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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静娴侧身福了福,笑道:“我父亲还时时提起宋大人,说他学问好。英年早逝实是可惜。说他的独子幼年就诗书过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宋柯连忙行礼道:“劳显国公惦记,改日必登门拜访。”
这不过是句客气话,郑静娴却立刻道:“我父亲如今就住在祖宅,明儿个就有空,我回去便和他说你要来,让他不要出门。”说完便行礼告辞了。
宋柯一怔,无奈着摇了摇头。这位郑小姐脾气性子仍然未改,小时候便霸道。如今大了犹甚,即便上门拜访,也要正式写了拜帖递上去,择日再上门,郑静娴却一句话给这事做了主。
玥兮和珺兮一直在外书房院门后说话,方才这一番正落到二人眼里,彼此对了个眼神。玥兮低声道:“显国公的千金倒是个胆子大的,在人家里就敢私下见大爷,也不怕名声传出去有碍。”
珺兮撇撇嘴道:“我瞧着她巴不得让自己名声有碍,趁机赖上大爷呢。你瞧她看咱们爷的眼神就知道了。”
玥兮急忙捂了她的嘴道:“可不能浑说。”
珺兮道:“她都敢这样看。还不准我这样说?”想了想道,“这个事儿得跟香兰说一声。她跟大爷彼此有意,郑小姐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今后嫁进来,香兰八成要吃亏,告诉她早有个防备。”
玥兮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珺兮道:“人都上门了,还没一撇?”
玥兮想起方才郑静娴看着宋柯热切的目光,便不再说话,当下把绿豆叫来,道:“去后街找香兰,跟她说显国公的太太和郑姑娘都来了,两人夸了大爷半天,郑姑娘还让大爷明儿个去家里见她爹爹。”说完给绿豆抓了一把钱。
绿豆拿了钱去了,到后街敲开陈家的门,把玥兮的话跟香兰说了一遍。香兰是个聪明人,登时便明白了,给绿豆抓了一把果子,道:“我知道这个事了,替我好好谢谢你玥兮姐姐。”暗想道:“林家的三个姑娘,还有显国公的郑静娴,都看上了宋柯。这也不怪她们多情,深闺里的小姐,这辈子能见到几个外男呢。何况宋柯生得俊美,风度卓然,这等风华世间少有,又有学问才干,即便家里如今落魄,也有无数情窦初开的小姐们倾心了。”慢慢在一张椅上坐下来,想道,“显国府绵延三代,如今虽不如当初显赫,却也是正经的勋爵之家,这一代出了一两个人才,虽不多倒也支撑住了门庭,郑静娴是填房韦氏唯一所出之女,又极受显国公疼爱,若宋柯真娶了她,仕途之上便乘了东风之力了,想来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罢。”
默默长叹一声,将手中正给宋柯做了一半的鞋收进箱笼里,“咔嚓”落了锁。
却说宋柯第二日清晨便拿了拜帖去郑家祖宅。门子将他引了进去,自有婆子带路,将他引到书房。门口守着的小厮道:“老爷正在写字,令闲人莫扰,公子请稍等。”
宋柯道:“不妨,不敢叨扰长辈。”提着礼物在院子里站着。心中暗道:“显国公好大的谱,即便是晚辈,如今上门来,若无要事便应召见才是,不过是写几个字消遣,却让人站在院子里等,当年沈首辅权倾朝野都没这样的架子。”
屋中,郑百川站在书案后,手里提着一只毛笔在纸上刷刷点点。他已五十多岁,两鬓生出华发,因袭祖上的爵位,一辈子养尊处优,曾任过御史,后告老不做,镇日里簪花斗草,写诗弄句以消遣时光。
他抬头看了看,只见郑静娴悄悄站在门前从门缝往外偷看,不由咳嗽一声,垂下眼帘道:“看什么看?不过让他等一会儿你就着急了?”
郑静娴撅着嘴走过来,一把抱了郑百川的手臂道:“是我让他来家里拜访爹爹的,如今让他在院子里站着,不是打女儿的嘴嘛。”
“胡闹。”郑百川把笔放下瞪了郑静娴一眼,“哪有上赶着让人到家里来看望的。”昨天他妻女去了宋家,回来便对宋柯赞不绝口,他一问才知道,敢情儿这母女一个相女婿,一个相夫君去了。他倒不是迂腐之辈,这般去瞧瞧倒也没什么,只是宋柯这一房自宋芳一死便江河日下了,勉强还有以前的底子撑着,虽说勉强算个官宦之后,可也上不得台面。他郑百川的女儿比不得金枝玉叶可也是个千金小姐,就相中这么个人家让他心里十分不喜,故而今天便故意怠慢宋柯。
郑静娴不依了,将郑百川手中的毛笔一夺,跺着脚道:“这大字什么时候不能写,偏赶这一时,爹爹快赶紧让他进来,快点快点!”
郑百川唯有对这老来女没辙,只得挥了挥手,叹口气坐了下来。
宋柯正站在院子里神游,脑子里还满是香兰的事,忽见门一开,郑静娴正站在门口,嫣然一笑道:“久等了,快请进罢。”
宋柯一怔,心里明白了几分,一抱拳进了屋,只见郑百川正坐在书案后头,一张略微发福的圆脸绷得略紧。宋柯深深作揖道:“晚辈宋柯拜见郑老公爷。”
自宋柯一进屋,郑百川便觉其风采夺人,脸色便缓了两分,正仔细打量却瞧见郑静娴跟他挤眉弄眼的使眼色,便咳嗽一声道:“快请坐。”
宋柯便在左下手的太师椅上坐了,笑道:“此次匆匆而来,未准备上等的东西,家中有一方古砚,也算名家之作,尚可把玩,请郑老公爷留着鉴赏。”
这一项又投中郑百川好风雅的脾气,脸色又缓了一分,还未说话郑静娴便抢白道:“你这个礼物送得好,我爹就喜欢砚台,家里上上下下加起来得有上百块呢,他一准儿欢喜得紧。”
郑百川暗叹一口气,对宋柯道:“我这小女被娇宠惯了,有些无法无天,还请不要见笑。”扭头又瞪了郑静娴一眼,她一吐舌头退到旁边去了。
宋柯心说:“可不是娇宠惯了,见外客的书房,她一个姑娘家竟不知道避嫌,也不知这显国府是什么规矩家教。”脸上却笑道:“令嫒心直口快,是个爽利性子。”
郑百川便与宋柯一长一短的寒暄了两句,见宋柯对答得体,举止从容,心中默默点头,又感慨道:“原与你父亲甚有交情,在科道时政见相投,他时不时来我府中吃酒论文,不知多么痛快,谁料到竟阴阳两隔,真是不胜唏嘘了。”
宋柯道:“家父生前常赞郑老公爷忠君爱国,又敢直言相谏,骨风是最让人钦佩的,在政见上对他也多有启发。”心中冷笑道:“郑百川是只老狐狸,我爹一死便同我家断了联系,与我爹这些年的交情,末了我们孤儿寡母最难的时候也未出头拉上一把,绝非德厚可交之人,若不是郑静娴非让我来,我才懒得拜访,此番只能虚以委蛇的应付了。”
宋柯这话却说得郑百川心里痛快,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倒是你后生可畏,听说下个月便要下场科举,准备如何了?”
宋柯刚欲开口,郑静娴便已走过来道:“爹爹,听说今年金陵乡试的主考官是江云江大人,曾是爹爹提拔上来的,不如爹爹去封信,让他压几道乡试的题目罢。”说完看了宋柯一眼,脸有些红,又赶紧别开了目光。
这一遭不光郑百川沉了脸,连宋柯都把眉毛皱了起来,心说:“郑静娴这话说的,好似我这次来便是要找郑百川走后门要科考题目似的。”登时心中不悦。却不知这郑静娴虽是个冷傲清高之人,实则骨子里如同炭火似的热烈,她既看中了宋柯,便不遗余力帮其谋划,只是年纪尚小,又受宠爱惯了,加之关心则乱,未免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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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矛盾()
郑百川沉着脸道:“科举之事乃是为天子选拔人才,国之重事。尤以本朝,考纪之严前所未有,你休得说这等昏话!”
郑静娴登时便下不来台,宋柯道:“郑老公爷所言极是,晚辈虽不才,却也想凭借真才实学下场一试。令嫒聪慧,怎不知当中厉害,刚才所言只不过说笑两句罢了。”他口角含笑,态度蔼然,两句话便把方才尴尬之气缓了下来。
郑百川微微点头,暗道:“宋芳生前便是个温和君子,如今他儿子倒也有乃父遗风,小小年纪是个会说话观色的。如今他尚无根基,若是个可造之材,我倒不妨提携一把,拢个人脉自是不错的。”态度便殷切了两分,笑道:“秋闱就在眼前,你四书五经应是通读透了罢?”
宋柯笑道:“不敢说通读透了,圣人之言倒也思悟许久。”
郑百川道:“有何心得说来听听。”
宋柯道:“自古读书便不能一味痴读,若不解其中三味便是纸上谈兵,别说寒窗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也无济于事。读书关键在悟,譬如《中庸》,须用整个身心去印证,体会,感悟,方有所得,不可一味寻其逻辑线索。待你悟通,悟透之后,逻辑便自在其中了。原先我年幼无知,读书时有好多不明之处,盖因其时于世事所历不深,于生命所悟不透也。待世事洞明,生命透悉之后,道自明矣。”
这一番侃侃而谈,郑百川捻着胡子。脸上微微带了笑意。又问了宋柯几句。宋柯亦对答如流。郑静娴倒也安静,站在一旁侍茶,郑百川几次使眼色让她退下,她也装作没看见。她瞧着宋柯谈论学问的模样愈发心折,脚仿佛生了根,一动都不能动了。
郑百川心中默默叹气,可也只能随她去,心里却打算同韦氏说一说郑静娴教养之事。等回京便从宫里请一位教养嬷嬷来好生教一教规矩。
宋柯学问好,出口成章,郑百川一试便知,随后转了个话头,道:“我已十几年未回家乡,如今回来倒是动了乡情,可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宋柯笑道:“郑老公爷春秋鼎盛,何需言老。江南乃富庶之地,与京城相比又是别样繁华,如若心安。处处是吾乡。小可也是刚刚在江南置了些产业,两三间铺子。有些比在京城赚得还好些。”
郑静娴道:“听檀妹妹说过,你如今辛苦,不但要读书,还要操持家中之事,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便尽管来,都是世交,我们也能帮衬一二。”
这话确实是好话,却又惹得郑百川和宋柯不悦。郑百川暗道:“宋家倒是个大族,可当初也是宋芳依附着显国公府,怎就论上‘世交’了?”宋柯则想:“原先没有显国公,我们宋家也未求着谁,过得也算平静。这郑小姐虽是好意,可总让我‘求’着显国公,倒是没白的落我脸面了。”
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含笑。郑百川端起茶碗送客,宋柯起身告辞。
待宋柯一走,郑静娴立时缠了郑百川道:“爹爹看他如何?”
郑百川瞪了她一眼道:“方才就你话多!”
郑静娴皱着眉:“谁让爹爹待他冷淡来着。”又不停追问爹爹觉着他如何?他有学问才干又和气,我瞧着他是个有担当的云云。
郑百川觉着宋柯虽不错,可宋家家底太薄,便不想理睬郑静娴,奈何女儿聒噪不停,只得搪塞道:“等他考了功名再说罢。”
郑静娴皱了眉。她是个聪明人,瞧出她爹的意思是不满意宋柯的,她也知道宋柯如今待她不过出于礼数,暗想着:“从小到大我说的事,我爹便没有不同意的,慢慢磨他就是了。只是宋柯……我定要让他对我另眼相看,宋家眼下式微,等他考取功名,我定要我爹帮他谋一个好前程,让他知道娶我这样的女子到底有多少好处。哪怕他对我感恩戴德也不能如此不温不火!”
却说宋柯从郑氏祖宅回来,迎着秋风深深吐了一口气。显国公早年凭军功封了勋爵,不过是个末流,后因拥戴八王爷起事有功,颇有圣眷。宋柯并不喜郑百川为人,当初他家与显国公府上交好,倒也颇有几分情义。后来他爹去世,生前好友不少来吊唁相帮,显国公府只应景似的送了些白事之礼了结,下葬那天只派了个庶出的儿子,此后便再无往来了。他要分家出来,族里群狼环饲,争相夺他们这一房家产,他曾投帖子求到显国公帮忙,谁知去等了几回,不过是枯坐,门子一律以“老爷朝中繁忙,未曾归家”为由,将他打发了。
他今日来,虽是因郑静娴一句话不得已而至,却也存着不想让郑百川看轻的心思——当年闭之门外的旧交之子,如今过得体面,往后再不用卑下,求到你跟前了!却不想郑静娴倒三番五次帮了倒忙。
郑静娴小儿女心思他已瞧出来了,若她不是郑百川的女儿,出身贵族,他势必加以权衡考虑……他当初便对林家二姑娘林东绮有意,也曾私下出言点拨过他妹子宋檀钗,奈何秦氏是个精明的,心中另有打算,两人不咸不淡打了个哑谜,便将这一节揭了过去。况且时至今日,他身边忽然有了个陈香兰……
香兰仿佛他前世已故的妻子沈氏,让他从心底生出亲近之情。前一世他与妻子举案齐眉,却因发配流放生死相守,情意虽短,却铭心刻骨,他原也爱慕他表妹,然沈氏偷偷省了自己的口粮喂他,又变卖全身首饰为他寻医求药,照顾他家人,他心中满是感激与说不清的怜爱,过了些时日,他表妹便成了个模糊的影子。如今见了香兰,竟有要将自己亏欠沈氏的情分全补偿她身上的念想。
他觉着自己日后放了香兰的籍,再抬举她做贵妾,两人一处,这一生长长久久的相伴。谁知香兰却不甘愿。这些日子有时候他烦恼上来也想:“不如就丢开手算了。”可一动这个念头心里好似被一把尖刀捅了又捅,难过得要命。有时候又发狠:“我偏把她扣在手心里,她不愿为妾又能如何?”但想到香兰骨子里的烈性便消了这个念头,况且,他真个儿不愿让她伤心。
而今日有了郑静娴这档子事,宋柯却忽然有些豁然开朗——前世他娶沈氏时,曾悄悄在屏风后头见过她,只觉对方端庄清秀有大家之风,方才情愿。婚后,沈氏果然为人和气妥帖,稳重大方,故而他觉着娶了贵女便有莫大的好处。若换成郑静娴呢?宋柯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间,他又骑着马走到宋府后街,停在陈家门前,又抬头往那窗子看去。想到昨日有个书生站在楼下往上偷窥香兰的闺房,宋柯便心头冒火,一夜都不曾好睡,今日他定要好生问一问香兰才是。
他正准备翻身下马,便听门“吱呀”一声开了,薛氏挎了个竹篮走出来,见了宋柯登时愣了,仿佛天上掉下个活龙一般,忙忙的往屋里让道:“宋大爷,快屋里请!屋里请!”一边进屋朝楼上喊了一嗓子:“香兰!宋大爷来了!”满面堆笑着跟宋柯道:“宋大爷快屋里坐,家里杂乱,实在不堪招待贵客。”
宋柯下马,把缰绳交给侍墨,忽想起自己冒冒然往香兰家来竟什么礼物都没拿。侍墨猜出宋柯心思,低声道:“马鞍上的兜子里装了一包点心,原是怕大爷中途饿了带了垫肚子的。”
宋柯低声笑道:“你个猴儿,回去赏你。”便拎着点心进了屋。
这厢薛氏已忙开了,麻利的用抹布将桌椅抹了一遍,张罗着重新摆果品。宋柯笑道:“薛婶子不用忙,我过来办事,顺路瞧瞧香兰。”一边说着,眼睛一边往楼梯上头看。
薛氏赔笑道:“是呢,我方才还说她该回去府里当差了。”又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