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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有田望着消失在远处的人影,轻轻吐出一口长气,招呼了一声阿秀,拉起木架子加快了脚步。
闷闷地走了一会儿,阿秀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有田哥,他们是什么人哪?拿东西给钱,还不算太坏。”
孟有田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山里的胡子,今天咱们运气好,碰上的是九龙堂的人,那个左眉有刀疤的应该是柳无双,还算是个比较仁义的。”
“懒汉争食,好汉争气”,胡子就是土匪,如果他们不祸害穷人,老百姓对这些锄暴安良,劫富济贫的土匪也就并无太大的恶感,还在心里都把他们看成《水浒》中的好汉,而这个柳无双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据说,柳无双原本也是个穷苦人,自小给地主放牛,扛活,孤苦伶仃。他秉性刚直,爱打抱不平,兼之膂力过人,力大无双。恰好他的乳名又叫小双子,有人就叫他柳无双,这个响亮的名字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原来的官名反倒湮没无闻了。后来他拜了个沧州过来卖艺的师傅,跟着四处闯荡了五、六年才回来。这下子,既有力气,又有武艺,柳无双更是了不得了。
不久,柳无双便串连贫苦乡亲成立了大刀会,反抗官府的苛捐杂税和地主豪绅的盘剥压迫。县府和地主勾结起来,诬称柳无双造反,带兵镇压,将柳无双怀孕的妻子投进大狱,逼迫柳无双投降。他的妻子体质本就虚弱,经受不住种种折磨,死在了狱中。柳无双闻讯悲愤万分,纠集会友,化装进城,趁着县长赴宴之机,捉住了这个坏蛋,拖到妻子坟前,三刀两剐,结果了县官的狗命。这件事情是在十几年前发生的,在当时可谓轰动一时。
第九章母担忧
后来,官府追得紧,柳无双便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儿跑了关东。听说他在关东又拉起了绺子,声势不小。九一八之后,日本人来了,他不服,带着弟兄们和日本人打了一年多,手下死的死,伤的伤,在关外实在立不住脚了,又带着几个人,领着女儿在前年跑了回来。
这回柳无双有枪有人,与当年耍大刀时不一样了,不久他又重新立柜,在山里拉起了杆子,什么黑话、规矩都按照从关东学的来。这家伙胆子大,也够义气,干了几票大的,九龙堂的名号便在这一带闯出来了。而且柳无双打着劫富济贫、锄暴安良的旗号,不祸害百姓,确也得到了来自社会底层的很多同情。
“九龙堂定是在镇上作了大案,官府不会罢休,咱们快点走,直接回村,可别惹上麻烦。”孟有田边走边给阿秀介绍了一番,然后有些担心地催促道。
“对,快点走。”阿秀将绳子在肩上套了套,加快了脚步。
三个人不再多说话,只是加紧赶路,到了岔路口便直接拐向十里村,直走出很长一段路,孟有田才稍微放下些心来,转头对阿秀说道:“慢点走吧,到了前面咱们就歇着,最好是磨蹭到天黑再进村。要是让李大坏看见这些猎物,可就都霸了去了。我只想把今年的利钱交上,可还想多吃几口肉呢!”
“光交利钱?你不是有钱了吗,把欠债都还上不好吗?”阿秀不解地问道:“背着阎王债,明年也翻不了身。”
“明年哪,嘿嘿,你不懂,反正这阎王债多半就不用还了。”孟有田坏笑了两声,明年小鬼子要打来了,乱世之中,再凭着自己的头脑,李大坏还是自求多福吧!
阿秀不明白孟有田的话,也不好多问,抿了抿嘴说道:“有田哥,你也歇一会儿吧,这木架子我一个人也拉得动。”
“真的?”孟有田开怀一笑,也不客气,转身便坐了上去,拍了拍嫚儿,说道:“下去走一会儿,老坐着不活动,当心冻坏了腿脚。”
……………
冬日黄昏的余照很快便从天空消失了,远处的路和树林沉入了黑暗中,满布寒星的无月的天空对着荒凉的河岸发出了微弱的叹息。
站在村头槐树下的有田娘深深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望得酸痛的眼睛,拖着冻得有些僵硬的腿蹒跚地向村里走去。有田,我的儿,你可啥时回来呀,娘天天牵肠挂肚,天天来这里守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下去了。
“有田娘,今儿又没守着哇!”一个穿着棉袍子的男人晃晃地走了个对面,看似好心地说道:“有田这孩子就是倔,掌柜的不嫌乎,他就签了那文契,给李家扛活,还能亏了他?非逞强,你说这房子眼看要没了,在山里要碰上个豺狼猛兽,他那腿脚也跑不掉吧?”
这人叫李仁忠,家里有十几亩田地,在村里算是个中等富户,以前东拉西扯,硬要说他和村长李大怀是一家。逢年过节,还要到李家家庙烧香上供。后来,李大怀拿出家谱才把他证住,不过他脸皮厚,不在乎。现在他又对人说,他和李大怀是亲戚,他表姑家的外甥闺女的老舅,是李大怀他妈姨姨家侄女的表兄,反正是没人能绕得明白。他比李大怀要大七、八岁,可是他口甜蜜舌,总要叫李大怀是表爷爷。而且这小子心特别坏,帮着李大怀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当初孟有田摔坏了腿,为了治伤,孟家借了李大怀家的高利贷时,就是他的保人。
“好人有好报,俺家有田可不会被狼叼走。”有田娘忿恨地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呸,不要脸攀亲戚、嚼蛆使坏的家伙才不得好死。”说完,转身就走。
“唉,好心当作驴肝肺,你真不知道好歹香臭。”李仁忠瞪着三角眼,见有田娘理都不理,狠狠跺了跺脚,“我呸,再有两天还不上利钱,就封门砸锅,看你硬气得几时。”
有田娘咬了咬嘴唇,脚步也不停顿,懒得答理这个为虎作伥的坏蛋,对儿子的担心早已超过了封门砸锅的威胁。
“婶子——”有田娘刚到了家门口,从旁边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轻声唤着。
“是,是紫鹃哪!”有田娘定睛观瞧,认出了来人。
宋紫鹃,村子里宋先生的独生女儿。宋先生的名字叫宋文华,五十多岁,是个老秀才。因为他为人还算正直,在村里能说几句公道话,又有点学问,说话爱嚼字眼,往年间村里人买地写约,说合调解,都愿意请他来当个中人。宋先生在全村也算是个富户,出租土地三十多亩,家中有一个老婆,却没有儿子,只有紫鹃这一个女子。
“是俺。”紫鹃走上两步,将手里的东西塞到有田娘怀里,低声道:“婶子,这是俺平日攒的钱,赶明儿把利钱先还上,等有田哥回来,总得有个地儿住不是。”
“这哪行?”有田娘赶紧推让,“你定是背着宋先生来的,若是让人知道了,定要挨责骂。”
宋先生人虽然不错,但胆小怕事。李大怀阴损刻毒,又结交官府,宋先生既厌恶他,又有些怕他,平日里但和李大怀有纠葛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生怕惹祸上身。
“婶子不说,谁能知道哩!”紫鹃又推回去,真心实意地说道:“有田哥还救过俺呢,这点心意您别嫌少。等有田哥回来,您也别对他说这事儿,他——”紫鹃欲言又止,暗自苦笑了一下,“俺得走了,可别让人看见。”说着,她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
有田娘捏了捏手里的洋钱,暗自叹了口气,紫鹃是个好孩子,识文断字的,长得也可人,还知恩图报,可是有田……
第十章穷家和老娘
夜很快便深沉下来,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缩着头,冷的乱哆嗦。村子里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着微弱的灯光,有的黑着灯已经入睡。一阵丝丝拉拉的声音在村头响了起来,孟有田拖着木架子,和阿秀走进了寒冷寂静的村街。
转过十字街口,便来到了孟有田的家。两间草房,一个不太小的院子,还有个破门楼,两扇白茬大门已经破得豁了牙,院子里有棵大石榴树,隔着大门也看得很清楚。小土窗上映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正在穿针引线做着活计。
孟有田笑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己好歹有个家,好歹有个疼爱惦记自己的娘,这已经比阿秀强了百倍。虽然日子穷苦,但这一切都是会改变的。他向着阿秀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从大门的破洞里伸进手去,拔开了门闩,破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拖着木架走进了院子。
“谁呀?”屋子里发出询问的声音,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是有田吗,是我儿回来了?”
“娘,是我哩!”孟有田听着这发自心底的期盼,不由得鼻子一酸,出声回应道。
房门一下子打开,一个身影急急忙忙地奔了出来,有田娘的眼里只看见了站在当院的儿子,冲到近前,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摸儿子的脸。
“娘,我好好的,啥事也没有。”孟有田伸手握着娘的手,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暖流,轻声安慰道:“咱进屋再说,我还带回来两个人呢!”
有田娘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阿秀和嫚儿,也没看清男女,有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等她说话,孟有田已经扶着她向屋里走去,走到门口又招手示意阿秀她们也进来。
进了屋,有田娘才看清儿子竟然带回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不禁暗自称奇。等孟有田简短讲了一遍,有田娘眨着眼睛打量着阿秀,越看心里越欢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高兴。
“娘,她们也是实在没路可走,您看先让她们住下来,等开春了——”孟有田推了推娘的胳膊。
“啊,啊,对,对,住下来,当然要住下来。”有田娘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起身,“那个,我去给你们做饭,这炕也烧得暖暖和和的。”
“我去把猎物藏在窖里,吃完饭就上老赵头那里挤一挤。”孟有田起身走了出去。
“我帮你抬,嫚儿,快帮婶子去拉风箱。”阿秀跟着有田向外走去。
“走了这么远的路,你歇着,歇着。”有田娘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往回推。
“我不累,真的,您别把我当客人,就把我们当自己闺女使唤好了。”阿秀嘴巴很甜,说的话也让人舒服,“您越客气,我们就越不好意思住下麻烦您哪!”说着,她已经跟着孟有田走了出去。
这闺女,长得又俊,嘴巴又甜,真好。有田娘将家里仅存的一点白面拿出来,和好擀着面条,孟有田和阿秀拾掇好猎物,拎着一个猪头几块肉回了屋。有田娘又急忙切肉下锅,不一会儿,一盆热腾腾的肉丝面便端上了桌。
“穷家小户的,没什么好招待的,吃个热乎的暖暖身子。”有田娘又切了块咸菜,还很过意不去的说着。
“俺们也是苦出身,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热汤面哪!”阿秀赶紧谦让着,“婶子,您也坐下吃吧!”
“我吃过了,你们甭管我,快坐下吃饭。”有田娘热情地招呼着,越看越欢喜,心里都乐开了花。
孟有田也不客气,端起碗吸溜吸溜吃了个满头冒汗,只是感觉娘好象偷偷捅了自己几下。
“娘——”孟有田放慢了速度,说道:“她们在这住,得有个由头啊!就说是您妹家的孩子,遭了灾来投亲的。”
“嗯,嗯,是得有个由头。”有田娘点了点头,说道:“可村上人都知道我娘家没什么人,这突然冒出来个妹妹——倒不如说是你表叔家的,这是有根由的,不惹人疑心。”
“咋都行,就说是表叔家的吧!”孟有田无所谓的样子,又盛了一碗汤面,招呼着阿秀和嫚儿,“吃呀,装客气可挨饿啊!”
“这孩子,人家是闺女,能象你这样子吃饭吗?”有田娘笑骂着打了孟有田一巴掌。
阿秀只是笑,慢慢地吃着,孟有田家里穷,倒让她心里踏实起来。穷人惜穷人,可不会象丁老太婆那样把自己当牛当马使唤。
孟有田稀里哗啦吃了两碗,将筷子一放,从怀里掏出那二十块大洋递给了母亲,说道:“喏,这是卖豹皮的钱,家里没粮了吧,明天让孙三哥从镇上捎带着买些回来,还有什么缺用的,也一并买了。然后把今年的利钱还上,嗯,就说是阿秀来投亲身上带的盘缠。我想了想,用猎物还债太亏了,咱们也过几天吃肉的日子。”
有田娘珍而重之地捧着大洋钱,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好,那肉留着自己吃,给两个闺女补补身子。钱呢,还得省着点花,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最难熬呢!”
“该花就花,我歇几天,年前找个帮手再进趟山。”孟有田很自信地说道:“我想了个打猎的新法门,趁着冰雪天正好多赚些钱。”
“看把你能的。”有田娘嘴上数落着,脸上却笑开了花,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儿。
“好了,这汗也消了,我去老赵头那里挤着睡。”孟有田起身下炕,说道:“娘,把门都顶上闩好,我那枪留在家里,您会用。”
“放心吧,谁也甭想吓着我这俩闺女。”有田娘给孟有田卷了个铺盖,嘱咐道:“路滑,可慢点走哇!明早回来吃饭。”
“知道了。”孟有田挟起铺盖卷,来到门口拎起猪头,开门走了出去。
“有田哥,天黑拿个火照着吧!”阿秀跟着送到门口,细心地说道。
“没事,这路都走熟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差。”孟有田摆了摆手,“吃完饭早点睡吧!”
有田娘打开院门送走儿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才回身闩上了门,又找来一根圆木顶上,招呼着阿秀回屋。
……………
第十一章暂住关帝庙
孟有田拐过十字街,直奔村东头的破关帝庙,村里的老赵头就住在破庙里的耳房。
早年老赵头因为抗租抗税,被李大坏家夺了地,砸锅封门。他也硬气,披上破棉袄,拿着棍子出外闯荡了二十多年,直到老了,身体差了,这才回到村里。他的见识比村里人高了一层,别人不知道的,他懂。别人不敢吐口的,他敢说,敢做。因此村上人都很尊敬他,谁家有了难处都愿意去找他,他也热心的给你出主意想办法。
老赵头平常扑撒着苍白的头发,凸出的前额上刻划着条条皱纹,眼睛深得使人有些害怕。小眼睛就象钢锥似的,啥事一眼就能看透。魁梧的身材,稍有些驼背。但走起路来,总是握着拳头显得挺精神。
数九寒天,他穿着发了白的砖灰色破棉袄,不管多么冷,也敞胸露怀,腰中扎着条布带。最初的形象总是有些吓人,但当你了解了他的底细,并与之相处后,你就会对这个坚强不屈的老人产生崇敬之情。
因为无儿无女,老赵头很喜欢村里的几个半大小子,孟有田每次经过破庙,老赵头都常常塞些吃的给他,有的是一块上供的点心,有的是几个山果,他挨了打受了骂,也愿意跑到破庙去跟老赵头学说。老赵头经常给他讲外面的见闻,两个人的关系处得很不错。
孟有田来到破庙,发现耳房里还点着松明子,老赵头叮叮当当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还哼哼呀呀的唱着小曲。
“正月里请人送客忙,你说给那好姑娘,看她我顾不上;二月里拉土送粪我顾不上,耕地种麦忙又忙;三月里耙磨土地顾不上,种上春麦种高粱;四月里正是大农忙……”嘶哑的声音听得孟有田直咧嘴,还好姑娘呢,这小曲听得鬼都得跑。
孟有田上前敲了敲门,“老赵伯,我给您送好姑娘来了。”
屋子里的声音停了,赵老头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有田吧,小兔崽子,有姑娘你早自己留着了,还能想着我这个老头子,滚进来吧!”
孟有田笑着走了进去,“呵呵,老赵伯,这么晚了还没睡呢!”说着,他举了举手里的猪头,“看,我给您送下酒菜来了。”
老赵头爽朗地一笑,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接过猪头看了看,夸奖道:“好小子,还真打着大家伙了,算你有良心,还想着你赵老伯。”停顿了一下,他指了指孟有田夹着的铺盖卷,问道:“咋啦,房子让李家收了?”
“没,家里来了客人,得在您这儿挤几宿。”孟有田解释完又撇了撇嘴,冷笑道:“李家想收我的房子,哼,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