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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石兄真不了解马市行情!”胡大郎耐心解释道,“南方多为矮小果下马,不擅奔驰。西北虽有良马,可奈何地狭人稀,马虽品质优良但数量远远不足供给兵部所需。西南有高头骏马,然而北胡战后与我大夏交恶,好马都尽数卖给了南梁!”
榷马司每年卖给朝廷的军马有数十万匹,也难怪会以为奇货可居,抬高马价连翻四番。
我皱眉道:“去年武骑厩新扩战马出现状况,莫非榷马司从中捣鬼?”
“不是榷马司,还能是谁?”胡大郎哂笑一声。
大夏用马,分作未央宫内廷、外朝及府衙、兵部、民用四类用途。除宫廷太仆寺有御马厩可自给自足外,其余都由榷马司供应马匹。
榷马司半官半商性质,祖孙父子承递,并不直接养马,而是将养马份额散予普通农户,农户即可免去租赋,专心养马。榷马司将农户交上的马匹统一出售,从中赚取巨额利润。
去岁榷马司以次充好,刑岳大为光火,可也无计可施——榷马司世代经营,等闲不可小觑。
我状似不甚在意:“如此,就只得任由榷马司抬高马价了!”
“那倒未必”,胡大郎笑得胸有丘壑,“这几年我冷眼旁观榷马司上欺朝廷、下压百姓,如此欺上瞒下四面树敌,必不会长久!我已将筹谋告知刑骠骑,但这需要今上配合。只不知刚刚亲政的皇上,能否暂时放下私怨”
我站在永安坊骠骑大将军府门外,耳畔还响着胡虾蟆对“今上”的期盼。
刑岳府邸原在开化坊,因拜将开府之故需扩充府邸,恰遇大雪压垮永安坊数十民户房屋,故此刑岳索性将新府邸选址此间,巍巍赫赫占据多半个永安坊。
府门扈卫见汤圆出示紫宸宫腰牌,不敢拦阻,我迈步入府,白虎堂内外空无一人。
穿堂而过,便是大将军府内宅。刑岳素来喜好疏阔,故放眼望去,并无遮蔽的垂花门及游廊庭阁假山洞石之属。
我沿甬路信步而行,兜兜转转,我嘴角才刚露出笑意,就听馎饦强抑惊慌:“主君,大将军府布局诡异!”
“无妨。”刑岳委实无趣,竟依八卦阵法布置内宅。
这种阵法他曾教过我,因此我未见慌乱,随意前行,直走到将军府的后花园。
我放慢脚步,思量平抑马价之事。
袍角被小力扯拽,汤饼轻声提醒:“主君别踩了”
我回神,迟缓下视,只见一婴孩趴在地上像只小狗,他扬起小脸,睁大一双弯月形的眼睛,好奇的与我对视。
第185章 收养()
这难道就是刑岳不顾东光长公主反对,执意领进府里的男婴?
我眨眨眼,婴孩也眨眨眼。我被他这小模样逗笑了,婴孩竟也咧开嘴角傻乐个不住。
胸腔似被什么填满,我停滞片刻,猛地弯腰抱起婴孩。
远远的刑岳率领仆妇鬟婢急步行至近前,不及见礼便唤道:“隐儿。”
“他叫隐儿?”我轻声问,目光凝注在婴孩脸上,不忍移开。
刑岳到此时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他无声地看着我怀抱婴孩,略有恍惚——仿佛黯淡旧事,刹那重归眼底。
然而转瞬之间,他便恢复如常,略退半步撩袍跪倒:“臣拜见陛下!回陛下,此子名唤刑隐。”
我示意免礼,只顾低头逗弄隐儿,婴孩呵呵大笑,我也不觉跟着一起笑。
刑岳皱眉:“隐儿,来!”说话间他近前张开双臂,想要抱走隐儿。
谁料隐儿与我依依不舍起来,小肥手紧紧揪住我领口,胖嘟嘟的脸蛋扒在我胸口,耍赖就是不肯被抱走。
刑岳:“”
我莞尔失笑,见他脸色已有些难看,忍笑问道:“朕听说表哥最近将一男婴接入府中收为义子,就是隐儿了?”
“正是隐儿。陛下,隐儿为羽林孤儿,臣便将他养在膝下。”刑岳说得看似顺理成章。
然而凡于阵前殒身报国的士卒,其子都可称羽林孤儿,由朝廷出银抚养,十五岁后或从军或务农,听其自便。
我狐疑道:“天下的羽林孤儿数以千计,大将军为何独独只收养隐儿一个啊?”
刑岳不动声色道:“臣不敢欺瞒陛下,隐儿之父与臣曾情若手足,臣不忍隐儿流离民间,愧对故人。”
隐儿不知何时转脸面对刑岳,一双乌溜溜的晶亮眼眸,抬脸看看刑岳又看看我。一双小手轮番攥住我领口装饰的珍珠,似乎非要揪下才肯善罢甘休。
刑岳一贯少言寡语,隐儿如此机灵,我真担心会被刑岳养傻!
我字斟句酌说道:“阿姮姐姐为皇室公主,难免心高气傲、目无下尘,隐儿势必难容于阿姮姐姐。朕心喜隐儿,不如就让朕把隐儿带回宫去,着后宫抚养。表哥也好尽快迎回阿姮姐姐,夫妻重修旧好。如此两全其美,朕看”
“陛下!”刑岳一时情急,打断了我的话,“陛下恕罪,臣不能让隐儿在臣见不到的地方长大!”
我不由沉下脸道:“大将军如此在意隐儿,朕难免要怀疑那些坊间传闻了。”
怀中婴孩已觉沉重,刑岳察觉了我的不耐烦,小心翼翼接过隐儿:“隐儿到阿爹这里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隐儿被抱离时,小胖手吃力的紧攥住我的食指,就是不肯撒手。
我僵然愣住,记忆中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再被放进提篮前,小手合拢紧紧攥住我的这根手指,仿佛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那是夏悠周,我的皇子!
我鼻中酸涩莫名,刑岳动作轻柔分开小孩的手指,将隐儿递给恭候在旁的乳母。一众仆妇鬟婢行礼告退,我翘首直到望不见隐儿,方才回转身。
刑岳神色复杂的看我一眼:“皇上既喜欢孩童,如今年华正盛,何以哀婕妤诞下椒丘公主和悯郡王后,宫中再无婴啼?”
我闻言神色一凛,垂眸不语。
“皇上皇后大婚将近一年,皇上新近亲政,若中宫诞育嫡子,天下子民定会额手称庆。”
我心虽恼怒,可面上佯作平和:“朕明白大将军何意,朕也想祯祯早日诞下皇嗣,奈何”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苦笑道,“说到底,朕与表哥可称难兄难弟,表哥难道就不准备接回阿姮姐姐了吗?”
刑岳正色道:“臣与阿姮成亲已有七载,她若执意相信隐儿是我不可告人的骨血,夫妻间连一点信任都没有。那么臣无论如何解释,也都只是于事无补。”
看来他是不准备进宫亲自迎东光公主回府了,阿姮姐姐也只好自求多福。
刑岳对我拱手道:“陛下亲临臣府邸,是为并不扩充战马之事吧?”
我略一点头,他便说道:“请陛下移驾白虎堂,臣将胡先生提议,详细禀奏陛下。”
当日我和刑岳商定计策,回宫时已近掌灯时分。
日暮后梆鼓声声,我独坐紫宸宫一隅,脑中所想都是隐儿的一颦一笑。或许刑岳说的对,这宫里已太久不闻婴啼了!
霜橙点亮我身旁的鎏金竹节宫灯,轻声道:“主君微服一整日,定是累了。这会儿是要传膳还是先行沐浴?”
我摇摇头,感觉百无聊赖:“珠郎若无事,这会儿已会满地爬了。”
霜橙无声望向馎饦,馎饦跪坐在我面前:“主君?”
“无妨!”我强笑言道,口中只觉苦涩,“朕记得御库里有波斯国送来的机关玩具,找出来送去骠骑大将军府,给隐儿耍玩。”
“是”,馎饦不放心问道,“主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我换了个坐姿,淡然道:“传山药和山楂来,替朕行针朕今晚要去凤仪宫。”
我自亲政后,刑皇后宠眷日隆。
我强忍行针后气血逆流的寸傑之痛,与皇后琴瑟和鸣,就是要让太皇太后和刑岳缓解疑心和焦虑。但我现在绝不能允许刑蕙祯有孕,以免刑氏借此横生不臣之心。
我亲政后精心布防的未央宫,早已今非昔比。在这座后宫,任何女人都可诞育我的子嗣,唯独皇后不行!——至少眼下不行!
翌日晨起,我自凤仪宫换上衮冕朝服,温言辞别皇后,登辇上朝。
骠骑大将军刑岳,似存心同户部尚书为难,依旧奏请扩充军马。
我看了刑岳的奏表,终是点头答允。
“前年起即征北胡,去年又助康国王复国,战马消耗严重,朕便依大将军奏请,不仅要扩充军马,还要多多益善。”
刑岳拱手谢恩。
管裕均还想再谏,被我扬袖制止:“然榷马司去岁曾以次充好,是以兵部今年扩充战马,须依朝廷法度!”
我的圣意,就是朝廷法度。
第186章 榷马()
文武公卿俯首,恭聆我这朝廷法度如何定夺。
“军队战力、诏令公文传递及臣民日常出行,怎能缺少马匹?”我顿了顿说道,“幸喜饥馑灾情已得缓解,正是大规模购进马匹之时。”
户部尚书谏道:“臣启陛下,未央宫太仆寺御马厩中有万匹宝马良驹。此外康国王遣使贡上西域蒲梢、龙文等名马十万匹,可替换下荏弱之马。臣以为,今年只要适量补给驿所专用传递公文的马匹就够了。”
我憾然摇头,白色旒珠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管尚书也未免太乐观了些!朕的御马厩纵有万匹良驹,可奈何时日长久,尽是些老骥伏枥。且又都受过宫刑,无力繁衍小马驹。”
我话音未落,臣子中已有笑声。
太极殿负责记录的起居郎叩请我注意言行。
我白他一眼:“朕这是实话实说!”
历来骑马以雄马为尊、雌马为卑,而为了确保马匹正常骑乘、驾辕,所有养马统统烟割,这也是榷马司敢以次充好、哄抬马价的原因之一。
“管尚书且听朕说”,我掰着手指和管裕均分说,“朕临朝后初次制举,所得皆是国士之才,故此朕想在曲江会上,赐诸进士高头骏马,使之打马城内,一日看尽长安花。”
“陛下,那也只须五十匹马”
“朕还没说完呐!”我不疾不徐道,“康国虽贡上十万匹良马,可照大将军的算法,远远不够。是这样吧,大将军?”
刑岳对我和群臣解释道:“兵部例年购进军马五十万匹。自延和二十年秋征伐北胡到今年平定康国僭王之乱,战马多有死伤。兼之平素练兵演武,难免损耗。”
我抚掌道:“所以朕允大将军所请!眼下虽说太平,可外有强敌环伺,朕与皇后就算布衣蔬食,也不能减损战备支银!”
丞相崔煊适时请示:“臣敢问陛下圣意?”
那当然是,让榷马司的人,放马进京。
“命榷马司将马龄两年到六年的全国马匹,不计雄雌优劣,解送入京。榷马司去岁以次充好欺瞒兵部和大将军,今年找专人相马,如敢使诈则依欺君之罪处置!”
“臣谢陛下圣恩!”刑岳叩拜道,“到时将有数百万匹马进京,臣以为长安城青门外东陵山一带,地势开阔山气寒凉,最宜马匹生息。只是山地多土石,没有充足草料供给马匹。”
我一唱一和言道:“如此,就让榷马司自备一个月的草料即可。朝廷替他出草料钱。”
管裕均用看败家子的眼神,含怨看向我和刑岳。
我忍笑道:“管尚书曾言,近年京洛豪奢之族不计马价高低,必择良驹而购进。朕看不妨让富户自行至东陵山中选马,民户每购一匹马,朝廷征税三千文钱。如此民户既充实了自家马厩,户部也可挣些零花。”
管裕均几乎忘了是在演戏,险险就要开口,刑岳急急射去一道凌厉眼刀,他总算默然不语。
豪奢之族就算不计较马价,可数量终究有限,但凭这三千文钱的征税,于户部收支不过杯水车薪。加征税银,只是我在故布迷阵、声东击西,让榷马司误认为我贪图小利,这样他们才会不加怀疑的打马入京。
购马一事就此议定,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
我全权委任管公子兜售系狱录,在曲江会前,似乎除去每日临朝御门听政,在烈日下暴晒两个时辰,就再无旁的正事了。
这一日,我方午睡醒来,驼羹和鹿脯均是一脸讨赏的表情:“依主君前几日的吩咐,奴才已驯得梅花鹿驾车,鹿辇正于紫宸门外候驾,请主君看视可合心意?”
我心下一喜,由霜橙服侍着换上一袭藕荷色长裾纱袍,信步与他二人出来,边走边玩笑道:“若是不合朕心意,便把梅花鹿做了鹿脯吃,让鹿脯替朕拉车!”
鹿脯陪笑道:“都怪奴才力道不济,否则巴不得替主君拉车呢。”
紫宸门外,六只驾辕的梅花鹿两两一排整齐静立。棕黄皮毛上有斑驳梅花,春日新生的鹿角如枝桠染霜,白色鹿茸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仿佛熠熠发光。
鹿驾辇车由斑竹制成,既轻便又因斑点暗合梅花鹿身上斑纹。上立明黄伞盖、垂珠流苏,为何与梅花鹿浑然一体,朱色车轮也漆出斑驳纹点。
我看了笑道:“也算你二人用心。不过式样虽好,只不知可堪用否?”
驼羹和鹿脯齐道:“请主君试登鹿辇。若不称意,奴才情愿领罚。”
内廷车辇,或用辇郎挽车,或以果下马驾车,用梅花鹿拉车还从未有过前例。因此我迫不及待登上鹿辇,鹿脯牵引缰绳,汤圆汤饼及众内侍骑果下马紧随在后。
梅花鹿擅于奔跑,全速前进时,耳畔呼呼风响,回首哪里还有汤圆汤饼一干随侍的踪影!
见状我忙命鹿脯放缓车速,心思数转,说道:“日后朕在后宫驾车,听凭梅花鹿随意前行,鹿之所止,便是朕临幸之所。这便可唤作——鹿幸。”
我在宫中以梅花鹿驾车,若百姓不为所动,那我岂不是徒劳无功?因此我不妨昏庸些时日,交由梅花鹿来决定,我临幸哪位妃嫔。
谁让略含谑浪意味的鹿幸,较之鹿辇更可在民间引得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议论纷纷呢?
鹿车行得时急时缓,快速转过一处窄巷,不料拐角处刚好有人走来。鹿角堪堪就要撞到那人身上!
“快闪开!闪开!”我厉声呵斥。
鹿脯急急拉住缰绳,我跳下鹿车向她走去。女子身着杏色襦衣榴色罗裙,兀自吓得瑟瑟缩缩,勉强由侍婢扶持着倚墙斜立。
“喂”
我才出了半声,女子缓缓抬头,虽花容失色,却我见犹怜——竟是宫中美人孙媌。
“皇上,臣妾”说话间,她就要软软行下礼去。
我忙止住她,笑道:“媌媌可是吓坏了?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在这附近走动?”
此间稍显幽静,孙媌素喜热闹,怎会踏足这种地方!
第187章 鹿幸()
美人孙媌眼横秋波,惊吓未及全然退却,又添一腔委屈。
“臣妾的雪娘子跑丢了,臣妾正自找寻”说话间她如玉管秀鼻忍不住抽了抽,眼中现出水汽,“皇上,若是找不到雪娘子,可如何是好?”
雪娘子是波斯国送来的猫,通体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色。因孙美人喜欢,我便将它赐予美人,孙媌特特为白猫起名“雪娘子”,喜欢得片刻不离怀抱。
我略低头,定定的望着孙媌,倾国之姿却作惴惴之态,愈发惹我怜惜。
我此刻已是心旌摇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雪娘子炭郎君?
“媌媌”我声音低哑下去,然而孙媌全然不觉,她扯扯我的衣袖,急的咬住朱唇:“眼看快要到掌灯时候了,雪娘子它这是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