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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移照在西璧上,清晖洒落半院,酒壶杯碟和茶盏的黑影清晰地映在白石桌上。
我刚好背光而坐隐于暗处,吴盐脸上的每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如水的女子,几乎要和同样如水的月光溶在一处。
我的声音不禁放轻了几分:“朕还记得延和十三年,朕在宫中遍寻不到小狐,于是跑去慈寿宫质问太皇太后。那时候”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我气息窒涩难言,“大雨滂沱、夹有冰雹,朕却被拒于慈寿门外。那时候朕性子执拗,就是不肯离去。后来阿姆惊慌赶来,用身子替朕挡下了暴雨冰雹”
对面传来的抽泣声,暂时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抬眸看她,强笑道:“朕闹累了,在阿姆怀里安稳入睡。可是阿姆却由此寒气入体,从此便落下了虚寒之症。朕自那之后,对阿姆常感愧疚,可这些话却说不出来。”
吴盐垂泣,肩头一阵一阵的耸动。
我想凭几而起,走过去抱住吴盐安慰一番——一如幼时她对我那般。然而我的手刚刚放在石桌上,石头本身那冰寒彻骨的坚冷,令我倏然收手。
“吴盐,抬头!”我沉声,仿佛生平第一遭,对她下达了帝皇之命——已是临近决断的时刻。
她深吸一口气,无声地抬头望向我。
我对她颔首,言辞中满是敬意:“你的所作所为,算不得背叛大夏天子!你只是忠心于南梁社稷,矢志不渝!身在夏宫而心系旧国。所以在朕看来,你毫无过错。”
吴盐眼含笑意,隐有泪光。
“所以”,我努力不让泪水从眼中坠落,“朕一统南北之后,必亲身带领姆姆棺椁,安葬于南梁故都石头城中。你的事迹,朕也会命人著于史册。”
我曾经很想就此将吴盐押解送归南梁,或者永远禁足下去。但这种想法生成的最初就被我断然否定,吴盐入未央宫二十余年,留意刺探情报,她的存在已构成对大夏的威胁。
听到我这最后一句话,吴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仿佛她已料到就是如此!
“这茶”她移目注视面前的素釉茶盏。
我点了下头:“茶里有毒。”
“呵”她无声地咧开嘴角,笑得再无牵挂。
“我刚刚说过,清茶冷饮,别有滋味。”吴盐再一次端起茶盏,移至唇畔,“还剩半盏茶,别浪费了。”
我看着她将余下冷茶一饮而尽,问道:“你可还有未尽之言?”
她站起身,柔声道:“十郎,姆姆终究是负疚于你,当年雨中相护,也全因这份歉疚。所以你还是忘了姆姆、擅自珍重吧。”
我仰头深深看她,哑声道:“好——”
她站起身,转身悠悠叹息:“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二十年来,大梦一场!”
面向南梁国都石头城的方向,吴盐理衣下拜。
我袖手立于吴盐身后,冷眼看着她一丝不苟的行礼、叩拜。
终于,吴盐结束了最后一拜,当她正要起身之时,突然闷哼一声,身子不住抖动。
我知道,是毒发了!
我下意识迈步想去搀扶,但是我只迈出了半步,便硬生生止住。
我背转身,轻声叹息:“狐死首丘,不忘故土!”传闻狐狸将死,头必向着它出生的土丘,至死仍怀念故乡。
“呼狐”吴盐听见了我这一声狐死首丘,突然嘶声道,“小狐!”
我耳尖动了动,以为自己听错了,走过去蹲下,俯视倒在地上的吴盐:“你说小狐?”
吴盐费力抬起身,攥住我的手:“小狐当年没死!她被”
语声戛然而止。
我瞪大眼睛,伸手去探她鼻息,已是寂然灯灭。
第113章 小至()
我皱紧眉,望着月光下似熟睡的吴盐。
她还是那么美,眉如远黛、口若含丹,依旧是难过暖阳下的烟笼静湖。
身后,默然无声跪了六道黑影。
“主君”有人欲言又止。
我点点头,解下我正穿着的白狐裘,仔细披覆在吴盐全身,方才沉稳起身。
“内帑出银千两,盛殓吴盐,棺椁暂安厝于离宫甘泉宫内万年殿侧殿,遣人每日于椁前奠酒祭食。”
汤圆忙低声应诺,同汤饼轻手轻脚抬走吴盐。
我背转过身,缓步向剩下的四人走去,一袭白色直裾布袍在月光下,如银光闪动。
我音调平静:“遣人至长乐宫,禀告皇太后,宫中女官吴盐言辞触忤西宫及朕,依律当弃市,朕念及皇太后颜面,开恩赐死。”
其实母后说的没错,刻薄寡恩、狠心绝情,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再恰当不过!
我缓步行至鹿脯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阿姆刚刚指认你与她私下相交甚密”
一直低头垂眸神色哀伤的鹿脯闻言身子一颤,他慢慢抬起头,迎着我的视线,认真道:“奴才时常奉主君之命,给阿姆送去珍馐美味并赏玩之物。”
我点了下头:“所以,阿姆指认的另一个人,是朕。”
鹿脯顿时哭笑不得:“奴才还以为”他急急止住话头,不敢再说下去。
“你以为,朕也疑心到你头上了?”我替他说出来,随即冷冽一笑,“朕若当真疑心于你,也就不会和你说了!”
鹿脯不知该如何答言,不过他也不必为此费心,因为下一刻,我直直倒下,不省人事。
翌日四更时分,馎饦将我唤醒。
“禀主君,该起来盥洗更衣了。司天台昨日一早就来禀奏,主君宜于今晨天明前三刻、出未央宫朱雀门。”
馎饦决口不提昨日之事。我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早已醒了多时。
太常寺进天子祭天所服的大裘冕,霜橙和香橘服侍我换上白纱青襟内衫,羔皮缘边、上绘日月星辰十二章纹饰的大衮服。
我瞥见霜橙眼圈泛红,而香橘脸上犹自带着泪痕。
“怎么了?”我冷声问道。
馎饦持冕冠、饼饵捧玄色袍带进于我前,替换下霜橙和香橘。
饼饵俯身替我束紧袍带:“霜橙阿姐想求主君”
馎饦突然轻嗽一声,于寂若无人的寝殿显得异常响亮,饼饵低下头,不敢再言声。
馎饦单膝跪下,双手将冠冕奉于我:“请主君着冕。”
我挡开他,转向退到一旁,犹自满面哀凄的霜橙和香橘,和缓道:“你们有话,可直接对朕说。”
香橘一拉霜橙,突然跪下:“主君,奴婢有话说!”霜橙迟疑一瞬,也忙跪下。
香橘叩头在地:“奴婢和阿姐入宫时,多得吴盐阿姆教导,如今阿姆大去,奴婢姊妹想至阿姆棺前祭拜一番,已尽哀思,还请主君允准!”
我一时无语,这些日事情繁杂,我又心绪不宁,竟忘了她们与吴盐之间的情分。
我静静地看向她们,深宫之中难见真情。霜橙和香橘明知此时我最不愿提及的人就是吴盐,却还是敢于向我道出这个请求。
一时之间,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负手立够多时,转身双手捧起冕冠亲自戴在头上:“你们去收拾收拾,再叫上山药和山楂,馎饦自会带你们往甘泉宫祭拜。朕回宫前,你们必须回来!”
言毕,我坐到席褥上,馎饦跪坐于我身后,用一支镶金的玉簪替我固定住冕冠。
我自铜镜中看向馎饦:“昨晚吴盐临去前曾说,小狐当年未死。”
馎饦眸中划过惊慌,转瞬归于平复,他低垂着眼帘并不看我:“主君相信么?”
我想了想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当年你不是也逃过追杀了么?”
“祖父对臣寄予厚望,故未及束发之年便入深山书院求学”他不知不觉改了称呼,“家遭变故之时,幸有祖父僚属冒死报信,陛下又及时遣人护佑,臣方幸免一死。”
我皱眉,良久放说道:“朕却有几分相信了吴盐的话。”
馎饦移到我侧前,替我系好帽带,他嘴角抽动,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出声问道:“若小妹还在,陛下会召小妹入宫为妃吗?”
“朕怎么舍得!”我颤声一笑,“朕会亲自为她挑选如意郎君,朕会送她阡陌土地、如云童仆,朕会让她的生活远离宫闱和权谋!似小狐这般的女子,就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可惜这些东西,朕给不了。”
馎饦整理我衣领的手不住颤抖,良久,他方沉声道:“所以,请主君相信,秦稚狐早已不在人世!主君并非信了吴盐的话,而是主君宁远相信小妹未死!”
是这样的么?我狐疑地望向铜镜里的自己。
或许,真是这样吧!吴盐这样说,只是想在我心里种下一个谜团,一旦我哪天失控去质问太皇太后,后果将不堪设想。
馎饦起身:“奴才启主君,都已收拾妥当,请主君起驾。”
我不复多言,站起身,裘冕轩邈、袍带曳地。
小至日当天,我身着大裘冕,登上描绘龙虎鸾凤的三重华盖天子玉辂车,天还未亮就出了朱雀门,沿朱雀大街一路迤逦南行,出启夏门直达南郊圜丘旁的斋宫,沐浴、更衣、熏香、斋戒,准备冬至日的祭天大典。
进入斋宫后,我的一举一动,无论是进膳还是就寝的时辰,都要依司天台占卜的吉时进行。否则这之后一年里帝国发生任何灾祸,太常寺都会以“天子不敬上天,至有此祸”将我痛骂一顿。
世人只道皇帝易做,其实是昏君易做,烽火戏诸侯,诗酒误政事——只要不怕身死于乱臣反贼之手,死后再担个永世骂名,恣意而为又有何不可?
可惜我没有做昏君的胆量!
因此午时刚过,我就被关进了斋宫的寝殿里。
斋宫的门要到明晨吉时开启,斯时从城内连夜赶来的文武公卿将跪候在门外,睡眼惺忪的等着我率领他们至圜丘,祭奠昊天上帝,及诸神位。
第114章 请罪()
当晚,我爬上斋宫房顶,北望长安。
城中坊市除去偶尔几星灯火,已大片沉入夜色,未央宫城却亮如白昼,可以想见此刻的熏风殿,定是流光溢彩。东邦西域的来使意气风发,准备于宴饮时高谈阔论。但他们绝难想到,他们今晚将见证一场惨烈的复仇序幕!
寒风呼啸刮过殿顶,我缩了缩肩——上来的匆忙,我忘了披上裘氅。
我随手抽出宝剑,踩遍琉璃瓦,于斋宫的房顶舞剑取暖。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冷夜里,太阿宝剑流光如秋水,银光挥洒在天上与地下,同如银似水的月光搅在一处、再难分识。
我抖动剑身,引得剑鸣如龙吟,与此同时,我听见利刃穿透身体、飞血溅射的声音,如同剑鸣的回声
“呼!”我猛惊,脚下一划,险些从绿色琉璃瓦倾斜而下的坡沿上掉落下去。
身后汤饼低声叫道:“主君当心!”
我面无表情还剑入鞘,不知是一通舞剑,抑或险些跌落下去的惊吓所致,身上一层薄汗。
我朝着未央宫的方向坐下,随意挥了几下衣袖,周遭似漂浮着血的腥味。
汤饼小跑着过来,将鹤氅裘披在我身上:“奴才在斋宫里遍寻不到主君,汤圆听见头顶瓦片响动,就猜主君肯定是又爬上殿顶来了。主君,夜凉,该回去了。”
我轻轻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不急,朕再坐一刻。”
汤饼便不复多言,坐在我侧后不远处。
“主君可是担心康国那位王子?”
我抱膝而坐,悠悠说道:“从朕决定助他入熏风殿那一刻起,朕就不会担心他!仇弟身为康国王嗣,享受与生俱来荣耀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王者的责任。无论今晚的刺杀,还是日后战场上剿灭僭王叛众,他都可能会死,但他别无选择!朕也如此。”
我将远眺的视线移回近处,斋宫外守卫森严,玄甲、羽林、威卫分层将斋宫看守得密不透风,我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他若因贪生怕死而放弃复国,朕看不起他。可他若因此而死,朕会难过。”
汤饼没有继续发问,或许他并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我含笑硬声作下总结。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我才出的汗仿佛立即就要凝冰,我站起身,拽紧鹤氅裘:“经历过生死考验,仇弟若复国成功,当他登临王位,才会懂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至如他那父王一般,稀里糊涂就失了王权!——走吧,下去睡觉。”
寝殿里我宽去袍服,沉香的味道让我昏昏欲睡,感觉才刚闭上眼睛,汤圆就来叫我起身。
“禀主君,丑时二刻到了,请主君起身。”
我打个呵欠,转身向内侧继续睡。
汤圆无奈:“主君”
我立即直身坐起,浑如诈尸!
寅时正,我穿着大裘冕,长身立于斋宫门前。
斋宫大门徐徐开启,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第一通鼓声。
以太尉刑天为首,满朝臣工依品级肃然恭立于斋宫门外,两旁的鎏金鼎式香炉焚起松枝香和龙涎香,烟雾缭绕如云端。
太尉朗声祝道:“臣太尉刑天祝祈陛下:天正长至,伏惟陛下如日之升!”
祝毕,他率领衮衮诸公行叩拜大礼。
鼓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气氛被鼓音烘托得肃穆而敦厚。
趁着受礼的时候,我得以从容察视丞相及诸卿的表情。
崔煊位在前列,随着太尉的跪拜,行礼如仪。他此刻眼观鼻鼻观心,不见任何情绪的流露,仿佛昨晚的熏风殿,太平无事。
反倒是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行礼颤颤巍巍,叩拜的动作都比旁人慢了半个节拍。
我暗自点头,恰在此时叩拜礼结束,太尉亲自奉酒,太常寺卿转接跪呈予我。
我双手持酒樽,郑重饮下,第三通鼓声擂响,已是近在耳畔。
太常寺卿接过空樽:“请陛下登辇。”
我步出斋宫,登上玉辂车前往圜丘,献上纯黑太牢及苍璧为礼,在太常寺卿悠长的祝祷词中,上香、率领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我看着礼官将苍璧、玉帛等物尽数烧燎,捧持了胙肉还驾斋宫,更衣休憩。
“启奏圣上,丞相崔煊请求见驾。”
我刚刚更换常服后坐下,斋宫外的侍卫就入内请示。
我故意沉吟片刻,忍住嘴角的笑意:“请崔丞相入见。”
崔煊随即进殿,我站起身面容和霁:“丞相来了”
我话音未落,崔煊已然脱冠,俯伏在地:“臣特来请罪,臣万死!”
我低头看着他的背脊,想了想,依旧坐回席上:“丞相犯了什么错?要以死请罪这般严重的地步?”
崔煊并不起身,声音显得闷浊:“臣启陛下,昨日熏风殿夜宴诸国使节,康国僭王使节、副使并一众随从,悉数被杀!”
“都杀了?”我喃喃自语,想起暗室相见时康仇眼中一闪即逝的阴鸷,这个结果我并不讶异。
“是”,崔煊身子一震,“行刺者自称为原康国王子康礼及其随从胡虾蟆,臣已命礼部主客郎中贺隼辨认无误。”
怎么可能会有误?这可是我一手筹谋的好戏!
我扶一把崔煊的臂肘:“丞相请起。此事与丞相无干。”
“臣谢陛下!”崔煊以额触地,方才跪坐起身。
我对他笑笑,漫不经心缓声问道:“昨晚熏风殿中,丞相是如何处置的?”
崔煊垂下眼帘:“事发仓促,诸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