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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早晨天气寒冷,敦煌城中许多百姓这时候都还没起床,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二人走过,亦是来去匆匆。
“法师可是从那高昌国而来?”忽闻有人如此问道,嗓音底层厚重,似非凡人,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壮。
这名僧人此时还未及用饭,昨日也只是少少吃了一些,饿得有些头晕眼花,此事抬头看向眼前这人,只觉异常高大,仿若在看那莫高窟中的佛像一般。
“正是。”这名僧人言道。
“突厥将灭,高昌安能完好。与其负隅顽抗,何不降唐?”那高壮青年说。
“……”那僧人楞了一愣,随即问道:“此事,不知壮士从何处听闻?”
“你伸手出来。”那人说道。
那僧人依言伸出自己枯槁瘦小的手掌,然后便见对方捏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白色物什放在他手心之中。
那人的手掌宽大厚实,那一个指甲盖,都快赶上他自己的指甲盖两三倍那么大。
僧人细细断线手中物什,见是一个折叠整齐的纸片,摊开以后,就成了细细的一个长条,这纸质也是奇特,之前从未见闻。
这张纸条上面有一行文字,极其工整,异常清晰精炼,不似常人能够书写,只是这字,乍看似是汉字,细看又与汉字有几分不同,总归还是相似,连蒙带猜的,倒也勉强能够读懂,从右往左读,并不成熟,应是从左往右读,这一读之下,竟是另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这一张细长纸条上面,书曰:“贞观十四年[640年],唐灭高昌,置西州、庭州。”
耳边尤还想着对方最后说的一句话:“形势紧急,尔高昌需早做决断,莫使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抬头再看,那人早已不在,徒留下冬日清晨这一条空荡荡的街道,间或走过那一两个匆匆忙忙的身影,方才那高壮青年,似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僧人猛地打了一个机灵,醒过神来以后,连忙便去联络了敦煌城中,同样来自高昌国的几个僧侣。
当天下午,这些僧人便匆匆出城去了,一路往北,向着高昌国所在的方向行去。
从敦煌去往高昌,虽不用进沙漠,却有着大片大片的戈壁滩,行路亦是艰难,尤其眼下还是冬季。
天地苍茫,戈壁滩上狂风呼啸,僧袍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僧人们却顾不上那许多,脚下疾行不止,额上几乎都要冒出了热汗……
此时此刻,罗用也在常乐县外的一片戈壁滩上,见了一个人。
此人名曰陈继,乃是甘州那边一个寻常富户出身。
他上面还有一个兄长,那是正室所出,陈继乃是妾室所出,他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很受宠爱,可惜是个福薄的,年纪轻轻便去了。
陈家在他们这一代,便只得他们这两个男丁,陈继的父亲宠爱庶子,与嫡子无异,陈继的哥哥也十分喜爱他这个幼弟,两人自小一起学习成长,感情深厚。
别人都说陈继作为一个庶子,能被生养在这样的家庭,真是天大的福气,陈继自己亦是这般想,他孝顺自己的父亲,敬重自己的兄长。
陈继年少时曾经钟情于一名女子,得知自家兄长也钟情于她,于是便退出了,他觉得那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他的兄长比他更加沉稳又有担当,又是陈家嫡子,更能给那名女子幸福。
这些年来,只要是兄长希望他做的事情,不管多难他都努力做到,他想要以此来报答兄长对他的关爱。
陈父对于自家两个儿子的兄友弟恭感到十分欣慰,辞世那一日,看着两个儿子站在床边,他亦是含笑而终。只是待他死了之后,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陈继的嫂子,也就是他年少时钟情的那名女子,诬陷陈继欺辱于她,他兄长怒而将他赶出家门,任凭他如何辩解全然不听,那面目可憎的模样,何曾还有半分从前待他时的宽厚模样?
陈继无法,只好回到自己母亲的娘家那边,打算先在那边住些时候,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应对,哪曾想他母亲的亲人亦是不肯让他进家门。
只凭他兄嫂的一面之词,全无半点证据,这些亲人便认定了陈继这个人道德败坏禽兽不如,说到底,还是畏惧陈家势力,不想沾惹是非罢了。
陈继后来又见过几次他的兄长,然后他慢慢也就弄明白了,对方这些年待他的宽厚友爱全都是虚假,正是因为相信了这一份许家,陈继这些年在陈家,半点都不知道为自己谋算,陈父也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打算。
而今他那兄长突然翻脸,陈继就这般两手空空被他赶出了家门,身无长物,名声败坏。
一夕之间,这个年轻人所有的信念几乎全部坍塌。
故乡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沿着驿道往西面行走,一路走到了常乐县,因为这里每日都有免费的杂面饼子,于是他便留了下来。
后来他在水泥作坊做工,见到那阿普为了自己部落中的两名少年,宁愿冒着那么大的危险,也要护他们周全,当时便很受感动。
正是因为见识过了太多的虚情假意,才更能明白真情的可贵,他很敬佩阿普,当晚,阿普等人去往那佃户家中的时候,这陈继亦是与他们同行护送,此事鲜少人知。
“明府所言之事,某俱都已经办妥,昨日午后,那些高昌僧侣便匆匆出城,往那北方去了,某亲眼所见。”
这时候,这名高壮青年骑在马上,迎着戈壁滩上的略略寒风,拱手对罗用言道。
“此举若是果真能令那高昌国免于战事,足下亦是功德无量。”罗用这时候亦是坐在马背之上,向那陈继拱手道。
“而今,有当如何?”陈继问道。
“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而今便只看那高昌国如何决意。”罗用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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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距那高昌太近,而今你既已在那高昌僧人面前露过脸,我便不能再将你留在这常乐县中了。”过了一会儿,罗用又道。
“但凭明府差遣。”陈继双手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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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在长安城中的阿姊有意要往洛阳苏扬一带发展,而今你便带着我的书信去往长安城,入春后再随她们南下。”
“我观你人品端正,重情重义,又有这一身文武艺,我阿姊亦能识人,定然不会亏待与你。”
罗用给了他一封信,又从马背上解下一袋铜钱,一袋干粮清水,递与对方。
那陈继收下这些钱财口粮,细细安置在马鞍之上,又向罗用一个抱拳,深深看了眼前这个年轻县令一样,然后策马便往东面去了。
关于那一张纸条的由来,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问过一句。
对于那张纸条上的文字,他亦是深信不疑。
此去长安,南下苏扬,不知又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昔日他因为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兄长,最后却落得两手空空被对方扫地出门的下场。
而今他又因为以真性情对待阿普等人,得到了离石罗三郎的赏识,和他一起做了一件大事,一件不能让别人知道,但是却令他的内心感到极其自豪的事情。
他陈继并非一无是处,他为人耿直,以真心实意待人,得到的也绝对不仅仅只是嘲笑和愚弄。
上一次是他真情错付,这一次吗,呵……陈继迎着这戈壁滩上的猎猎寒风,咧嘴笑了起来。
天地何其宽广,那小小一个陈家又算得了什么!
这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铁骨铮铮好儿郎,失去一个虚情假意的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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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穷得快跳楼了()
西汉年间; 中原黄帝曾令人在高昌屯兵,从此那些汉兵子弟便在此处落叶生根; 繁衍生息。
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现如今这高昌国中; 不仅有许多汉人,还生活这不少突厥人; 以及各国杂胡。
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这个国家的商业相当发达; 各国文化亦在此处交汇。
不过高昌国无论是从国家结构上,还是从律法上; 民俗风情上; 都与中原极其相似。
这里的人也过除夕; 因为地方比较富裕的关系; 往常过年的时候; 国中四座大城都是很热闹的; 王室之人亦会举行各种庆典,与百姓同庆。
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眼瞅着就要到年三十了,那皇宫里头竟是静悄悄的; 半点动静也无,每日只见王公大臣们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城中不少百姓猜测,应是为了那大唐宣称要对他们高昌国发兵之事; 只是那中原之地和他们高昌国,相距足有六千里; 出了大唐的领土以后,还要穿过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才能来到他们这里,那些汉兵果然能够过得来吗?
原本高昌王室亦是抱着如此侥幸心理,又想还有突厥作为倚仗,那唐军千里迢迢赶来他们这里,应也不是太难抵御。
何曾想那几名从敦煌城回来的僧人竟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消息,言是在敦煌城那边遇到一个奇人,那人与他们带来了佛祖的训示。
近日,高昌王麴文泰与其子麴智胜,以及高昌国中一众王公大臣,正没日没夜地商议对策,安排后继事宜。
他们这些人俱都对那一张纸条上的内容深信不疑,那分明就是佛祖的慈悲,因为不忍心看到他们高昌子民惨遭屠戮,所以才会现身于凡尘之中,给与他们提示。
高昌国原本便是在唐与突厥之间的夹缝中求生,这两个帝国势均力敌的时候,高昌尚且还有喘息的空间,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夹在中间的高昌国往往就要遭殃,而今,突厥将灭……
“突厥将灭,高昌安能完好。与其负隅顽抗,何不降唐?”
该如何做,佛祖早已有了明示。
现在的问题是,大唐已经宣布要对他们高昌用兵,这时候再去示弱,对方怕是轻易不肯罢休。
再者,那些中原人这一次对他们宣战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的究竟是想让高昌国臣服,还是打算彻底将高昌国的国土变成大唐的国土。
现在已经不是他们肯不肯投降的问题了,而是那些中原人肯不肯接受的问题。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个大臣提议,让高昌王向中原皇帝献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麴文泰对这件事其实早有预料,只是等到这一刻,真正有人当面与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满是不愿。
“陛下既已得了新宝,便舍了那旧宝吧,宝物虽好,却到底不如我高昌子民的性命要紧。”那人言道。
所谓新宝,便是那几名圣人带回来的白色纸片,那纸片材质罕见,上面的字迹更不似凡间能有,高昌王室以及这些王公大臣,皆将其视作珍宝,不仅因其罕见,更因其乃是佛祖现身在这世间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麴文泰沉默不语。
“陛下!”大臣们哀声劝道。
“献,又该如何献得出去?”这时候麴文泰终于还是说话了,气息似有几分虚弱。
眼下的高昌国,处处都有突厥人的身影,国中亦有突厥军队驻扎,他们这边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突厥那些人必然就会得到消息,此献宝一路危机重重,不知又要有多少高昌儿郎命陨他乡,黄沙遮面……
……
离石县这边,自打罗用送走了那陈继以后,高昌国那边一直不曾传来什么消息。
转眼过了年关,时间便到了贞观十四年正月,正月初的某一日,守城的士兵报与罗用,言是昨夜城外有跑马的声音,前后过去两三拨,人数倒是不多,多则五十,少则二十上下,不知是兵卒还是商贾,还是哪个乡绅土豪家人。
罗用也不是很确定这几拨人究竟是否与那高昌国有关,一边暗中留意,一边又让县尉郭凤来又增派了几名差役去守城门。
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直到二月份,才从敦煌那边传来了高昌王子麴智胜去往长安城献宝的消息。
二月底,又有消息从晋昌方向传来,言是朝廷不打高昌了。过几日,又有消息称,高昌无礼,阻碍西域属国进京,这一回即便他们献出国宝亦是不能轻易揭过,所以这场征高昌之战必然还是会如期进行。
街面上的消息乱糟糟的,今日这般说,明日又那般说,说什么的都有,城中百姓不知该信哪一种说法。
别说是常乐百姓,即便是像唐俭这样的人物,此时亦是不知事态将会如何发展,只是让罗用该修城墙还修城墙,该屯粮还屯粮,小心驶得万年船。
之前圣人派遣的,从长安城而来的那些氏族子弟,在这一年二月终于也抵达了常乐县。
听闻他们这一行在路上遇着了一些风波,有两名青年为歹徒所伤,索性伤得并不很重,性命无碍,只是耽误了行程。
去岁冬末,长安城那边传来要征高昌的消息,那时候他们这一行人已是进了河西走廊。@无限好文,尽在
听闻敦煌常乐这一带很可能要打仗,其中几人便打起了退堂鼓,言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场战争若是果真打起来,那常乐县兴许也会受到波及,他们不若还是留在当地等一等,过些时候看看情况再说。
甚至还有人直接提出,要回去长安城的,这一路上他们虽是不缺口粮钱帛,亦是吃了不少苦头,而且这越往西面走,眼前所见便越是荒凉贫瘠,于是他们便越发怀念起长安城的繁华富庶来了。
他们在长安城过得好好的,吃好喝好,虽说在家族中的处境稍稍有些不如意,但终归还是出身世家,别的不说,只要他们肯发奋,多用一些力气去读书,读出一些成绩来以后,家族自然也会对他们有所重视。
像他们这样的人,因何又要去到那穷乡僻壤常乐县吃苦头呢,学得了那西域文化又如何,到西域各条商道上去增长见闻,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美差。
这回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一群歹徒,彻底让这些士族郎君们明白了,越是落后荒芜的地方,豺狼虎豹便越是凶恶,人命也是越不值钱,长安城与这河西相比,不仅富庶,而且安全,别说那些个强盗土匪,即便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轻易也打不进长安城。
从前他们嘲笑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家,挤破脑袋也想留在长安城当官。
现如今看来,倒是他们这些士族郎君自小便生在长安城,不知道长安城的好,现如今他们明白了,他们想回去了!
当时,想回长安城的声音一出现,便有好几人附和。
于是最后这个队伍便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继续前往常乐县,另一部分人则是打道回长安。这其中也有一些个举棋不定的,还想留在当地观望的,但是他们最终也都做出了各自的决定,要么去常乐,要么回长安。
最终抵达常乐县的,总共还不到十个人,其中两人还挂了彩。
不过等到这二人走到常乐县的时候,身上的伤基本上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年轻人身体底子好,生命力旺盛,只要熬过了最危险的那个阶段,后面愈合起来便也快得很。
这些人还未到达常乐县之时,便已听闻了常乐县令近来缺钱,都穷疯了,穷得都快跳楼了,他们县中官营那几个作坊出产的物什,俱是折价销售。
听闻不拘多少,见了钱便肯卖,粮食布帛也成,粮食最好,言是那常乐县正修城墙呢,每日好几百个青壮要吃饭,生生把那公府粮仓都给吃空了。
听闻了这些个消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