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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一战,瑶光自断长剑,道心也有些许动摇,及至死生逆转、世界变幻,瑶光心中那一点动摇就变得更加明显。
顺天而行,清静无为,自是无错,然而一味清虚自守,固然能全己身,于天下何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既有余,当奉天下。
天地有润物无声的和风细雨,亦有声动天地的雷霆霹雳。
清平盛世,以和煦养生息;飘摇乱世,当以雷霆断之!
瑶光道心既动,便越发犹豫是否要重铸玉清,机关城中一战,渊虹残存的剑意冲击之下,她若有所悟,只觉渊虹与自己似有一种无法道明的联系,若以道家说法便是“此物与我有缘”,瑶光也曾嗤笑这句话太过玄虚,然而当她自己真正遇上,她才明白那种心神牵动意念交感是怎样的感应,因而她动念向盖聂求剑,幸而盖聂宽厚慷慨,赠剑于她。直至咸阳宫内,瑶光被天问剑中的剑意触动,终于痛下决心。
她要铸剑,而非重铸玉清。
道心已动,无法复归,重铸玉清也是枉然,不如化此刻道心入剑,真正铸成一柄属于“瑶光”的剑。
瑶光开炉铸剑,一站就是半月。
灼灼的炉火几乎将夜色也烘成了暖红色,铁锤敲击剑坯的清脆响声传遍咸阳宫,日夜不绝。
咸阳宫是何等地方?
皇帝所在的王宫。
若是旁人,在咸阳宫内携带兵器恐怕都会被判个“刺客”的罪名当场拿住,能在御前携带兵刃都已是极大的荣宠,更遑论在咸阳宫内舞刀弄剑甚或者开炉铸剑。
瑶光当日说出要铸剑后,嬴政欣然允许,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开心地当场招来咸阳城内最优秀的几名工匠前来协助,亲自领着瑶光走到剑炉旁,很是骄傲地说自从建立王宫他就预备了铸剑之地给先生,诸般材料,但凡普天之下存有,全凭先生使用。
这是绝不可能被重复的殊荣,这是“秦始皇嬴政”独独给予“瑶光先生”一人的殊荣。
正因昔日“瑶光”一无所求,因而嬴政才更加迫切地予取予求,若非如此,不能安心。
放眼天下,守卫森严之所,又有几处能与咸阳宫相比?
因而重伤未愈的瑶光在咸阳宫内开炉铸剑竟是安全无比,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人打扰,一应所需触手可及,她也就将十二分的心力全都投注在了铸剑上。
铸剑所需材料皆已齐备。
熔已断的玉清剑为本,炼渊虹融入其中,反复煅烧使二者相合以为剑坯,千锤百炼重铸剑形。
炉火灼烧的每一刻,煅烧的皆是瑶光的道心,将诸般迟疑困惑一一焚尽;大锤敲下的每一击,锤炼的亦是瑶光的道心,反复锤炼、反复拷问,从模糊至清晰、从动摇至坚定。
化道心于外,聚天地之气而成剑形,她所铸之剑并非由她来决定剑形,剑意已成,剑心已生,天地不过假她之手赋予剑生。
瑶光全部心神皆在剑上,竟没有注意到自己日渐一日明显地消瘦下去,本就并不丰腴的身体在半月间几乎形销骨立,就如同汲取了生命力注入到剑中一般,若不是炉火烘托,恐怕她脸上亦没有丝毫血色,整张脸形容憔悴,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使人不敢逼视,好似有一股锐利的剑意要从眼中射出来一般,然而又过三日后,她的双眸不复先前的凌厉,反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一般温润起来。
初时几名工匠还在一旁看顾炉火,到了后来,炉火愈燃愈旺,只需投入燃料便无需费心,几人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铸剑的瑶光身上,求知若渴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
在他们看来,剑炉旁的少女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朴素,没有丝毫花俏,仅仅是抬手、落下,然而大锤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却莫名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那简单的动作背后,似乎有什么更加深奥细腻的意味要从这无数次朴素简单的锤击中透露出来。
锤击的金属声极有规律,竟如同音乐般动听,只需听上片刻,就连心跳都会不由得顺着那股节拍跳下去。
嘭咚、嘭咚、嘭咚。
这样日复一日地听下去,到了后来,众人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般心跳的声音,到底是他们的,还是那柄剑上传出的?
他们看着剑坯在瑶光手中成型,看着它越来越像剑的模样,随着那股锋芒逐渐勾勒出来,他们越发清晰地听到了这种心跳声。
这是
一柄剑的出生。
满月之夜,瑶光盯着手中长剑,眸中精光一闪,再不犹豫,右手落下最后一锤。
剑成。
剑生。
凡神兵利器出世,天地感应,自有异象出现。
这满月之夜的夜空本是晴朗无比,此刻却异乎寻常地在短短几息间聚起了雷云。
皎洁的月光被雷云遮挡,九州大地顿时陷入无星无月的黑暗,就在下一瞬,一道霹雳划破夜空,几乎照亮了整个山河,轰隆的雷鸣随之而来。
这种异象使得无数人夜半惊醒,但凡稍通易理之人纷纷掐算起来。
掐算的结果或许不会那么快出来,但是有一件事却是很多人都能看到的。
那一道反常的、惊人的雷光直直劈向的方向,正是咸阳宫。
瑶光扔下铁锤,举起长剑,毫不犹豫地向着那道雷光迎去。
霎那之间,瑶光整个人都被雷光所笼罩。
炫目的白光覆没了一切。
那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只是眨眼都不到的一瞬,唯有对瑶光而言并非如此。
在那一瞬之间,无数画面从她眼前流过。
欢乐的、悲伤的、艳丽的、苍白的
她所度过的短短十四年人生,她所走过的那些土地,皑皑白雪覆盖的华山、烽烟动荡的半壁大唐江山、甚至她待了不到一月的咸阳宫
种种风景如走马灯般一闪而过。
瑶光仿佛看到了师尊于睿的身影。
于睿站在纯阳宫前远远地看着她,目光中似是失望,又似另有深意,片刻之后,于睿转身面向师祖吕纯阳的塑像,再不看瑶光一眼。
瑶光着急地跑了过去,却怎么跑都无法接近,反而离于睿越来越远,她急得大喊“师尊等我——!”,前方的人却根本没有犹豫,向着前面走去,而纯阳宫亦跟着前进,最后全部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徒留下瑶光一人站在皑皑白雪之间。
为什么?
师尊怎么会不等自己?
瑶光这样自问的时候,不需要思考就能找到答案。
因为她放弃了师尊赐下的玉清剑。
因为她放弃了昔日在师祖面前立下的誓言。
她不愿继续沿着师尊铺下的坦途行走下去。
瑶光有刹那间的犹豫,但下一瞬又硬生生地抹去那一抹愧疚不舍和悲伤,重新坚定心神。
修道岂有捷径?
玉清剑所指明的是师祖纯阳子所修之道,并非瑶光的道,即便亦步亦趋,她也未必就能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道心已成,纵有千难万险、百千劫数,又有何妨?
吾当一力斩之,以辟通天之道!
雷光散尽,露出中央那个身着蓝白道袍的少女,她手中长剑光华内蕴,剑气纵横,恍若天成。
剑脊之上不知为何竟出现了剑铭。
上书——
——上清破云。
道心已成,剑灵已生,天感其意,故与之名,此谓天成之剑。
第17章 秦王嬴政()
咸阳宫内,整座宫殿被一种异样的压抑的气氛覆盖着,无人敢大声喧哗,一应人等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以万分的小心谨慎来工作,往日得宠的妃嫔也全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唯恐一言不慎触怒陛下落得杖刑。
这一切只因“瑶光真人”尚在昏迷之中,陛下心情沉郁,无人敢造次。
没有人知道“瑶光真人”是什么来历,但是他们非常清楚的是,那绝对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去仰视议论的人。
一月之前,“瑶光真人”被蒙恬将军护送回宫,几日后嬴政即昭告天下封“瑶光”为“帝师”,位同三公。
圣旨一下,众皆哗然。
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为“帝师”,从无前例,虽说只是虚衔,但陛下竟让她“位同三公”,这般荣宠,谁又敢当那是个无关紧要的虚衔?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嬴政将都城内一处空置已久的大宅挂上了“上清宫”的牌匾,连同护卫军士二百余人一同赐给“帝师”,各种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进宅中,看花了多少人的眼睛。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被多少双各怀心思的眼睛盯着的“帝师”却一直都没有回过府邸一次,甚至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之后王宫内流出消息,说那位帝师在铸剑。
不是没有人暗中议论过工匠也能做帝师?
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说出来,将近一月之后,这些曾经有过嘲讽疑惑不满的人全都闭了嘴。
满月之夜那一道亮彻天地的雷光惊心动魄,灼痛了多少人的眼睛。
倘若皇帝是天子,那么可以引来雷霆天威的帝师又是什么?
古来相传神兵出世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然而这只不过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因此众人仅仅抱持一种朦胧的憧憬谈论着那些古老的传说。
直至那一夜,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什么是风云动、雷霆降。
一剑引风雷,一剑破苍穹。
那一夜惊世的雷光注定会成就新的传说——关于那柄剑,以及,铸剑的那个人。
帝师——瑶光真人。
至此,咸阳上下才彻底地深刻记住了这个称号。
从不屑怀疑到敬畏崇拜不过一瞬之间,那些因强权地位带来的差别终于真正地变成了云端和尘埃的差别深深地刻在了曾有所怀疑的每一个人心中,再无人敢私下非议帝师,甚至连直呼帝师的名号都会心悸,最后唯有“真人”二字口口相传。
有关秦国上下这种风评的改变,当事人一无所知。
瑶光不眠不休铸剑数日,身体憔悴,骤遭雷击,心境急剧动荡,心力耗竭,在度过神剑出世的雷劫后她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这一昏又是三日。
瑶光醒来的时候,喉咙干得吓人,她几乎都能感觉到气管里干裂的伤口透出的血腥气。
“水”
这一声极轻而沙哑的呢喃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一只小碗凑到瑶光唇边,碗中温热微甜的水柔柔地碰着她的唇。
瑶光下意识地吮着,越喝越急,全不顾旁边那人“不要着急”的叮嘱,等她把一碗水全喝下去,这才算是清醒过来。她试着将真气走行一周,然而丹田内空空荡荡,那一丝真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她立刻停止动作,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果然”
侍奉在旁的扶起瑶光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问:“先生感觉如何?”
瑶光转过视线瞥了一眼,入目的竟是玄衣冕毓的嬴政,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原以为是侍女而已,竟是嬴政?
看他略有些憔悴的神色,只怕守的时间并不短。
或许无论她多么高估“瑶光真人”在这位陛下心中的地位,依旧是低估了呢。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在瑶光心中翻腾着。
面对这样赤诚的关切,瑶光舒了口气,低声叹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合该如此。”
嬴政皱起了眉,似乎仍有些不解。
瑶光平顺了气息才补充道:“我先前因强行逆转经脉,全身经脉毁去十之七八,机关城中一战又添新伤,本来料定没有数年将养难以痊愈而今一道雷劫倒是祸福相依,虽然贯通了原本阻塞的经脉,但是数年清修的功力大约也毁于一旦了。”
瑶光没有因内力尽失而惊慌失措,因为她在剑成之前就已经有所猜测。
江湖中多有拜师后需废去原本功力才能继续修行的心法,而今她欲易道而行,先前所修功力能存留几分自然是个未知数,最坏不过从头来过,现下经脉得以贯通甚至拓宽,于她已是意外之喜。
嬴政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听到“功力毁于一旦”不免脸上变色,武者功力尽失无异于当权者失去权柄,这等惨烈的事情又有谁能不在乎?他再细看瑶光的神情,竟一如往常的平静。
嬴政情不自禁地叹道:“先生这一分修心养气的工夫,朕仍是学的不够啊。”
瑶光被夸得微微一愣,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淡淡的血色,抿了抿唇,低声道:“修道之人自当有清净道心与持恒定力,剑修尤其如此。”
否则纵然能在顺境修成剑术,当遭逢变故、剑上染血,心志软弱者如何继续持剑而不改其志?
嬴政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本严肃的神情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双眸也染上了怀念的色彩,笑着开口说:“多年未聆听先生教诲,如今听来,仍是如此简明犀利。”
但凡扯上“往事”,瑶光一律不作过多回应,以免多说多错。她沉默以待,嬴政也不恼,就这么望着瑶光,片刻之后,嬴政轻咳一声,收回双手,直起身来。
“先生且安心休息,有事尽管唤人,莫要强自支撑。朕去外间批阅奏章。”
瑶光轻轻颔首。
嬴政这才转身离去,走之前还特意将悬在旁边的长剑解下来放到了瑶光手边。
瑶光抱起长剑贴到身前,闭上眼睛,她依稀可以听到剑中传出一种近似于心跳声的脉动,一股凌厉的剑气直接透过剑鞘和衣服渗进她的皮肤筋骨之中,凌厉、浑厚、凛冽,比起玉清更多几分风雷之势,而少去玉清的清净之意。
这是属于她的剑。
这是只属于瑶光的剑。
心意相通,气脉相连,自此之后,一生修一剑,一剑修一生。
瑶光感觉到心里缺失的部分被填满了,在失去玉清剑的那段时间隐隐存在的不安全部消失了。
瑶光这样静静感应了片刻,循着习惯将长剑负在背后,慢慢地踱到了外间。
宽广的大殿中只有一个人。
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皇帝端坐在几案前,埋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瑶光安静地看了片刻,想到史书上记载秦始皇“日批奏折百二十斤”,在历代的帝王之中,始皇帝也可说是极为勤政的一位。既有雄才大略,又如此勤奋以至苛刻地自我要求,秦始皇能取得前无古人的旷世功业着实不稀奇。倘若后世帝王皆有如此心胸眼界、文韬武略,天下又何以一再动荡?嬴政打下如此基业,二世却能在短短数年断送大好江山,怎不让人唏嘘?
多少人讴歌两汉多么伟大,诸位帝王如何劳苦功高,然而在瑶光心内,汉朝前几代帝王根本就是笑话。因为“推翻”了秦朝,所以汉朝的皇帝放着秦那么多成熟的政策不用,定要弄出许多新的政策,到头来又有多少还是折腾了回去,汉朝开国以后,休生养息多少年才堪堪恢复元气,倘若不是皇帝一意将秦律国策弃而不用,又哪里需要那么多年?帝王全了颜面舒了心气,到头来便要黎民百姓为之付出代价,非但如此,他们还要在史书上玩弄春秋笔法,对前朝诸般批判,似乎秦朝便一无可取一般。假使秦朝当真一无可取代、而嬴政便只是一位暴君,为何是秦国一统天下,为何是嬴政开创了皇朝?甚至可以说,后世的帝王不过是循着嬴政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