算我的。”
“阿鱼大哥啊,你就别逞强了!”四儿往我碗里夹了一根瓜条,歪着脑袋对阿鱼笑道,“莫说上次你喝不过你家主人,照我来看啊,连我家阿拾你都未必拼得过。”
“阿拾很能喝酒?”无恤和于安原本正低着头,听了四儿的话,他们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我。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身旁的四儿扑哧一笑,看着我乐道:“她啊,喜酿酒,更喜饮酒。小时候经常喝醉了躺在屋顶上睡觉,我和将军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寻着酒味上屋顶就一定没错。那年蔡夫子离世,她偷喝了楚国的香茅酒,就折腰躺在屋顶的飞檐上睡觉,可把将军吓掉了半条命。哈哈,还有,还有,阿拾你记不记得咱们十岁那年”
四儿越说越兴奋,我一伸手在她后腰上猛拧了一把:“死丫头,就你话多!”
“啊——”四儿吃痛在我肩上连拍了几掌。
我躲开四儿的手,笑着对于安道:“来,于安,咱俩换个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着一张桌子看不清你的脸,就拿我的糗事取乐。”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赵先生身边去!”四儿一抬头,正巧对上了于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闭,脸上的红晕一下就延到了耳廓。
于安低头一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凑到四儿耳边调笑道:“瞧,他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臭阿拾,别走。”四儿羞红着脸,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冲她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跑到了无恤身边。
四儿见于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双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这天下所有陷入爱恋的少女一样,她这一晚上都在想方设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于安真的坐到她身边时,她却害羞了,羞涩地讲不出一句话来。多少年了,于安一直是她的梦,她的神。此时,她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却荡漾起迷人鲜艳的容光。
无恤看着他们两个,嘴角噙着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着一杯。
“别喝那么多,要不要先吃个黍团?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夺过无恤的酒杯。
“神子,我已经选择相信你的直觉,所以别担心我,我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他温柔地看着我,取过我的酒杯,继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鱼和于安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后,这会儿舌头已经变大了,他抱着酒坛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摇头吃吃笑道:“哎,都成亲吧,成亲吧,成了亲就能生一屋子好看的娃娃。”
“阿鱼你想当爹了?”我想起齐长城脚下那个心慕无恤的妇人,笑着问道。
“那是,没孩子怎么对得起祖宗。哈哈,现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鱼仰头狂饮了一杯酒后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妇人,走!给我也生个漂亮的娃!”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鱼妇面前,身子一弯一下就把鱼妇扛到了肩上。
第235章 洗尘家宴(三)()
鱼妇惊呼出声,站在门边的剑士首见状连忙冲上来拦住了他:“阿鱼不可放肆,主人还在这里呢!”
“首,让他去吧!”无恤笑着朝剑士首挥了挥手,“这规矩和礼节等到了新绛城后再做不迟,现在不用这么拘谨。”。
“主人,你什么时候才有本事让姑娘也给你生个娃啊?”酒虫入脑的阿鱼当着我们的面重重地拍了拍鱼妇的屁股,然后摇摇晃晃地扛着他的女人出了屋。
“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喝酒了,一准误事。”我看着阿鱼羞恼道。
“桃花酿易醉,你忘了告诉他了。”无恤笑着捏了捏我的下巴,起身拎起了剩下的半坛酒对于安道:“阿舒,走吧,我们也上屋顶喝酒去?”
“好主意!”于安点了点头,一口饮尽杯中物:“阿拾,你也来吗?”他此刻身形摇晃,面色酡红,似乎也有些醉了。
“我就不陪你们喝了。这么热的天,我可有三日没有洗澡了,要不是这酒香浓烈,你们早就被我身上的酸臭味熏倒了。”
“呵呵,进门我就闻见了。”四儿看了于安一眼,跑过来牵起了我的手,“走吧,衣服和香料我都替你备好了,咱们去瞧瞧后院的水可是煮开了。”
待我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上了四儿准备的天青色薄绢深衣时,门外已是月上中天。
青衣无恤,白衣于安,他们并肩坐在青瓦飞檐之上,头顶是柔光漫射的圆月,身后是一片迷离闪烁的星光。他们且饮且笑,夜风中,两个衣袂轻扬的身影仿佛凌于所有世俗尘嚣之上。
四儿仰头望着月光下白衣胜雪的男子,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发间花须低垂的合欢花。
“阿拾,那真的是他吗?”她低低吟道。
“是他,是你的青衣小哥回来了。”我看着四儿沉醉迷蒙的面庞,一颗心顿时化成了一池柔波。她是带给我温暖和光明的人,我想让她幸福,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永远像现在这么快乐,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
“真好,你也在,他也在。”四儿哽咽着,垂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四儿,你想嫁给他吗?”我看着四儿轻声问道。
“不,我不要嫁给他。”四儿转过头,她的眼睛在哀伤,她的嘴却幸福地微笑着,“阿拾,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姑娘。等我们回了新绛,等他娶了嫡妻,你就把我许给他做妾吧!只要能待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我就知足了。”
“我的傻丫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鼻尖一酸,扯过四儿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她,“你怎么会配不上他?你那么美,那么善良,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来爱你。相信我,我会让他娶你的,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为他董舒的嫡妻。”
“是妻是妾,我不在乎。刚刚就在那棵树下,他亲手为我簪上了合欢花。阿拾,现在我幸福得快要死掉,我好想就这么死掉。”四儿把脸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痴痴地梦呓一般地述说着,“阿拾,他说他这一次不走了,他要和我们一起回新绛,他再也不会离开了。阿拾,阿拾”
“嗯?”
“你说,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他不要我怎么办?”四儿用力地抓住了我腰间的红帛带。
“傻丫头,他自然是喜欢你的,他一整晚都在看着你笑。”我轻轻地抚着四儿的头发,侧头看向屋檐上如春山般挺立的男子。他是四儿的一个梦,一个整整做了七年的梦。如今,我要让这个梦变成现实。
“四儿,是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他,也是你救了他的命。今年冬天,找个下雪的日子嫁了吧!飞雪、红衣、白马,你会美得让整座新绛城的女人都嫉妒你。”
“不,我不要别人嫉妒我。”四儿抬起头笑着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阿拾,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我答应你。”四儿从小到大很少会同我要求什么,因此我不假思索立马同意了。
“我和他的婚事,你不许骗他,更不许逼他,我只要他高兴就好。”
“傻瓜”我摇着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四儿的脑袋。董舒是董安于的儿子,赵鞅既然会把他爹的灵位放进赵氏的宗庙,就意味着他会格外看重这个董氏遗孤。新绛城里想要巴结赵鞅的人多如牛毛,在他们把女儿送给于安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于安以嫡妻之礼娶了四儿。
“四儿,妻与妾一字之别却差之千里。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我拉着四儿手才说了几句话,不远处的屋檐下却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重响。我心中一惊慌忙转头去看,却只见两个原本天人一般的男子这会儿正仰面躺在地上,揉着脑袋醉醺醺地傻笑。
“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我和四儿相视一眼急忙跑了上去。
“没站稳,地变软了”无恤皱着眉头拍了拍身下的青石地,而后在地上连着滚了两圈把自己的一条腿架在了于安肚子上,“小舒,你居然也学会喝酒了。我们真是有太久没见了,变了,都变了”他吃笑了两声,一头趴在了于安身旁。
“你呢?你这个养马的疯子——”于安伸手重重地推了一下无恤的脑袋,“谁能想到,养马的疯子要做赵世子了!变了,什么都变了,早就回不去了!”于安醉眼朦胧地仰起了下巴,他痴痴地望着天顶上的明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两个人都在说什么?
“阿拾,这可怎么办?”四儿看着地上滚做一团的两个人,满脸着急。
“你扶于安回屋,我扶红云儿回屋,今晚只能先这样了,让他们两个都早点睡吧!”我起身把无恤的腿从于安身上搬了下来,又蹲下身子扯着他的两只胳膊努力想把他从地上背起来。
“红云儿,你醒醒,我背你回去。”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喝醉了酒的无恤像是故意同我唱反调,整个人重得要死不说,还老扯着我往后倒。我试着背了他两回,两回都被他坠着躺倒在地。
“阿拾,这样不行的。你等一下,我去叫阿首来帮忙!”四儿用绢帕擦去于安额间的汗水,提起裙摆一边叫着剑士首的名字一边朝主屋里跑去。
“你怎么能把自己喝成这样?”我无奈地放开无恤的胳膊,张孟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两个恐怕都不好受吧!虽说喝酒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笑,但咽下喉咙的桃花酿也许早变成了满是愁绪的苦闷之酒。桃花酿固然醉人,可这世上又哪里有比苦酒、闷酒更醉人的酒呢!
夜深了,满天的星斗失去了光华,我坐在两个醉酒的男人中间,痴望着一地飘落的合欢花。
之后,剑士首终于来了。他背走了无恤,我和四儿搀扶着于安回了屋。
这里原本是四儿和鱼妇的房间,但今晚阿鱼扛走了他的女人。
“你确定要留下来吗?我可以让阿首来照顾他,毕竟你们还未成婚,这里也还有别的人。”我替于安脱去鞋靴,又俯身取了榻上的薄被扬手抖开。
“你不怕人议论,我也不怕。”四儿点燃了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又转身从墙角的水罐里倒出了半盆清水,“况且他现在醉成这样,你便是用十匹马来拉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好吧,那你好好照顾他,我回去看看无恤。”我替于安掖好了被角,转身要走,却冷不防被床上的人拖住了手。
“别走”他闭着眼睛,干涩的嘴唇微微一启,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走,不走。”我蹲下身子拍了拍于安的手背,转头对四儿笑道:“瞧,我让你走,人家还不愿意你走呢!快来吧,我那边还有一个难伺候的主在等着我呢!”
“来了,来了。”四儿拧了一条湿布,小心翼翼地把于安的手接了过去。
“那我走了,你替他收拾好了,也早点睡。”
“嗯。”
当我走进无恤的房间时,剑士首已经离开了,无恤正躺在床榻上枕着手臂出神地看着我。
“你怎么又醒了?我以为你已经醉晕了。”我微笑着在床沿坐下,用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你的手好凉。”无恤温柔一笑按住了我的手。
“你的脸好烫。”我看着他被酒气和悲伤染红的眼睛,不禁叹息道,“你不该喝那么多酒,借酒浇愁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那什么才像我会做的事?”无恤深吸了一口把头枕在了我的腿上。
“你总是那么冷静,即使不说话的时候也像在思考。每次你看着我笑,我都会觉得你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像现在这样,嘴角弯弯的”我笑着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微微上扬的嘴唇,“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是故意不告诉我。你喜欢看我像个傻瓜一样苦苦寻找答案。”
第236章 不宁之夜(一)()
“你是这样想的?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无所不能的。我该得意吗?”他仰头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
“哪个说你无所不能了?”我拉过枕头,扶着他的脑袋靠了上去,“你刚刚在外面装醉是故意要看我出丑吗?小心你下次真喝醉了,我由你在外面吹风,绝不心软。”
“狠心的女人。今晚我是有些醉了,站不稳也是真的。不过,我装酒醉不醒,倒真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无恤笑着拍了拍床褥:“很晚了,上来睡吧!”
“什么原因?你别跟我卖关子了。”我脱去袜子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一掀开被子却吃惊地发现原本挂在墙上的青铜剑竟被无恤放在了床中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做什么?”
“别怕,只是以防万一。”无恤一个侧身把剑换到了左手。
“防什么万一?你看,你这人就喜欢看我着急!”我气恼地推了他一把。
“真的没什么。”无恤捉住了我的手,“我只是觉得阿鱼的女人这两天有些奇怪。”
“鱼妇?她怎么了?”
“她很清楚阿鱼和阿首的酒量,今晚的桃花酿却是她故意引四儿去买的。”
“于安平安归来是件喜事,她引四儿去买酒也没什么奇怪啊?再说,她是我们从齐国野地里劫回来的,不可能是陈氏或者其他人的奸细。你这回啊,真是想多了。”
“前日,阿首告诉我,他在巷子口撞见鱼妇与一个年轻男子头碰头地说话。”
“你怀疑那男人是陈氏的人?”
“不,陈氏的人现在正忙着收拾齐侯死后的烂摊子,没空派人杀我们。我猜那男子应该是个盗贼,不是劫财便是劫人。”无恤轻笑一声,扯着我在他旁边躺下,“好了,睡吧!也许鱼妇只是找了个比阿鱼更好的男人,她灌醉我们许是打算今晚趁夜色与情人私奔吧!”
“这倒是有可能。我们后日就要出发回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