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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抹了一下脸,莹白如玉的手掌布满一片水泽,她似愣了愣,继而摇头苦笑,双手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放下手,已恢复往日的淡定从容,清澈的双眸透着无比地坚定,轻轻地说道:“云姨,即便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不爱我,都舍弃我,我都不会在乎。”
她嘴角弯了弯,似笑非笑,“我会加倍地爱惜自己,会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命是你用命换来的,无论前路如何艰辛,我都会努力地活下去。”
谁规定了患难必要见真情呢?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之人,何况他只是防着她而已,并没有想要取她性命,她是不是该对他感恩戴德呢?
这个世上只有云姨才会无条件地对她好,不惜用命来护着她!
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眼见天色不早,张婳对着枯井磕了三个响头,低声道:“云姨,木槿抽空再来看你。”
双手撑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脸色微变,身子一闪,藏到旁边的灌木丛后面,幸好她出门前特地换了一身素净的翠绿衣衫,外面的人若不扒开灌木丛极难发现她的身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灌木枝叶缝隙,看到一男一女走到枯井旁停下。女子身材高挑纤瘦,杏眼粉腮,丰姿妖冶,着紫色半臂褙子,衣襟上绣着雅致的折枝花,不是红蓼又是谁呢。
她迫不及待地投到男子怀中,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娇滴滴地道:“殿下,您这么久都不来找奴婢,是不是忘了奴婢?”
“万贵妃盯得很紧,我若频繁见你,只会给你带来危险。”男子背对着灌木丛,身姿颀长俊雅,风华绝代,正是朱祐樘。
“奴婢就知道殿下心里还有奴婢。”红蓼掂起脚吻着他,手滑入他衣内,声音娇媚,“殿下,奴婢想死您了!”
张婳秀眉微蹙,冷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女,呃,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该不会想上演一出活春宫吧?
朱祐樘按住她的手,眉头微拧:“你托人传话给我,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红蓼满脸失望,泪眼汪汪地道:“殿下,您……就不想奴婢么?”
“这里是皇宫,岂能胡来。”朱祐樘面无表情,不辨喜怒,淡淡地道,“你若没事,我先走了。”
红蓼大急,扯住他的衣袖,咬唇问道:“殿下心里还爱奴婢么?”
朱祐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红蓼,我向你许诺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红蓼定定地望着他,问道:“殿下曾说过只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怀上您的孩子,苏媚如今怀有身孕,她是您心尖上的人么?殿下难道不知道苏媚是万贵妃的人么?”
“苏媚的身孕只是一个意外。”
“那太子妃呢?”
良久的沉默。
红蓼紧追不舍:“这段时日殿下夜夜宿在霁月殿,与太子妃形影不离,殿下可是对太子妃动了真心?”
“我心中只有皇位,没有任何人。”朱祐樘默了一瞬,淡淡地道,“太子妃也不会怀上我的孩子。”
张婳嘴角噙着冷笑,朱祐樘,在你心中我终究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如何配怀有你的孩子?从前种种都是我想错了!我不该指望依靠你,今日之辱全是我咎由自取,实在怨不得人!
红蓼忧喜参半,喜的是,太子妃和苏媚看似很受宠,实际上谁也没得到他的真心。忧的是他只爱江山不爱美人,那她该如何获得他的独宠呢?
“我还有很多奏折要批,先走一步。”朱祐樘转身欲走。
“殿下。”红蓼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张纸上的名单是奴婢冒了生命危险才打探出来,这些大臣全是贵妃娘娘安排在您身边的奸细。”
朱祐樘微微动容,接过纸张,温言道:“辛苦你了!”
“能为殿下办事,奴婢觉得很开心。”红蓼扑到他怀中,娇声道:“奴婢唯一的心愿就是助殿下早日得登大宝。”
朱祐樘沉默了片刻,微微抽出身:“出来很长时间,我必须回去了。”
红蓼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叮嘱道:“殿下,一切小心。”
朱祐樘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红蓼整理了一下衣饰,环顾四周,匆匆离开。
过了半晌,张婳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掸了掸身上的枝叶,脸色十分地平静,缓缓地向前行去。回到霁月殿,绿翘迎上来,恭谨地道:“太子妃,奴婢做了您最爱吃的杏仁酪。您可要尝尝?”
张婳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微笑道:“本宫现在没有胃口,你拿去分给小环她们吃。”
绿翘点头答应,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太子妃明明对着自己笑,偏偏却令人觉得她十分地疏离淡漠。
张婳走到东暖阁,坐在紫檀雕花长案前,提笔抄写《女论语》,一颗心慢慢地沉寂下来,唇角逸出一丝微笑。
棋子也罢,太子妃也罢,都无所谓。幸好她还没有交出心!
她摸了摸胸口,静静地感受心怦怦怦地跳动,从今以后她会好好保护这颗心,不让它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到了掌灯时分,小环掀帘进来,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劝道:“小姐,您都抄了一下午,先歇息一下吧。”
张婳依言放下笔,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前段日子你和碧桃酿了几酝百花酒埋在梨树下,是么?”
小环点了点头,喜滋滋地问道:“小姐,您想喝么?”
张婳微笑颔首:“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小姐等着,奴婢去取酒。”小环一溜烟儿地跑出门,过了半刻钟,气喘吁吁地抱着两坛酒进来。
张婳起身接过酒坛,好笑道:“你不会找小荣子他们帮你搬么?”
小环笑嘻嘻地道:“奴婢若告诉他们藏酒的地儿,早晚会被这帮馋猫儿早晚会偷光。”
张婳笑了笑,拔开塞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用衣袖擦拭嘴角的酒渍,赞道:“好酒!唯一不足就是酒性不够烈。”
小环挠挠头,笑道:“小姐,您可别小瞧这百花酒。它喝起来虽然甜甜的,没什么酒性,可后劲可厉害。”
说话间,张婳又灌了两杯下去,嘟哝道:“是么?我倒要试试。”
小环目瞪口呆:“小姐,您别喝这么急!小心醉了。”
“醉了才好!”张婳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道,“我都还没尝过大醉的滋味呢!”
古人不是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么?为什么她越喝越凄凉,越喝越想哭呢,为什么心会感到痛呢?
“小姐,您是不是有心事?”小环担忧地望着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搬两坛酒给她,而不是半坛酒呢。
张婳又饮了一杯,笑道:“我是当今的太子妃,未来的*,我会有什么心事?”
小环想想也对,说道:“小姐,您都快喝了半坛酒了,剩下的那些留着明儿再喝吧。”
张婳简直怒了:“你小姐我平日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连两坛酒也舍不得给我?”
小环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小姐,你再喝下去便醉了。”
“醉了就醉了。”张婳干脆捧着酒坛子喝,满不在乎地道,“人生难得几回醉。今儿我就要一醉方休。”
小环哭丧着脸:“殿下一定会剥了奴婢的皮。小姐,您行行好,别再喝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珠帘忽地一阵轻响,朱祐樘走进来,小环欲哭无泪,立即颤抖着跪在地上,怯怯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祐樘闻着满屋的酒味,眉头紧拧:“你先退下。”
小环如闻大赦,爬起来一溜烟儿奔出去。
张婳兀自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双颊酡红,眼睛迷离,脑袋晕乎乎,已有几分醉意。
朱祐樘走过去,按住她的手,皱眉问道:“为何喝这么多酒?”
张婳瞧了他半晌,方认出来,笑着招呼道:“殿下,来,一起喝酒。这酒可是个好东西!”
朱祐樘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伸手轻抚着她脸颊,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不开心?”
138 醉酒()
鎏金缠枝莲烛台上燃着通臂巨烛,外罩着金丝刺绣龙凤呈祥纹灯罩,烛火柔和温暖,窗外树影婆娑,月华如水。
“不开心?”张婳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吃吃地笑,“臣妾怎会不开心?”
朱祐樘定定地望着她,沉默了片刻,叹道,“你什么时候才肯对我说真话?”
“殿下,喝酒。”张婳嘻嘻笑道,捧起酒坛又灌了两口酒,吟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朱祐樘脸色微变,半晌,将她拥入怀中,轻叹道:“即便醉了也不愿和我说真话么?”
张婳胃中一阵翻腾,“哇”的一声,趴在他怀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朱祐樘顾不得身上污秽,轻抚着她后背顺气,疼惜道:“是不是很难受?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
张婳已醉得一塌糊涂,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嚷道:“喝……酒……我还要喝……”
朱祐樘脱下外袍,倒了一杯醒酒茶喂她喝下,抱着她径直走向净房,待收拾干净,再哄她睡下已将近半夜,想了想,走到正殿,摒退所有宫人,唯独留下小环,问道:“太子妃为何会喝这么多酒?”
小环有些心虚,诚惶诚恐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前段时日酿了几坛酒埋在树下,太子妃说想尝尝奴婢的手艺,奴婢一时高兴,就搬……搬了两坛酒给太子妃。太子妃尝了几口说很好喝,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奴婢怎么劝都不肯听。”
朱祐樘见她答非所问,眉头微皱,耐着性子问道:“这几日太子妃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经他这么一问,小环忽地想起前几日小姐特地让她拿一瓶药去宫外问大夫,那瓶药好像喝了不会怀孕。难道小姐是因为这个伤心醉酒?没道理呀,小姐既然知道药有问题,为何不追查呢?为何不禀告殿下呢?
朱祐樘见她一忽儿恍然大悟,一忽儿又困惑不解,更觉蹊跷,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太子妃为何这般伤心?”
小环暗想,小姐既然没有告诉殿下,一定有她的原因。我可不能胡乱说,坏了小姐的好事。遂抬起头,茫然地说道:“太子妃这几日很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朱祐樘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你再仔细想想。”
小环挠挠脑袋,想起一事,眼睛一亮,自作聪明地道:“奴婢想起来。前日小姐拿出所有血燕去鸣鸾轩看望苏选侍,还说苏选侍是一面镜子什么的。奴婢觉得小姐是为还没有怀上孩子而伤心。”
朱祐樘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挥手道:“退下吧。”
小环规规距距地行礼退了出去。
朱祐樘望着摇曳的烛火,眉头紧拧,似在沉思什么,独自坐了很久,方起身回到寝殿。
乌黑光滑的青丝似瀑布般逶迤在枕间,柔和的烛火映着她莹白如玉的脸庞,双目紧闭,如鸦翅般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道弧形的阴影,身子似小虾般微微弓起,紧贴着床榻里侧,显得无比地娇弱,惹人怜爱。
朱祐樘在她身侧躺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怀中,吻了吻她额头,轻叹道:“傻瓜,你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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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张婳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醉酒的痛苦,醒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幸好朱祐樘一早便着人向太后说她身子抱恙,太后遂免去她请安。
小环端着一碗醒酒茶喂她,絮絮叨叨地念道:“小姐,您下回可不能喝这么多酒了。”
张婳如小鸡啄米般地直点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物,随口问道:“昨晚是你帮我换的衣服么?”她隐隐约约记得喝醉了,还吐了人一身。
“是殿下帮您换的。”小环神色古怪地望着她,“昨晚殿下伺候您洗漱更衣,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下。”
张婳一口茶喷了出来,难道昨晚她吐了朱祐樘一身?呃,喝酒果然误事。
小环替她重新换过一身衣物,喂她喝完醒酒茶,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昨晚殿下问奴婢您为何伤心?还问您这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婳心头一跳,问道:“那你如何说?”
小环拍拍小胸脯,邀功道:“奴婢当然什么都没有说。”想了想,问道,“小姐,您为何不告诉殿下药有问题?”
张婳苦笑道:“是他命人在药里动了手脚,你让我如何与他说?”
小环嘴巴张得足可以塞下鸡蛋,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可能。殿下那么宠爱您,绝不可能不让您怀上他的孩子。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画脸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张婳挑了一支金累丝嵌东珠菊花钗簪在发髻上,淡淡地道,“永远都不要轻易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情。”
小环眼圈微红,哽咽道:“小姐,没有子嗣,即便再得宠,下场也会很凄凉。先皇的嫡皇后备受宠爱,可惜没有子嗣,先皇驾崩,她便失了依靠,处处要看太后的脸色,晚年过得很是凄凉,若不是大臣们死谏,她差点就不能和先皇葬在一起。”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愤愤道,“殿下为何这般狠心?”
张婳脸色平静,唇角弯起一抹苦涩的微笑:“他的心思不难猜,皇太孙只能是他和他心爱女子所出。”
“心爱女子?”小环喃喃地道,“苏选侍么?”
张婳想起那夜在南海子遇见的黑衣人怜儿,叹了一口气,说道:“汤药的问题你不要泄露出去。”声音顿了一下,又道,“现在整个宫里我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一人。”
小环指天发誓道:“小环绝不会背叛小姐。”
张婳颇感到欣慰,揉了揉额头,声音有些嘶哑:“再倒一杯茶给我。”
小环忙添了一杯茶递给她,犹豫着说道:“小姐,既然药有问题,您偷偷倒掉,这样就可以怀上孩子了。”
张婳苦笑道:“孩子若还未出生便惹他父亲厌恶,那还不如不要来到这个世上。”
用过早膳,张婳坐在东暖阁抄写《女论语》,过了一会儿,杜芊羽拿着一叠宣纸进来,微笑道:“太子妃,嫔妾闲来无事,抄了两百遍《女论语》,您看可不可以用?”
字体娟秀飘逸,竟将她的字模仿得九成相似。
“当然可以用。”张婳不愿拂她好意,接过宣纸放在桌上,见她手指微微红肿,想必是这几日日夜抄写所致,心下感动:“多谢淑女。”
杜芊羽微笑问道:“还剩下多少遍?”
张婳掐指算了算:“加上你的两百遍,差不多还有四百遍。”
杜芊羽在她对面坐下,铺开宣纸,提笔帮忙抄写。
张婳有些过意不去,含笑道:“你坐着休息一会儿,剩下的我自己抄便可。”
“嫔妾闲着也是闲着。”杜芊羽一面抄写,一面说道,“嫔妾最擅长模仿他人字迹,绝不会让太后察觉有人替您代抄。”
张婳见她坚持,便随她去。两人抄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方放下笔歇息,数了数,差不多抄了百来遍。
张婳特地命厨房做了杜芊羽最爱的四喜丸子,留她一道用晚膳。两人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