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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朗逸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颊边:“爸爸很快就回来了,你在家里好好学琴,听你妈妈的话。”
“妈妈”蓁蓁搂住爸爸的脖子,小声嗫嚅,“妈妈跟心玫阿姨说,她再也不想见你了。妈妈还说,要是没有我,她就回家去了。爸爸,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吗?”
邵朗逸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故作惊讶地说道:“是吗?我去问问她。”
“你来干什么?”康雅婕冷然质问,怨毒的目光从邵朗逸面上扫过。
邵朗逸从孙熙平手里拿过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里,只看了一眼,面容有瞬间的僵硬,咬牙笑道:“怎么?人找回来了,你急着扶正她吗?”原来那文件夹里是一式两份离婚契书,邵朗逸皆已签字用印。她会让他们如意?做梦!
“我若是不签呢?”
邵朗逸并不看她,只是慢慢踱着步子,仿佛在赏味房中的古董清玩:“签不签都随你。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蓁蓁说,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劝你还是算了。扶桑人这次发难是蓄谋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邵朗逸回过头,隐约一叹,“你实在不愿意待在这儿,可以去广宁;要不然,干脆出国去。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康雅婕嘲讽地瞥了他一眼:“我父亲苦心经营了二十年,也没让俄国人和扶桑人占什么便宜,到你们手里就守不住了?”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们自然不能望康帅的项背。”他这样一退千里,康雅婕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却见邵朗逸面上忽然罩了郑重之色:“蓁蓁说,你该叫人把鸡蛋煮熟了给她握。”言罢,转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眼瞧见文件夹里的离婚契书,胸中火起,扯出来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却忽然停住了。
“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他到底想说什么?
“方小姐!”
方青雯的黄包车刚在仙乐斯门前停下,边上就有人大喊了一声,她顺了顺身上的旗袍,下车站定:“今天怎么是你来了?”
“是我们团座啊不!是我们师座让我来的。”说话的正是一直跟在杨云枫身边的那个小勤务兵,杨云枫是年前调回江宁的,虽然他不常来见方青雯,但却时时叫手下的马弁到仙乐斯替方青雯打发“麻烦”,仙乐斯的人也见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哦,原来是他高升了。锁子,那你升官了没有啊?”
锁子赧然摇了摇头:“我们师座说,不带我去前线,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滞了一下:“他要调到哪儿去?”
“我们师座要去绥江。”锁子说着,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方青雯,“这是我们师座给您的。他说,让我在江宁跟着您,给您当保镖。我们师座还说,那个姓林的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家里有个原配,孩子都生了”
方青雯打开那文件袋一看,原来里面放了两份存折,她急急打断了那孩子的唠叨:“你们师座人呢?”
“我们师座走了啊,一早就去南关车站了。”
方青雯闻言,把文件袋塞回他手里:“你在这儿等我。”说罢,转身上了近旁停着的黄包车:“去南关车站。”
锁子愣了愣,追上两步,喊道:“方小姐!我们师座走啦!”
站台上尽是列队的士兵,一眼望过去,军官都是一色的戎装马靴,眉目遮进了帽檐的阴影。站台上倒也有一些来送人的女眷,但却没有方青雯这样四处寻觅张望的。
身后突然汽笛轰鸣,方青雯连忙转身,只见浓白的蒸汽从车头喷吐出来,车厢加速滑过,她盯紧了去看,却唯有一窗一窗相似的侧影到后来,连车窗也终于高不可见了。
列车呼啸而过,被抛下的铁轨折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在她眼角刺出一抹泪光。
这时,一个少校军官带人从她身旁经过,跟在后头的一个小兵觑了方青雯一眼,极轻佻地吹了声口哨。那少校回过头来,正看见方青雯一边蹙眉望着开走的列车,一边抬手去擦眼泪,那小兵犹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那少校猛然站住,一个耳光劈头就打了过去,那小兵挨了这么一下,立刻耷拉着脑袋退到一边。
只听那少校说道:“这位小姐,您要是送完了人就早点回去吧。”
方青雯忙道:“我想问一问,去绥江的部队已经走了吗?”
那少校道:“小姐,这我不能告诉您。”
她想追问一句,那他走了吗?却忍住没有开口,带着感激之色点了点头,待他们转身,才从手袋里拿出丝帕,擦去了唇上的玫红。
入夜的仙乐斯依旧酒绿灯红,明蓝艳紫的灯光把舞池照成一尊硕大的玻璃鱼缸,其间裙裾飘摇,缀满水钻亮片的曼妙女子便是一尾尾瑰丽的鱼。
方青雯袅袅娜娜的身影在人丛中穿行而过,也不理会同她打招呼的男男女女,径自走到台前,带着一点倦怠的笑意给了乐队一个手势,乐声戛然而止。
“今晚是我在仙乐斯的最后一宵。”她在台上语笑嫣然,台下的舞女常客不免窃窃私语,却见方青雯顾盼之间,柔媚不可方物,“多谢诸位的关照抬爱,别的——我也不会什么,就唱支歌吧。”
她朝乐队微一颔首,短短的前奏一过,她沉妩的嗓音教人听在耳中如饮醇醪:
“莫再虚度好春宵,
莫教良夜轻易抛,
你听钟声正在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碧空团圆月色好,
风吹枝头如花笑,
莫教钟声尽是催
”
她身姿摇曳,声气缠绵,台下时有喝彩声和花枝抛上来,她从一个小姐妹手里接过一枝半开的白玫瑰,低头抚弄着唱道:
“不羡月色团圆好,
我俩也有好春宵;
随那花朵迎风笑,
我俩且把相思了。
浓情厚意度春宵,
轻怜蜜爱到明朝。
”
第209章 惜月/我的良人却已转身走了(1)()
春雨如烟,一城深深浅浅的新绿,都洇在这淡淡的水雾里,没有风,任红杏枝头有多少繁华也只得安静。
“你干吗这么早过去?”陈安琪一边问,一边张望车窗外的天色,这样况味不明的天气,她一向不大喜欢。
谢致轩把玩着她戴了蕾丝手套的小手:“庭萱借了老秦过去料理晚上的拍卖,老秦说你们这些太太小姐捐的都是首饰,文玩古董不多,我去瞧瞧有没有能压场的东西。”
安琪拱了拱眉尖:“北边现在很缺钱吗?”
“没到那个地步,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谢总长早就发公债了。”谢致轩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义卖募捐支援前线,‘募’的不光是钱,更是人心。有一两件能压场的东西,新闻登出来才好看。”
“我可是拣最好的送过去的。”
谢致轩笑道:“知道知道,我夫人是最大方的。”
车子停在陈府门口,安琪临下车时又嘱咐了一句:“晚上我就不过去了,你记着把我那挂蓝宝的链子买回来,别弄错了哦。”
谢致轩连忙点头:“夫人放心。”
国际饭店三楼的宴会厅已经布置妥当,谢致轩大略看了一遍,跟正在斟酌嘉宾位次的霍大小姐聊了几句,便去翻拍品目录,看了一遍,果然多是珠宝首饰,好在他早有准备。
谢致轩放下目录进了陈列厅,老秦闻声赶忙过来招呼,谢致轩四下看着一众拍品,道:“待会儿我叫人送个哥釉贯耳瓶过来,你看着安排吧。”
老秦点头应了,见他打量一众拍品,倒省起一件事来:“少爷,有件东西您掌掌眼?”
谢致轩奇道:“还有你拿不准的东西?”
老秦谦谨一笑:“倒不是拿不准,却是件旧相识。”说着,转身取来一方插着牙扣的织金云锦盒,“我想着,兴许您有兴趣。”
谢致轩看那盒子已觉得有几分眼熟,打开看时,里头安然躺着一环翠镯,浓碧莹润,盈盈欲滴。“这是”谢致轩惑然蹙眉,擎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是霍小姐拿来的?”见老秦摇头,他越发诧异:“那这镯子是哪儿来的?”
老秦迟疑地看了看他,却没有答话,谢致轩哂笑道:“你告诉我又不坏规矩,快说!”
老秦嘿嘿一笑:“不是小的故弄玄虚,是这位夫人确实有些说不得。少爷,借您的手用一用?”
谢致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手给他,老秦匆匆几笔,躬身在他掌中画了个字出来——谢致轩的眉心倏然一紧:“是她?”
老秦垂目点了点头,手中了无痕迹的一个“顾”字,却叫谢致轩心中的一个疑窦呼之欲出:“她单送来这个?”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两件首饰。”老秦一边说一边在拍品目录上指给他看,也都是好的。“不过,到底这一件,不是凡品”说着,忍不住“啧啧”两声。
谢致轩捏着那镯子沉吟道:“这件东西不要拿出去拍了,你估个价,我买了。”
“是。”
谢致轩把镯子慢慢放回去,那满城新绿也不能夺的空灵郁翠在这一室琳琅中,静谧得叫人心折。原来如此。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来:“这镯子霍小姐看过了吗?”
“霍小姐只瞧了清单,东西没有一一过目。”老秦说着,又是嘿嘿一乐,“倒是看了看少夫人的链子,说少爷您少不得自己买回去。”
夜雨淅沥,车灯在山路上照出粼粼光斑,如浓墨晕染的山影比夜色更深。谢致轩一言不发地握着手里的锦盒,这些年的戏,明明是花好月圆,却一夜之间就转了镜破钗断,荒腔走板得叫他百思不得其解,连安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外头的流言蜚语没个准头,便是自家女眷也免不了嚼嚼舌头,为了顾婉凝的事,安琪还和三嫂拌过嘴。本来他也想着,大约是虞霍两家好事近了,谁知拖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还有小霍,这几年小霍南南北北地折腾,上一回他们见面,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他以为他是一心要学虞浩霆,可三颗花熬出来,他脸上却不见一丝神采飞扬。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可他不说,他也无从问起。
而今晚,老秦在他手里写出的那个“顾”字,刹那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疑窦。他还记得那年,他说这镯子没能配成一对,他薄薄的笑容像秋叶离梢:“那算了。我过些日子就送人了。”算一算日子,正是她生辰的时候。原来如此,可是若真的如此,那么,确是死结了。
“你这是从哪儿来?”自从回到皬山,除了安琪和骆颖珊,还有韩玿偶尔过来度曲之外,顾婉凝这里从没有过访客。这个钟点,谢致轩突然打电话说有事要见她,她原本就有些疑惑,此时见他竟然是一身礼服打扮,便更诧异了。
谢致轩听见她的声音,转身笑道:“今天晚上在国际饭店有支援前线的义卖募捐,我去买了几件东西。”
“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两人甫一落座,顾婉凝便直言问道。
谢致轩却不答话,等丫头上好茶退了出去,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锦盒,推到顾婉凝面前,缓缓开口:“你这件东西再不要拿出来了。”
顾婉凝一见那盒子,正是之前她叫人送到义卖委员会的那只翠镯,犹疑地看着谢致轩:“你这是”
谢致轩端着茶淡然笑道:“这镯子是小霍送给你的吧?”
顾婉凝一怔:“你怎么知道?”这镯子当初小霍送她的时候,她颇有几分喜欢,套在腕上戴了几日,后来几次被人啧叹,知道这东西许是过于贵重,便很少戴了;出了南园的事情之后,她更是一次也没有戴过,谢致轩怎么会知道呢?
谢致轩接连呷了两口茶,才道:“你要是不想要,还给他就是了,何必捐出去卖呢?”
顾婉凝闻言眉目皆低,她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谢致轩知道多少,只默默咬了咬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他如今也在北边,我没什么能做的,这个若是能有一点用处,或许他也多一份平安。”
谢致轩讶然抬眼:“他去了绥江?他不是在唐骧那儿吗?怎么会调他去绥江呢?”
顾婉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韩玿说的。”
谢致轩看看那镯子,又看看她,低低叹了口气:“这镯子,小霍是怎么送你的?”
顾婉凝眉睫垂得更低,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打下一片阴影:“是前几年我生辰的时候他送给我的。我知道他手里拿出来的东西,都是顶贵的”
“你不知道。”谢致轩摇头打断了她,“他也不敢告诉你。这镯子是霍家的传家之物,算起来,单是落在霍家恐怕也有百年不止了,是早先霍家祖上娶一位郡主的时候,带来的嫁妆。”
他了然地看着面露惊诧的顾婉凝,娓娓而叙:“那位郡主的父亲昔年远征洪沙平叛,洪沙国主以国礼奉上——里头就有这只镯子。世上最好的翡翠都出自洪沙,可是洪沙国主手里也不过只有这一只。那位王爷还朝之后,将镯子交还大内,皇帝又赏赐下来,后来就带到了霍家。霍家累世显宦,几代人搜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再找到一只相配的。”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下,神情复杂地望着婉凝,“那年小霍从锦西回来,拿了这镯子来找我,托我务必帮他配成一对。我家里的洋行、银楼、古董铺子找了两个月,寻了三只顶尖的老坑玻璃种镯子,一个一个比过去,还是不成。他才跟我说了这镯子的来历,也不知道是怎么从他祖母手里哄出来的。”
顾婉凝的指尖从那镯子上摩挲着滑过,低低道:“我不知道,我以为”她忽然说不下去,翡翠她不大懂,不过是见多了好的,看过去也知道名贵,但是霍仲祺送出来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她并不怎么在意,随手套在腕上,还以为是他一时想起她的生辰,懒得花什么心思,就选了件顶贵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花厅里只有座钟悠悠摆动的嘀嗒声和着窗外的微雨缠绵,乌木条屏上的青绿山水云光翠影,温润明丽。她静静地坐在灯影里,不声不响,人已入画。
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谢致轩也一时无言,他爱安琪,安琪也爱他,他明白那些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语如花的温柔缱绻,却不明白,他们这万缕牵丝的纠缠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他遥遥想着当年,姑姑叫他到栖霞盯虞浩霆的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他一时大意,让她和浩霆闹翻了,侍从室里一片鸡飞狗跳。他和小霍带她去看戏,她出了事,浩霆疯了一样伤心,小霍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现在想想,大约那个时候,仲祺的心意就已经在她身上了。后来,她和浩霆分手,浩霆在她门外的雪地上站了一夜,也没能叫她动容;再后来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嫁了朗逸,小霍一个人远走陇北,再不肯回来这些事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不过是冷眼看着他们各自伤心罢了。可比起现在说不能说,忘不能忘,那时候的伤心也都历历分明。
韶华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