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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我们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佚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那是我们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
斯蒂芬艾伯特微笑着打量着我。我刚才说过,他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的神情有点像神甫,又有点像水手;后来他告诉我,“在想当汉学家之前”,他在天津当过传教士。
我们落了座;我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他背朝着窗口和一个落地圆座钟。我估计一小时之内追捕我的理查德马登到不了这里。我的不可挽回的决定可以等待。
“彭冣的一生真令人惊异,”斯蒂芬艾伯特说。“他当上家乡省份的总督,精通天文、星占、经典诠诂、棋艺,又是着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他抛弃了这一切,去写书,盖迷宫。他抛弃了炙手可热的官爵地位、娇妻美妾、盛席琼筵,甚至抛弃了治学,在明虚斋闭户不出十三年。他死后,继承人只找到一些杂乱无章的手稿。您也许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烧掉,但是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要刊行。”
“彭冣的后人,”我插嘴说,“至今还在责怪那个道士。刊行是毫无道理的。那本书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汇编。我看过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至于彭冣的另一项工作,那座迷宫”
“那就是迷宫,”他指着一个高高的漆柜说。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我这个英国蛮子有幸悟出了明显的奥秘。经过一百多年之后,细节已无从查考,但不难猜测当时的情景。彭冣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明虚斋固然建在一个可以说是相当错综的花园的中央;这一事实使人们联想起一座实实在在的迷宫。彭冣死了;在他广阔的地产中间,谁都没有找到迷宫。两个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是关于彭冣打算盖一座绝对无边无际的迷宫的奇怪的传说。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断。”
艾伯特站起来。他打开那个已经泛黑的金色柜子,背朝着我有几秒钟之久。他转身时手里拿着一张有方格的薄纸,原先的大红已经褪成粉红色。彭冣一手好字名不虚传。我热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着我一个先辈用蝇头小楷写的字: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默默把那张纸还给艾伯特。他接着说:
“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自问:在什么情况下一部书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我还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间的那一夜,山鲁佐德王后(由于抄写员神秘的疏忽)开始一字不差地叙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一来有可能又回到她讲述的那一夜,从而变得无休无止。我又想到口头文学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传,每一个新的说书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辈的章节。我潜心琢磨这些假设;但是同彭冣自相矛盾的章回怎么也对不上号。正在我困惑的时候,牛津给我寄来您见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这句话: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几乎当场就恍然大悟;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句话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浏览一遍,证实了这一理论。在所有的虚构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错综复杂的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冣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有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比如说,您来到这里,但在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顶的发音,咱们不妨念几页。”
在明快的灯光下,他的脸庞无疑是一张老人的脸,但有某种坚定不移的、甚至是不朽的神情。他缓慢而精确地朗读同一章的两种写法。其一,一支军队翻越荒山投入战斗;困苦万状的山地行军使他们不惜生命,因而轻而易举地打了胜仗;其二,同一支军队穿过一座正在欢宴的宫殿,兴高采烈的战斗像是宴会的继续,他们也夺得了胜利。我带着崇敬的心情听着这些古老的故事,更使我惊异的是想出故事的人是我的祖先,为我把故事恢复原状的是一个遥远帝国的人,时间在一场孤注一掷的冒险过程之中,地点是一个西方岛国。我还记得最后的语句,像神秘的戒律一样在每种写法中加以重复:英雄们就这样战斗,可敬的心胸无畏无惧,手中的钢剑凌厉无比,只求杀死对手或者沙场捐躯。
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周围和我身体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不是那些分道扬镳的、平行不悖的、最终汇合的军队的躁动,而是一种更难掌握、更隐秘的、已由那些军队预先展示的激动。斯蒂芬艾伯特接着说:
“我不信您显赫的祖先会徒劳无益地玩弄不同的写法。我认为他不可能把十三年光阴用于无休无止的修辞实验。在您的国家,是次要的文学体裁;那时候被认为不登大雅。彭冣是个天才的家,但也是一个文学家,他绝不会认为自己只是个写的。和他同时代的人公认他对玄学和神秘主义的偏爱,他的一生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哲学探讨占据他的许多篇幅。我知道,深不可测的时间问题是他最关心、最专注的问题。可是花园手稿中唯独没有出现这个问题。甚至连‘时间’这个词都没有用过。您对这种故意回避怎么解释呢?”
我提出几种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们争论不休。斯蒂芬。艾伯特最后说:
“设一个谜底是‘棋’的谜语时,谜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么?”我想一会儿后说:
“‘棋’字。”
“一点不错,”艾伯特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这一隐秘的原因不允许手稿中出现时间这个词。自始至终删掉一个词,采用笨拙的隐喻、明显的迂回,也许是挑明谜语的最好办法。彭冣在他孜孜不倦创作的里,每有转折就用迂回的手法。我核对了几百页手稿,勘正了抄写员的疏漏错误,猜出杂乱的用意,恢复、或者我认为恢复了原来的顺序,翻译了整个作品;但从未发现有什么地方用过‘时间’这个词。显而易见,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冣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在所有的时刻,”我微微一震说,“我始终感谢并且钦佩你重新创造了彭冣的花园。”
“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他一笑说。“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
我又感到刚才说过的躁动。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我再抬起眼睛时,那层梦魇似的薄雾消散了。黄黑二色的花园里只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像塑像似的强大,在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德马登上尉。
“将来已经是眼前的事实,”我说,“不过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吗?”
艾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开了那个高高柜子的抽屉;有几秒钟功夫,他背朝着我。我已经握好手枪。我特别小心地扣下扳机:艾伯特当即倒了下去,哼都没有哼一声。我肯定他是立刻丧命的,是猝死。
其余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场梦。马登闯了进来,逮捕了我。我被判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胜利:我把那个应该攻击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进行轰炸;我是在报上看到的。报上还有一条消息说着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给英国出了一个谜。柏林的头头破了这个谜。他知道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
王永年译
作品简析
第一章 玛丽娅·路易莎·邦巴尔()
玛丽娅路易莎邦巴尔(1910—1980),生于德尔马尔,是20世纪智利文坛上一位杰出的女作家。她从小喜爱文学,曾在欧洲留学,受乔伊斯、沃尔芙等意识流作家的影响颇深。主要作品有长篇最后的雾,中篇穿裹尸布衣的女人和短篇集多种。
树
演奏家在钢琴前坐下来,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顷刻间他屏息凝神进入最佳状态。灯火通明的大厅内光线渐渐地暗淡下来,一束炭火般轻柔的光聚集在舞台上。旋即,美妙的钢琴曲悠然奏起,打破了沉寂。那乐曲明快、高亢、奔放、婉转,在演奏大厅中萦绕回荡。
“可能是莫扎特的作品。”普利西塔揣摩着。“如果不是莫扎特的曲子,一准是斯卡拉蒂的曲子。”普利西塔像往常一样又忘记在开演前索取一份曲目单了。她对音乐懂得太少了!这并非由于她缺乏乐感或对音乐不喜爱。在儿时,她主动要求学习弹钢琴而她的姐姐们却是让人逼着才肯学琴的。如今姐姐们已经弹得不错了,拿到琴谱只需瞥上一眼就知道如何演奏。可是普利西塔呢,她刚开始学弹琴的那年就中途辍学了。其原因既简单又令人难为情。普利西塔总是不能识别低音号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只能记住高音号谱呢?”父亲对她是如何恼怒啊!父亲时常呼唤着故去的母亲的名字抱怨着:“让我,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管教这么多女儿,我简直吃不消了。我可怜的卡门!假如你在世也肯定会对普利西塔的教育问题而大伤脑筋的。这孩子是个弱智儿。”
在性格各异的六姐妹中,普利西塔年龄最小。父亲有了这个小女儿时早已为教育另外的五个女儿累得精疲力竭。力不从心的父亲只求清闲省心,就将小女儿说成是弱智儿。父亲说:“我不再努力了,反正也是无济于事,就随她去吧!她不爱学就不学。她爱待在厨房里听人讲鬼怪故事就让她听去好了!如果她长到十六岁时还喜欢布娃娃,就让她去摆弄布娃娃吧。”就这样,普利西塔完好地保存着她那些玩具娃娃,她自己也一直处于混沌无知的状态。
做一个无知的人是多么惬意呀!她拿不准谁是莫扎特,不了解他的身世,他的影响,也不懂得其创作技巧。现在,在演奏大厅里,普利西塔就听任莫扎特的乐曲牵着她的手去漫游。
莫扎特确实在引导她,带着她走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从铺满玫瑰色沙石的河床上流过。普利西塔身着白色连衣裙,撑着一把镶有花边的阳伞。那伞小巧玲珑其形状就像一副蜘蛛网,她把伞靠在肩头。
“普利西塔,你长得越发年轻了。我昨天碰到了你丈夫,我是说碰到了你以前的丈夫,他的头发可全白了。”但是,普利西塔没有答话,她脚不停步。穿过了莫扎特为她架设的那座小桥,返回了她青少年时代喜爱的花园。
喷泉的水柱从高处落入水中,发出悦耳的欢唱。十八岁的普利西塔梳着栗色的发辫,她的秀发长及脚踝,粉红色的脸庞,托着一双黑黑的仿佛在发问的大眼睛。丰满的小嘴边总是挂着甜蜜的微笑。她飘逸优雅的身材美妙绝伦。她坐在泉水边思考什么呢?不,她什么也没想。人们常常议论她说:“普利西塔的幼稚无知就如同她的天生丽质一样令人惊叹。”然而,普利西塔不在意人们说她无知,在舞会上受到冷遇也不放在心上。小伙子们纷纷向她的几个姐姐求爱,姐姐们都出嫁了。可是从来没有人向她求婚。
莫扎特现在把她带到一个天蓝色大理石台阶前面,让她顺着长满百合花的台阶走来,接着,又为她开启了带金色尖头的铁栅门。普利西塔扑到她父亲的老朋友路易斯怀里。她的双手紧紧搂住路易斯的脖子。从孩提时起,每当受到人们的冷落,她总是去找路易斯玩耍。路易斯把她高高举起而她则用双手吊着她的脖子发出小鸟般的欢快的笑声。普利西塔狂吻着路易斯的眼睛、前额和他那已经发白的、乱蓬蓬的头发。(难道他从来不曾年轻过吗?)路易斯总是对她说:“你是一串项链,你就像鸟儿的羽环。”
就因为如此,普利西塔嫁给了路易斯。在这个沉默寡言性情忧郁的男人面前她不再感到自己的无知、贪玩和懒惰是过错。可是如今,过一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了,她与路易斯的结合并非出于爱情。只是她无法解释,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嫁给了他而某一天又突然离他而去。
此时又是莫扎特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以越来越快的节奏将她拖回原路,飞快地,逃也似地退回到桥的那一边。太阳伞和透明的白裙子都消失了。莫扎特柔美刚劲的乐曲终了,关闭了通往她过去的大门。她又重新回到现实中,回到演奏大厅,她身着黑色礼服,机械地随着听众们鼓掌。此时大厅内又恢复了通明的灯火。
音乐厅再度暗下来,又是演奏前的沉寂。现在是贝多芬在以他的美妙乐章激荡着春天月色下的大海,滚滚波涛将大海带到遥远的尽头。普利西塔向着海滩走去,向着远去的平静的海面走去。这时,海水却悄然地迎面涌来,将她包围,轻柔的海浪托起她的脊背,推着,送着一直把她带到路易斯身旁,让她的面颊触到路易斯的胸膛。此时,海水无声无息地退去了。
“你没有心脏,没长心脏!”她经常这样对路易斯说。她丈夫的心跳如此低沉,她只是在偶然间听到过他的心跳声。
“你在我身边却不和我亲近,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每当就寝前路易斯在卧室里翻阅当晚的报纸时,普利西塔就这样抱怨他。
“因为你长着一双受惊小鹿似的眼睛。”她丈夫边说边亲吻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