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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但是他也可能会破坏。你已经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好像经过了压缩,只要你能处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林。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坍了,在壁炉上面的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枪都烧掉了,枪筒和*跟融化在*里的铅弹也都一起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的猎枪了。他也再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树和那边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枪筒,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黑森林;德国西南部山区,在巴登一符腾堡州,着名的游览胜地。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有两条路可以跑到那儿去。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然后绕着那条覆盖在林荫(靠近那条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条山坡小道,穿山越岭,经过许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们就在这个地方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接着走出林子来到一片草地边沿,下山越过这片草地到那座桥边。小溪边是一溜桦树,小溪并不宽阔,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了一个个小潭。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不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买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风笛”跳舞厅的妓女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子上放着共和国自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门厅那边还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比赛者,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他,哈里,有一次要凌晨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舞厅的女人的丈夫驾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员。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的后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懂得他们的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是谁打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和亲属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而占领了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们摸到手上有茧的,或者戴着便帽的,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就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走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巴黎,再没有他这样热爱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白色的灰泥墙,下面涂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一长列绿色的公共汽车,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颜料,那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还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条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唯一的一条铺上沥青的大街,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滑,街道两边尽是高耸而狭小的房子,还有那家高耸的下等客店,保尔魏尔伦保尔魏尔伦(1844—1896):法国诗人。就死在这里。在他们住的公寓里,他们只有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项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写作,从这间房间,他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你从那幢公寓却只能看到那个经营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卖低劣的甜酒。马肉铺子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在马肉铺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那涂着绿色油漆的合作社,他们就在那儿买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其余就是灰泥的墙壁和邻居们的窗子。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的酩酊大醉(人们向你宣传,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大醉)中*着,那些邻居会打开窗子,接着是一阵喃喃的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总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出现了。他准是跟哪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啦。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声才停止了。“倒下来的是什么?水。啊,这可是聪明的办法。”于是窗子都关上了。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可要是他活儿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这份缩短工时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点儿肉汤吗?”女人现在问他。
“不要了,多谢你。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可没有好处。”
“是啊,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柯尔波特(1893—1964):美国作曲家和抒情诗人。写过这些歌词,还作了曲子。这种知识正使你在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过因为酒是对我有害的。”
等她走开了,他想,我就会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
不,他从来没有写过巴黎。没有写过他喜爱的那个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场和那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浓绿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胆小得像麋鹿一样。那吆喝声和持续不断的喧嘈声,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庞然大物,当你在秋天把它们赶下山来的时候,扬起了一片尘土。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显现,在月光下沿着那条小道下山,山谷那边一片皎洁。他记得,当你穿过森林下山时,在黑暗中你看不见路,只能抓住马尾巴摸索前进,这些都是他想写的故事。
还有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个人在牧场,并且告诉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草,从福克斯来的那个老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活的时候,老家伙曾经揍过他。孩子不让他拿,老头儿说他要再给他一顿狠揍。当他想闯进牲口栏去的时候,孩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们回到牧场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把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来,捆在一架雪橇上,让那个孩子帮你拖着,你们两个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然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里去。他还不知道人家会逮捕他呢。你满以为自己尽了责任,你是他的朋友,他准会得到报酬呢。他是帮着他把这个老家伙拖进城来的,这样谁都能知道这个老家伙一向有多坏,他又是怎样想偷饲料,饲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给孩子戴上手铐时,孩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声哭了出来。这是他留着准备将来写的一个故事。从那儿,他至少知道二十个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为什么?
“你去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没有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要是他活着,他绝不会写她。这一点现在他知道了。他也绝不写她们任何一个。有钱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双陆。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唠叨叨叫人厌烦。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他开头这样写道:“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咱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话。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他就毁了,正好像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这一段,作者所说的朱利安,系指美国家s。菲茨吉拉德,据威廉奥康纳编七个现代美国家中,恰尔斯,夏因写的s。菲茨吉拉德一文。
他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没有必要去喜欢这一套,因为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骗不过他,他想,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好吧。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曾经痛得他无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觉到有这么一种东西在撕裂他的时候,痛却已经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有时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也是一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了,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打死我。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康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不过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该有多好。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干什么事情,总是干得太久,也干得太晚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还在那儿。人家全走啦。已经酒阑席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跟我对其他一切东西都感到厌倦一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了。”
他瞅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和篝火之间。她躺在椅子里,火光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照耀着,他看得出她困了。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想你能睡得着吗?”
“一定能睡着。为什么你还不去睡?”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这里。”
“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他问她。
“没有。只是我有点困啦。”
“我可是感觉到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死神又一次临近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你从来没有失去什么东西,你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完美的人了。”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啦。你根据什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因为正是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死神的头靠在帆布床的脚上,他闻得出它的呼吸。
“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和骸髅。”他告诉她,“它很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是像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已经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
“告诉它走开。”
它没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当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就全压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儿,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到帐篷里去吧。”
他不能开口告诉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这样他气也透不过来了。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好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用汽油点燃了火,堆上野草,这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股浓烟,晨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了,接着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陆了,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上身穿一件花呢夹克,头上戴着一顶棕色毡帽,朝着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你要吃点儿早饭吗?”
“谢谢。我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一架‘天社蛾’,我没有能搞到那架‘夫人’。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旁边去,正在给他说着什么话。康普顿显得更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去,”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太太。现在我怕我得在阿鲁沙阿鲁沙:坦桑尼亚一城市。停一下加油。咱们最好马上就走。”
“喝点茶怎么样?”
“你知道,我实在并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