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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女案子,我想起了不久前在秦平镇发生的事。”
女管事和许规面带惶惑,停止了脚步,肃立倾听。主君有话臣子就得听着。
“那时候,我准备暗杀她。和她赏月时给她下了毒酒,毒杀了她并且就地掩埋。让她在泰平镇上失踪,就能彻底解决了婚事。后来事情过去,误会也解开了,可是我还经常回想,那一晚宴席结束,我走回了山下宅院,她埋身在山后坟场。对我来说,那一夜是灯下看书品茗的悠闲一夜。对她来说,却是地下奋力挣扎绝望求生的一夜。那一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又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历程?第二天清晨又是以什么心情面对我的?后来误会解开她也原谅了我,没有对我再重提此事。”
朱原显站起来,走到花园的一侧楼壁旁。抚摸着楼壁外面装饰的木头鼓架。墙面上放置着六面战鼓。北疆民风彪悍,前线经常与鞑靼人作战,这种带着军旅色彩的战鼓和兵器架,也成了北疆各州府衙门和大户人家的装饰品。芙叶城太守府的花园里也沿着楼壁装饰着几层鼓架,放置着六面大小不一的战鼓。
朱原显单手握拳,用力地捶了下鼓面。“咚——”一声清跃的鼓声响起,使人们精神一震。
朱原显一手按鼓,一面回想说:“我每次想起此事,就禁不住汗湿脊背,心惊气悸。我做事决绝狠辣,从不给人留退路,如果不是她精细伶俐、误打误着地吃下解药就死了。最后她还奇迹得死里逃生了。我很奇怪,她这种柔弱女子是如何在绝境里逃得活命的?她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慢慢地了解她后才放下了此事。”
“她心底压了很多的惊恐委屈未告诉我,也就会压了无数的秘密没有告诉我。她是个心事很重的女人。这次事后我每每想到此处,才压住了满腹暴怒,没有大发雷霆得把她们都下狱治罪!还冷静地处理着这事。”
“——不爱诉若,一个人坚韧地扛下去,就是她的做事方法。她能扛过被未婚夫毒杀的险事,又怎么不能扛住别的事呢?这就是她的做事态度和准则。”
咚、咚、咚明灯高悬在夜幕下的花园,金冠玉带的美男子又接连敲响了两面战鼓。鼓声沉重,一面高昂、一面低沉,远远得传到了花园四周。月夜下的藩王姿态潇洒地敲着鼓面,像一幅惆怅淡雅的画。
鼓声压住了朱原显的喃喃自语,也压住了他的万千心事:“被丫环揭破案件有疑,中止了婚礼,得知她隐瞒了大祸,在满堂宾客前面子扫地,日后还将被父王母妃责备,被满北疆和大明朝廷耻笑,让声名狼藉的藩王更抹上了一层黑。丢尽了北疆王的颜面,还引来了无穷的后患。自然让人很愤怒!我又气愤又疑惑,气得想把她们狠狠治罪都关进牢狱里。去他妈的婚事!都滚吧。我要让这婚事都见鬼去。但是每次回想到了对不住她的往事和她的性情,全身的怒气都泄了。”
梁王狠狠地又捶了下鼓,咚——,像一声闷雷在地面上炸响。许规面目多变,女管事垂头听着。
“所以,她今天传给我听的话,不是为自己辩解,也不是想争取我相信她是真范瑛,为她解围。而是想表明她的态度不变,一切都以我为主!”小梁王冷淡淡地笑了,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莫名感情:“不做任何辩白,她让我去查,无论我查出了什么她都坦然以待。我做出了什么决定,她都一切以我为主。她做事就是这般大方,有骨气,也很傲慢。就好像她不在乎这个案子,她没有任何疑点的是真范瑛似的。而我将来查出什么结果,怎么处置她们,她都听从我的安排。”
“好一个聪明人。遇凶险时抵挡得高明又圆滑,被揭穿案子时表现得坦荡又有风骨。这样子反叫我无话可说了,若我朱原显发怒、处罚或者不认真去查,反倒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了。我必须对案子秉公处理,也不能追究她们姐妹大闹婚堂的罪!”梁王被气得笑了:“她就是这样含而不露地逼迫我的,完全没有她是案子泄露身陷险境的受害者的觉悟。她也一惯替别人着想忍让别人,没有被人反咬一口的准备。这个人这么聪明这么傻,这么勇于赌博又这么笨,让人又气又怒又没法仇恨她!她不允许我胡乱发怒,因她们身份不清而撕毁婚约,甚至是一怒之下杀了她们。”
梁王的声音又疑惑又甜涩不明。
太麻烦了,这女人。
咚咚咚咚他从旁边木架上拿起鼓捶,专心致志地敲击起军鼓。鼓声和着音律,由低到高,由缓到疾,一声声地加速,震撼着人心。在深夜里响彻了府邸响遏行云。梁王不能再想下去了,内心交织着千般事情万种情绪,都随着鼓槌重重地落到了军鼓上。
怎么办?隐瞒的案子暴发了,相女的身份不明,她们中间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这婚事还可能继续吗?对他有什么影响?对未来的北疆藩王争夺大明皇帝之位又有什么影响?这个迷局将走向何方。他和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内心也充满了震惊、痛恨、厌恶和患得患失的情绪。对她的情绪也变得爱恨交加。痛恨她引起的事又忍不住为她辩解。厌恶这案子,又想解决案子。即怨恨于她的隐瞒事实,又希望能顺利渡过这个坎儿。这段日子的同行,他太了解她了,聪明却不刻意伤人,历经凶险却不仇恨世间,内心深沉又不乏率真,明知道她可能早知道并隐瞒了案子,却无法使他仇视她。他喜欢上这种志气、义气和风骨了。所以她说出了“等事情结果后再谈婚事”的话。他会同意的。他们之间仿佛走了一个大圆圈又走回了起点。朱原显的心有些怨恨又有些稳定。她的意思是她把他的意愿放在首位,还坚信着自己必是范瑛,相信他能查出案子并解决它吗?!
她如鬼魅般的施展着手段,处处牵动着事情发展。他快被牵引得不能正常思考了。怎么办呢?
鼓声激跃,起伏如潮。快慢有致,响彻了天地。在这片黑夜大地上像惊雷般的撞击着人心。小梁王专心至致地击着军鼓,全神贯注,汗水随风飘洒,像是想用这场击鼓把满心的情绪和意志都击发出来。
明月,灯影,树影婆娑,暗香浮动,俊美的青年在月夜下击着鼓。美如妖魅,矫如精灵,场面激跃梦幻。清跃的鼓声在深夜里传出了很远。太守府里外,沿府墙的街巷,院落里外的被惊醒的人和夜归的人们,静静地呆在原地,倾听着鼓声。芙叶太守府沉浸在潮起汐落的鼓声中了。
府内的偏院正房里,益阳公主和关公公听着悠扬跌宕的鼓声。公主紧咬着银牙:“小贱人真阴险,几句假惺惺的话就让梁王消解了怒气。小梁王不会追究明前的错,又被她玩弄在掌骨间了。”
凤景仪处理完政事,带着人返回住所。听到了绵绵不断的鼓声,眼里微含光亮。心里冷笑,呵呵,人生最怕的就是眼里火,一动了眼里火,随你左看右看她,无不中意你心。她长有长妙,短有短强,优点惹人爱,缺点让人怜。无一不好。小梁王深夜击鼓,鼓声绵长跌宕,可不就是一颗起伏不定犹豫不决的心吗!不知不觉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陷落这么深了。
偏院里的雨前靠在床头,听到了绵长的鼓声。眼里放射着惊慌和愤怒的眼光。恨得直咬牙。梁王在击鼓,心魂不定,就证明在这场争端上犹豫不决了。梁王会不会秉公地查案?会不会不追究明前的故意隐瞒案子和嫁妆的罪?他已经偏向明前了吗?
最遥远的小庭院里,明前坐在灯下窗前,听着远方传来的若隐若现的鼓声。心里也起伏不定,眼里潮潮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虽用尽了小心机,也未想到得到的这么多了。这一刻的鼓声,与谨州初见时他在众人面前力挺她的“击鼓传情”前呼后应了。此时彼时,处境不同,心境也不同,鼓意也不同。但在这一片漆黑的前途渺茫的深夜里仿佛已经交融在一起了。一声声的要叩击到人们心田了。
第一百五十章病重()
明前生病了。
她病得很重,浑身酸痛,头晕目眩,身体里像刺进了一根根针,处处都是椎心的痛。到了晚上更疼得晕厥了。太守府立刻请了几位名医来诊治。却没有找出病因,人依旧是汗出如浆晕迷不醒,清醒时又痛得抽搐。老名医向众人询问起病人的日常饮食和生活,才顿悟了。原来这位小姐是因为婚礼中止,受了很大刺激才引起的病症。明显是忧心、焦虑和受惊引发的刺激性急病。人的身体会因为受到大的刺激,而失衡,生病。他开了些安神镇定的药,要众人多开导她,解了心结,人就会无药而愈了。
明前病得昏昏沉沉的,强打精神听了老名医说的话,暗自心惊。老先生慧眼如炬,看得很准。她确实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得病了。从甘兰山崔悯失踪,她就有些撑不住了。身体一直不适,提着心劲撑到了芙叶城藩王娶亲。又在婚堂上被雨前大闹中断,被关进了院落。一直忧心忡忡。直到昨夜听了小梁王击鼓,浑身松懈,才始觉得身体疼痛难忍,头脑昏沉,晕厥昏迷了。
这趟北行,一路上经历了诸多风雨险阻,才进了北疆。最后与小藩王的成婚典礼上,却被养妹揭发了案子,挑起真假相女的争端;崔悯生死成迷,和雨前早就合谋了翻案;公主处处算计着她们姐妹;小梁王的意愿不明经常反复这种种的伤害、算计、挑拨和失望已经压垮了她。她再也撑不住病倒了。
病因早种,也有了被养妹诬告受委屈的充足理由,她才终于病倒了。
刚开始她还不“敢”病,直到昨夜听到了小梁王击鼓,坦露了纷乱的心迹。她才觉得小梁王也许会秉公处理,不会怒撕婚约处罚两人,或者多相信了她一些,才放下了一颗担忧恐惧的心。心一放下,气也泄了,撑不住疲弱的身体。人的身体是最忠实的。在她心底积蓄了一月多的焦虑、忧愁、痛苦全暴发了。使得病势像山般地击垮了她。
太可悲了。有了理由才能病,病后还得掌握好分寸,要及时得病愈。否则就成了“装假做样”。明前在晕迷中也想大哭一场,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有做人做到她这种悲惨境地吗?
明前病得昏昏沉沉的,觉得身体很轻,时而轻飘飘地飞上九霄。又好似很重,时而直往下降到了海底冰窟。身体忽冷忽热,像在火山冰海得来回锻炼着。使她痛不欲生。她却疲惫地睁不开眼睛,真想永远地病下去直到死亡。就不必再睁眼看这个尔虞我诈的冷酷世界了。
她这一病昏迷了两天也未醒,把北疆诸人吓了一跳。小梁王和公主也来探望她。这两天人们本待起程去西京,她这一病只好停留下来。
明前躺在病床上浑浑噩噩地睡着。人神智不清,眼皮重如山,身体冷热交替着。觉得眼帘后的人影像走马灯似的变幻着,每个人都在对她说着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世间成了一片黑暗。
小梁王负着手站在室角,长久着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少女,心里发虚。人之一物很奇特。平时相处久了,见惯她强亮自负的一面,真以为她是钢筋铁骨的铁人。这一病,才发现她只不过是个十八岁少女,远离故乡亲人,嫁入北疆。还遇到了这种千载难逢的被人争夺身份的凶险事。她终于撑不住病倒了。他早就习惯她的独立坚韧,精灵百变,无论是什么困境都能过关斩将般的渡过。没想到她也会生病,病得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望着满室的名医和侍女忙碌着,忽然觉得她这么病下去也许会死的。真会死了?他垂着头望着她,目光迷离,心情迷茫。
身处谜局更入迷,人到乱处心更乱。
朱原显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唐极了。前夜他击鼓时心乱如麻,还来不及告诉她他的决定,她就要生重病死去了?怎么能如此?他转头看向凤景仪,眼睛充满了慌乱惊恐。低声对他说赶紧找人治好她,用什么方法多少钱财都行,就是别让她死了!凤景仪望着病重如山的少女,也有些乱了。
***
后一日,请来的名医用珍药猛药治病,也没有控制住病情。明前日夜都陷入了深度晕迷和剧痛中。人们更紧张了,芙叶城也传出了谣言,说这位真假莫辩的范小姐即将重病不治死亡了。芙叶城也有些混乱了。翻案重查相女是个争端,但其中一位范小姐病亡了,却是塌天大祸了。
又一个午夜,明前忽然从晕迷中短暂的清醒了,望向床榻前。
床榻前端坐着一个蓝衫书生。雪白俊秀的脸,雾蒙蒙的双眼紧勾勾地望着她。帮她换额前的凉锦巾,见她醒了露出喜色:“我让大夫和丫环去休息了,来帮忙照顾你。”是凤景仪。
明前无力地靠在枕垫上,浑身火烧般的剧痛,无力说话。
灯光下,凤景仪向她述说了这几日近况:“你晕迷了三天,现在才醒。老名医说不是中毒,不是脏器染疾,而是不明原因的晕迷和绞痛,大夫也检查不出。只能推到了忧思过重上,担心心病不解便针石无医了。你知道病因吗?”
明前缓缓地摇头。大夫说对了。这是她北行一个月的积劳成疾,重重积累下的精神身体崩溃了。她也许会死吧?这话又怎么对他们说。
凤景仪五根雪白的手指托住下巴,灵活的眼光在她面孔滑动着,柔润地说:“梁王很自责,觉得是他怀疑你的身份,没来看你,才使你生重病的。呵呵,你不用怕,他不会对你怎么样。那晚击鼓就代表他的心已乱了,已经倾向相信你了。再加上这案子死无对证,不可能查清楚。你不用担忧。”他为了安慰她,揭开了梁王的底牌。
明前没出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
凤景仪望着她散开的黑亮长发,苍白憔悴的脸,和冷漠的神情。幽幽地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连一句话都不想与我讲。”
明前身体又开始忽冷忽热了,紧咬着牙,头发浸满汗水。她忍住了想斥骂他的冲动。何必说得这么亲昵、委屈,装得跟与她多要好。这个假仁假义的凤布政使司。
如果没人引雨前进入太守府,一个小丫环怎么能闯进重重守卫的太守府?没有人从中运筹帷幄,支持提点她,一个孤身少女又怎么敢破坏藩王大婚,豁出命得揭发案子争夺她的小姐身份。这背后的事都是这个叫张灵妙、又叫凤景仪的男人做的。他拆梁王的台,破坏了婚事,揭发了旧案,质疑了她的身份,帮助雨前上位,捅出了这么个天大的大篓子。把纷乱的局势搅得更混乱。
是凤景仪干的。
凤景仪眼里含光,低声笑了:“我是想帮你啊,明前。这个大祸易早出不易晚出,早出你还有腾挪闪避来解释的机会,嫁给藩王再爆出丑闻,就说不清道不明生死由人了。我不想看到你落到最差的结局。另外,我是为跟你治病才来的。你该好了,病再不好就演得过头了。外面已经在议论说你装病,这名声不好。”
明前头痛欲裂,骨头肌肤剧痛,没心情与他斗心眼:“多谢你‘帮’我,可是我不是装病,是真病了。我也不想死。”
凤景仪的心一下子沉下来了。眼神阴郁极了:“别客气。记住我对你的好,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的。看样子你是真病了,外人还以为你是借着真假相女的事装病。我劝你为自己,为别人都要赶快好起来!嗯,我想到了个法子,能治你的病。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你彻底地治好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