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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荼蘼/春深似海尽成灰(2)()
岂料虞夫人闻言不过清淡一笑:“随她去。”见魏南芸面露疑色,才轻轻一叹,“我原还想着这女孩子是个有主意的,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物极必反,情深不寿”话到此处,眼中依稀浮出一丝怅惘,“人心最是无定,你抓得越紧,反而离你越远。”
一直等到过了小满,虞浩霆才回官邸,却是因为名伶楚横波带着春台社到江宁献艺,婉凝提起在燕平听过她的戏,赞不绝口,只可惜她此来在三雅园挂牌的戏码却是武家坡。虞浩霆见她有兴致,便叫人请了春台社的堂会,只是他昔日在燕平和楚横波有过“来往”,却不愿和顾婉凝提起。为免多事,干脆借口有公务去了参谋部,盘算着等栖霞的戏唱完了再回来。
虞浩霆虽然不在,但栖霞的堂会仍旧有一番热闹。
平素爱看戏的女眷不必说,谢致轩和韩玿这班人自然也不会少。众人都谈笑看戏,一派闲适,唯有霍仲祺心事沉重,面上又刻意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来,不知不觉间便沉默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不敢醉,也不敢醒。他只听别人说,她病了,她好了,她去了皬山,她回了官邸,只言片语他都不敢放过,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怎样,却又不敢去见她。
他今日来栖霞,远远看见她的那一刻,整个人都不能自控地震颤起来,竟一步也不敢再走,直到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他才如梦方醒。
韩玿看着他眉宇间尽是憔悴,心底沉沉一叹。这些天,旁人都以为霍公子又新得佳人不知在何处金屋藏娇,只有他知道,他日日把自己关在悦庐的琴房里,一分一秒尽是煎熬。无论他怎么问,他都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一直到第三天他再去看他,他才终于开口:“婉凝病了,你帮我问一问,她怎么样了?”
原来是她。
他心中刺痛,原来,还是她。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阴郁的预感:“仲祺,出什么事了?”
他不答他的话,只是乞求一般看着他:“你帮我问一问。韩玿,我求你了。”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台上的杜丽娘伤情已极,眼看着就要幽怨入梦,看戏的人却大多言笑晏晏,不见那泼残生的淹煎难耐。谢致轩哄着堂哥家的两个孩子玩小戏法,拣了颗白果在手里比画着,一时变来一时变去,唬得两个孩子乍惊乍喜。
他今日亦觉得霍仲祺仿佛有些郁郁寡欢,此时见他默然看戏,却又分明是心不在焉,便有心闹他一闹。夹了那白果在小霍领后一晃,霍仲祺茫然回头,只见谢致轩接着把手往两个孩子面前一摊:“没了!”接着便嬉笑道,“你们找找,谁找到了,我就教谁。”
两个孩子一听,立刻来了劲头,一个拽着霍仲祺的手央他:“小霍叔叔,你拿出来给我吧!”另一个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摸。
霍仲祺无可奈何地看了谢致轩一眼,虽然也说“他骗你们呢!不在我这儿”,却也不好推脱两个小人儿纠缠,想着由他们闹一会儿,找不到自然就算了。说话间,一只小手就去翻他左胸的衣袋,霍仲祺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按住了:“我这儿真的没有,你们到别处找去。”
谢家的孩子平素和他都是玩闹惯的,他此时正色一拦,两个孩子越发认定他是和谢致轩串通了跟他们逗着玩儿,反而一齐攀在椅子上去掰他的手。小孩子闹着玩儿,周围的人也不以为意,只谢致轩的堂嫂回头叮嘱一句“不许闹霍叔叔”,也就转脸看戏了。婉凝隔着人看见他和两个小孩子嬉闹,亦是淡淡一笑。
一大两小纠缠起来,一个孩子在他身上攀援不稳,身子一倾,霍仲祺连忙伸手去抱,不防另一双小手已探到他衣袋里,抢出件东西来,却不是谢致轩变走的白果。霍仲祺还不及把手里的孩子放在地上,脸色倏然一变,脱口便道:“拿来!”
那孩子在谢家也是娇生惯养,见霍仲祺声气急促,竟是凶他的样子,心里委屈,扁着嘴把东西往地上一摔:“我才不要呢!”
这边声音一高,便引了人注目。方才那孩子一探出东西来,谢致轩就看见是枚牡丹纹样的白玉别针,显是女孩子的东西,霍仲祺这样随身收着,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儿的风流表记,幸亏今日致娆那丫头不在。只是小霍在这些事上一向洒脱,这回竟急了,大概还是个要紧的人。小孩子不懂事,这事儿却是他闹坏了。
谢致轩微微一笑,把那别针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霍仲祺一把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搁回了衣袋里。
谢致轩一愣,旋即笑道:“什么稀罕玩意儿你这么着紧?我是看看摔坏了没有,要是坏了,我赔一个给你。”
霍仲祺却沉着脸色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说完,心跳却蓦然一乱,回头看时,只见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双妙目里却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一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便躲开了,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茫然地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缓缓转过身从侧门走了出去。
霍仲祺来不及分辨自己心里的是惊是痛,极力撑出镇定的神色,避开人跟了出去。
初夏时节,栖霞的花园里已然嘉木成荫,又有西式的花墙廊架,他一直走到深处,才看见她。
她蜷在一壁花架下,身后一片缀满蜜白花朵的浓绿,像伤后在密林深处躲避猎人的小兽。她没有哭,也看不出伤心抑或恼怒,平日里的明眸曼泽,此刻只有茫然。
他走到她身前,慢慢跪下一只膝盖,用最轻缓的声音唤她:
“婉凝。”
她抬头看他,眼中的茫然渐渐沉出恸色:“不是你”
“不是你。”
她静静地说,每一个字都念得坚持,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话里的意味。
不是他。不会是他。不能是他。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点一点碎裂开来,摧枯拉朽,覆水难收——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
“我替你许了一个。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要为了我冒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自己走。”
参差的锋刃在他心上刻出千百痕鲜血淋漓,他知道,他和她,前尘种种,都在这一刻,化作了齑粉。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他不能。
“对不起。”
所有的言语都像撒进沙海的水滴,毫无意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那人就是他自己。
她身子蜷得更紧,脸颊挨在膝上,眼睛只盯着地面,唇瓣上已压出了齿痕:
“你那天你也醉了,是不是?”
“”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她醉了,可是他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失控,是他太想要她吗?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是一贯的荒唐轻佻,可这一次不是,他对她不是那样不堪,不是的。
霍仲祺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一字一伤:“婉凝,我喜欢你。”
婉凝,我喜欢你。
百转千回,他想过多少次,这句话要怎么跟她说?却从不知道会是这样一番境况。
“那天在陆军部,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我本来想着”他声音里带了压制不住的哽咽,“可我不知道你会去拦四哥的车!我要是知道,我在燕平的时候,我想过跟你说,可又怕吓着你。我想,等我从锦西回来就告诉你的”
顾婉凝抬起头,惊惶而空洞地看着他,仿佛他在说的不是深藏的情谊,而是一场被揭穿的阴谋。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就能逼疯了他,“是我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四哥。婉凝,你想怎么样都好,你恨我婉凝,你恨我!”
她怔怔看了他许久,空茫的眼睛里终于蓄了泪,一淌下来就再也止不住了。他见过她哭,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却不曾有这样的绝望,纵横恣肆的眼泪如洪水决堤,她颤抖的身子如被狂风席卷的花蕾,仿佛下一秒就会凋零死去。
他抱住她,急切地想要打断这无止无息的泪水,“婉凝!婉凝,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
她只是摇头:“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婉凝,我知道。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如果无论怎样都不能弥补,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让她去面对这件事。这样的不堪,他不能让她去受,“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他!”
虞浩霆回到栖霞,音乐厅里的戏还没散,他扫了一眼不见顾婉凝,走进去跟谢夫人打了招呼,便问旁边的丫头:“顾小姐呢?”
“顾小姐刚才还在的,说出去走走。”
一旁的魏南芸忽然转头笑道:“我瞧着婉凝往花园那边去了,倒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兴许是不喜欢楚老板的戏?”
虞浩霆闻言,心下思量该不是什么人在她面前说了他和楚横波的事?对魏南芸微一颔首,亦转身而去。魏南芸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躁着几分忐忑的期待。
她对顾婉凝的事情一向都格外留心,那孩子手里的别针一摔在地上,她就觉得眼熟,蓦地想起顾婉凝就有这么一件东西常用来配旗袍的。她心念一动,偷眼去看她,果然见顾婉凝神色惊惶,看了霍仲祺一眼便转身离席,那边小霍也变了脸色,避着人跟了出去。
魏南芸不禁讶然,难道这两个人竟真背着虞浩霆有了什么?那这女孩子也太大胆了!如今人人都猜她多半要做总长夫人,且不说虞霍两家的门楣体面,就是小霍和虞浩霆自幼的兄弟情分,也容不下这样的事。
第170章 荼蘼/春深似海尽成灰(3)()
她想到此处,转念间又觉得窃喜,倘若顾婉凝嫁进虞家,以虞浩霆眼下待她的百般珍重,别人一时之间恐怕分不得半点宠爱。可若是她和小霍那虞浩霆无论如何也娶不得她了。
她看着虞浩霆的背影掩进了花园的葱茏草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身边一个相熟的女眷闻声问道:“看着戏,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魏南芸呷了口茶,轻笑道:“这戏文里头,第一好的地方就是后花园。公子落难、小姐赠金,云雨之欢、私订终身可不都要往园子里去吗?”
那女子一听,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是为着这个把你家四少支到园子里去的?”
魏南芸笑而不语,心道:你们要是没什么,那自然就没什么;可要是真有什么,那也怪不得我。小霍也是个没深浅的,这样的风流表记怎么好带在身上?是个朝思暮想睹物思人的意思吗?太年轻了,也就是年轻才有这样的心意吧?
她抓起一把松瓤闲闲嗑了,忍不住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流年,她这半生都是锦绣丛里裹着风刀霜剑,在姊妹伙里谨小慎微,嫁进虞家做小伏低,谋身份谋宠爱,察言观色面面玲珑,她倒没有这样年轻过呢!
所以,她从不犯错。
她想起那一年,虞靖远带她去云衡,碰巧赶上她的生辰。云衡是虞家梓里,亦有一城故旧,可他对她说:“这里没有客人,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心里一酸,原来他也懂得。之前每年生辰,说是给她做生日,其实她却是最辛苦的那一个。菜码、戏码都要过她的手,掂量着各人的喜好一件一件安排,身上的首饰一件不能错,不能出挑不能清寒,人前人后唯恐有半点不周还要在旁人艳羡的时候报以恰到好处的谦和温婉,江宁城里的小星九成九连出面请客的份儿都没有,更何况是在官邸。
那么,她喜欢怎么样,要紧吗?
到了中午,只她和虞靖远两个人吃饭,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摇头一笑:“这是我喜欢的,不是你喜欢的。”他夹了一箸便搁了筷子,“竹心有竹心的好处,你不必学她。你也学不会。”
她脸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窘迫,他的世界是她不能窥探的,但日子久了,无论藏得多深的隐秘总会泄露出一星半点的信息。他在找的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她。许竹心的性情,她的样貌。他终于都有了,却依然是空的。他希望她们像她,又厌恶她们像她。她就在这希望和厌恶之间小心翼翼地度量他的心意,她要讨他欢心,却也不能太讨他欢心。
他的世界太大,宠而无爱,她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从不犯错。
她眼尾的余光扫过满堂锦绣,笑意微凉。夫人说,物极必反,情深不寿。
那么,也只有她们这样无情的人,才留得住这天上人间的繁华无尽吧?
虞浩霆在花园里转了转,却没看见婉凝,正转身欲走,忽听花廊另一边像是有人在哭。
他心里一紧,旋即摇头,不会。婉凝这些日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可他左右留心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妥;一定要说有什么,反而是她对他格外的温存依赖,甚至床笫之间都乖得不像话。他想笑,又暗骂了自己一句。
是哪个丫头受了气?虞家不苛待下人,这种事也犯不着他来管。不过既然碰上了,倒也可以问一问。
他循声转过花廊,却是无声一笑,只见草木掩映中,一架荼蘼花繁叶绿,半跪在地上的戎装背影不是别人,正是霍仲祺,遮在他怀里的女孩子看不见身形样貌,唯见一角荼白的旗袍轻轻颤抖,显是哭得十分伤心。不知道小霍这是又惹了哪里的风流债,抑或是他如今和致娆在一起,免不了要跟从前的花花草草做个了断?
他没有兴趣听别人的私隐,也不想撞破了惹人尴尬,便放轻了脚步想要退开,刚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霍仲祺声气焦灼: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
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地上。
是她?
他还不及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还有些犹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已听见那女孩子抽泣的声音:“怎么办呢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他不会错。
是她。
她哭得这样伤,她说得这样恸,他该拥着她,吻掉她所有的眼泪,可是他却一动也动不了。
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她能告诉他,却不能告诉他的?
“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
她说的是他吗?她骗他吗?她骗他什么?他怎么想不出?
她能骗他什么?他怎么想不出?
他想不出!
“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可是,他明白——
他说:“我知道,婉凝,我知道。”
他说:“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
他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说:“是我对不起他。”
他不能再听下去,他必须走,他甚至忘了要放轻脚步免得惊动旁人,可是他们根本留意不到他。
她哭得那么伤,她说得那么恸,他却连安慰她一句都不可以。
这世界当真好笑!他愿意倾尽全力换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