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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篇暴风骤雨。建国后曾任湖南省文联主席,着有长篇山乡巨变及20多篇短篇,开创了乡土文学的新格局。他与同期的赵树理享有“南周北赵”的美誉。
山那面人家
踏着山边月映出来的树影,我们去参加山那面一家人家的婚礼。
我们为什么要去参加婚礼呢?如果有人这样问,下边是我们的回答:有的时候,人是高兴参加婚礼的,为的是看着别人的幸福,增加自己的欢喜。
有一群姑娘在我们的前头走着。姑娘成了堆,总是爱笑。她们嘻嘻哈哈地笑个不断纤。有一位索性蹲在路边上,一面含笑骂人家,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笑痛了的小肚子。她们为什么笑呢?我不晓得。对于姑娘们,我了解不多。问过一位了解姑娘的专家,承他相告:“她们笑,就是因为想要笑。”我觉得这句话很有学问。但又有人告诉我:“姑娘们笑,虽说不明白具体的原因,总之,青春,康健,无挂无碍的农业社里的生活,她们劳动过的肥美的、翡青的田野,和男子同工同酬的满意的工分,以及这迷离的月色,清淡的花香,朦胧的、或是确实的爱情的感觉,无一不是她们快活的源泉。”
我想这话也似乎有理。
翻过山顶,望见新郎的家了。那是一个大瓦屋的两间小横屋,大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古旧的红灯。姑娘们蜂拥进去了。按照传统,到了办喜事的人家,她们有种流传悠久的特权。从前,我们这带的黄花姑娘们,在同伴新婚的初夜,总要偷偷跑到新房的窗子外面、板壁下边去听壁脚,要是听到类似这样的私房话:“喂,困着了吗?”她们就会跑开去,哈哈大笑;第二天,还要笑几回。但也有可能,她们什么也听不到手。有经验的、也曾听过人家壁脚的新人,在这幸福的头一天夜里,可能半句话也不说,使窗外的人们失望地走开。
走在我们前头的那一群姑娘,急急忙忙跑进门去了,她们也是来听壁脚的吗?
我在山里摘了几枝茶子花,准备送给新贵人和新娘子。到了门口,我们才看见,木门框子的两边,贴着一副大红纸对联,红灯影里,显出八个端正的字样:
歌声载道,喜气盈门。
我们走进门,一个青皮后生子满脸堆笑,赶出来欢迎。他是新郎邹麦秋,农业社的保管员。他生得矮矮墩墩,眉清目秀,好多的人都说他老实,但也有少数的人说他不老实,那理由是新娘很漂亮,而漂亮的姑娘,据说是不爱老实的男人的。谁知道呢,看看新娘子再说。
把茶子花献给了新郎,我们往新房走去。那里的木格窗子上糊上了皮纸,当中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大喜字,四角是玲珑精巧的窗花,有鲤鱼、兰草,还有两只美丽的花瓶,花瓶旁边是两只壮猪。
我们掀开门帘子,进了新娘房。姑娘们早在,还是在轻声地笑,在讲悄悄话。我们才落坐,她们一哄出去了,门外是一路的笑声。
等清静一点,我们才过细地端详房间。四围坐着好多人,新娘和送亲娘子坐在床边上。送亲娘子就是新娘的嫂嫂。她把一个三岁讶子带来了,正在教他唱:
三岁伢子穿红鞋,
摇摇摆摆上学来,
先生莫打我,
回去吃口汁子汁子:奶汁。)又来。
我偷眼看了看新娘子翠莲。她不蛮漂亮,但也不丑,脸模子,衣架子,都还过得去,由此可见,新郎是个又老实又不老实的角色。房间里的人都在看新娘。她很大方,一点也没有害羞的样子。她从嫂嫂怀里接过侄儿来,搔他胳肢,逗起他笑,随即抱出房间去,撒了一泡尿,又抱了回来,从我身边擦过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气。
人们把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点起,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房里的陈设。床是旧床,帐子也不新;一个绣花的红缎子帐荫子也半新不旧。全部铺盖,只有两只枕头是新的。
窗前一张旧的红漆书桌上,摆了一对插蜡烛的锡烛台,还有两面长方小镜子,此外是贴了红纸剪的喜字的瓷壶和瓷碗。在这一切摆设里头最出色的是一对细瓷半裸的罗汉。他们挺着胖大的肚子,在哈哈大笑。他们为什么笑呢?既是和尚,应该早已看破红尘,相信色即是空了,为什么要来参加人家的婚礼,并且这样欢喜呢?
新房里,坐在板凳上谈笑的人们中有乡长、社长、社里的兽医和他的堂客。乡长是个一本正经的男子,听见人家讲笑话,他不笑,自己的话引得人笑了,他也不笑。他非常忙,对于婚礼,本不想参加,但是邹麦秋是社里的干部,又是邻居,他不好不来。一跨进门,邹家翁妈迎上来说道:
“乡长来得好,我们正缺一个为首主事的。”意思是要他主婚。
当了主婚人,他只得不走,坐在新娘房里抽烟,谈讲,等待仪式的开始。
社长也是个忙人,每天至少要开两个会,谈三次话,又要劳动;到夜里,回去迟了,还要挨堂客的骂。任劳任怨,他是够辛苦的了。但这一对新人的结合,他不得不来。邹麦秋是他得力的助手,他来道贺,也来帮忙,还有一个并不宣布的目的,就是要来监督他们的开销。他支给邹家五块钱现款,叫他们连茶饭,带红纸红烛,带一切花销,就用这一些,免得变成超支户。
来客当中,只有兽医的话多。他天南地北,扯了一阵,话题转到婚姻制度上。
“包办也好,免得自己去操心。”兽医说他的漂亮堂客是包办来的,他很满意。他的脸是酒糟脸,红通通的,还有个疤子,要不靠包办,很难讨到这样的堂客。
“当然是自由好嘛。”社长的堂客是包办来的,时常骂他,引起他对包办婚姻的不满。
“社长是对的,包办不如自由好。”乡长站在社长这一边,“有首民歌,单道旧式婚姻的痛苦。”
“你念一念。”社长催他。
“旧式婚姻不自由,女的哭来男的愁,哭的长江涨了水,愁的青山白了头。”
“那也没有这样的厉害。”社长笑笑说。
“我们不哭也不愁。”兽医得意地看看他堂客。
“你是瞎子狗吃屎,瞎碰上的。”乡长说,“提起哭,我倒想起津市那边的风俗。”乡长低头吸口烟,没有马上说下去。
“什么风俗。”社长催问。
“那边兴哭嫁,嫁女的人家,临时要请好多人来哭,阔的请好几十个。”
“请来的人不会哭,怎么办?”兽医发问。
“就是要请会哭的人嘛。在津市,有种专门替人哭嫁的男女,他们是干这行业的专家,哭起来,一数一落,有板有眼,好像唱歌,好听极了。”
窗外爆发一阵姑娘们的笑声,好久不见的她们,原来已经在练习听壁脚了。新房里的人,连新娘在内,都笑了,乡长照例没有笑。没有笑的,还有兽医的堂客。她枯起了眉毛。
“你怎么样了?”兽医连忙低头小声问。
“脑壳有点昏,心里像要呕。”漂亮堂客说。
“有喜了吧?”乡长说。
“找郎中没有?”送亲娘子问。
“她还要找?夜夜跟郎中睡一床。”社长笑笑说。
“看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还当社长呢。”兽医堂客说。
外边有人说:“都布置好了,请到堂屋去。”大家涌到了堂屋,送亲娘子抱着孩子,跟在新人的背后。姑娘们也都进来了。她们倚在板壁上,肩挨着肩,手拉着手,看着新娘子,咬一会耳朵,又低低地笑一阵。
堂屋上首放着扳桶、箩筐和晒簟,这些都是农业社里的东西。正当中的长方桌上,摆起两枝点亮的红烛。烛光里,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只插了茶子花枝的瓷瓶。靠里边墙上挂一面五星红旗,贴一张毛主席肖像。
仪式开始了,主婚人就位,带领大家,向国旗和毛主席像行了一个礼,又念了县长的证书,略讲了几句,退到一边,和社长坐在一条高凳上。
司仪姑娘宣布下面一项是来宾演说。不知道是哪个排定的程序,把大家最感兴味的一宗——新娘子讲话放在末尾,人们只好怀着焦急的心情来听来宾的演说。
被邀上去演讲的本来是社长,但是他说:
“还是叫新娘子讲吧。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新婚是什么味儿,都忘记了,有什么说的?”
大家都笑了,接着是一阵鼓掌。掌声里,人们一看,走到桌边准备说话的,不是新娘,而是酒糟脸上有个疤子的兽医。他咬字道白,先从解放前后国内的形势谈起,慢慢吞吞地,带着不少的术语,把辞锋转到了国际形势。听到这里,乡长小声地跟社长说道:
“我还约了一个人谈话,要先走一步,你在这里主持一下子。”
“我也有事,要走。”
“你不能走。都走了不好。”乡长说罢,向邹家翁妈抱歉似地点点头,起身走了。
社长只得留下来,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就跟旁边一个办社干部说:
“人家结个婚,跟国际国内的形势有什么关系?”
“你不晓得呀,这叫党八股;才讲两股,下边还长呢。”办社干部说。
隔了半点钟,掌声大起。新娘子已经上去,兽医不见了。发辫扎着红绒绳子的新人,虽说大方,脸也通红了。她说:
“各位同志,各位父老,今天晚上,我快活极了,高兴极了。”
姑娘们吃吃地笑着,口说“快活极了,高兴极了”的新娘,却没有笑容,紧张极了。她接着讲道:
“我们是一年以前结婚的。”
大家起初愣住了,以后笑起来,但过了一阵,平静地一想,知道她由于兴奋,把订婚说做了结婚。新娘子又说:
“今天我们结婚了,我高兴极了。”她从新蓝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本红封面的小册子,摊给大家看一看,“我把劳动手册带来了。今年我有两千工分了。”
“真不儿戏。”一个青皮后生子失声叫好。
“真是乖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后生子这样地说。他忘了自己真是个孩子。
“这才是真正的嫁妆。”老社长也不禁叹服。
“我不是来吃闲饭,依靠人的,我是过来劳动的。我在社里一定要好好生产,和他比赛。”
“好呀,把邹家里比下去吧。”一个青皮后生子笑着拍手。
“我的话完了。”新娘子满脸通红,跑了下来。
“没有了吗?”有人还想听。
“说得太少了。”有人还嫌不过瘾。
“送亲娘子,请。”司仪姑娘说。
送亲娘子搂着三岁的孩子,站起来说:
“我没学习,不会讲话。”说完就坐下去了,脸模子也涨得鲜红。
“要新郎公讲讲,敢不敢比?”有人提议。
“新郎公呢?”
“没有影子了。”有人发现。
“跑了。”有人断定。
“跑了?为什么?”
“跑到哪里去了?”
“太不像话,这叫什么新郎公?”
“他一定是怕比赛。”
“快去找去,太不像话了,人家那边的送亲娘子还在这里。”社长说。
好几十个人点着火把,拧亮手电,分几路往山里,缎里,小溪边,水塘边,到处去寻找。社长领头,寻到山里的一路,看见储藏红薯的地窖露出了灯光。
“你在这里呀,你这个家伙,你”一个后生子差点要骂他。
“你为什么溜开?怕比赛吗?”老社长问他。
邹麦秋提着一盏小方灯,从地窖里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抬抬眉毛,平静地,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与其坐冷板凳,听那牛郎中空口说白话,不如趁空来看看我们社里的红薯种,看烂了没有。”
“你呀,算是一个好的保管员,可不是一位好的新郎公。不怕爱人多心吗?”社长的话,一半是夸奖,一半是责备。
把新郎送回去以后,我们先后告辞了。踏着山边斜月映出的树影,我们各自回家去,同路来的姑娘们还没有动身。
飘满茶子花香的一阵阵初冬月夜的微风,送来姑娘们一阵阵欢快的、放纵的笑闹。她们一定开始在听壁脚了,或者已经有了收获吧?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
第二十二章 林海音()
作品简析
山那面人家成书于作家的创作成熟期,他以湖湘一带的自然风光和地域文化为滋养,在民族气魄中体现出非凡的个人风格。作品描写了湖南喜庆风俗画面,运笔从容不迫,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地写出了移风易俗的主题。它采用第一人称的流动视角,从路上到新郎家,到新娘房,到婚礼堂屋,展示着浓郁的风俗味。作家将山村简朴、隆重的婚礼,写得可谓细腻入微、原汁原味。而“我”的那种淡雅、幽默、优美的叙述风格,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原籍台湾苗栗县头份镇。生于日本大阪。当代着名作家。父母曾在日本经商,出生后不久回到台湾,台湾被日本侵占后,又举家迁往北平居住,后与笔名何凡的作家夏承楹结婚。主持联合报副刊10年。1960年发表了成名作城南旧事。其他作品还有散文集窗(与何凡合作)、两地、作客美国、芸窗夜读、剪影话文坛、一家之主、家住书坊边,散文合集冬青树,短篇集烛心、婚姻的故事、城南旧事、绿藻与咸蛋;长篇春风、晓云、孟珠的旅程,广播剧集薇薇的周记、林海音自选集、林海音童话集,编选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此外,还有许多文学评论、散文等,散见于台湾报刊。
驴打滚儿——城南旧事系列之一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釉的大绿盆说:
听听!你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儿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双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服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阴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