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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在我眼前打开新的视野，展示崭新的美的境界。”
整个早晨，这个人都在田野里漫步，眺望着天空。他一边望着，一边说道：
“云儿！云儿！你们时而洁白轻盈，时而灰暗阴沉。你们在辽阔的空际任什么不能建造啊！任什么不能摧毁啊！在你们面前条条大路通畅无阻。大地上的人们也建造，也摧毁，可他们却历尽千辛万苦！他们所建造的一切何其庞大，何其笨重。既可悲而又可叹的是你们瞬息间建成它，又瞬息间把它摧毁，以便再创造新的更加完美的事物。”
他翘望着光芒四射、灿烂夺目的太阳。他望着并说道：
“别人甚至都不愿举目把你眺望。他们只是低首垂眼望着大地。他们说，你会使他们眼花缭乱。他们或者不愿意，或者不会眺望你。而我却看见你金碧辉煌的楼阁殿宇和你的伟大、善良和光荣的人们，所以我对大地上的一切都漠然视之。”
傍晚，他从山口到他住所河畔的山间小径漫步，又仰望着天空，并且说道：
“我爱黄昏；爱落日的余晖——火红的云霞；我爱晴空中初露的闪烁繁星；我也爱升起的一轮明月。天上一切美妙无比，伟大永恒，而地上一切变幻无常，渺小可憎。空中该多么有生机，多么丰富多彩啊！地上多么萧条停滞，多么贫乏啊！天空充满了神奇，而大地则充满了空虚！啊，繁星！啊，月儿！啊！行星！”
他本来在大地上行走，却总是仰望着天空。他被石块绊了一跤，摔倒在土坑里，几乎坠入深渊，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低头看大地。他并不抱怨大地，因为大地甚至不值得他动气。至于人们，他并没有看见，既不爱戴他们，也不蔑视他们。他回避自己的兄弟，同自己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也只说几句必说的话。他放弃了一切事，只食必要的食物，穿必穿的衣服。
二
然而他是幸福的。
一些人说：“他是疯子。”
另一些人又说：“他是智者或是诗人。”
他对别人的议论不加理会，也不过问。
他花了好长时间去寻觅草地和山丘，因为从那儿会更清楚地翘望天空，一边习惯地玩弄着上衣最上方的一个纽扣。他似乎觉得一只手抚摸着胸膛，无论走路和眺望天空都显得轻松愉快些。他越是心情振奋，越是用粗壮的手指抓紧纽扣，并使劲地旋转它，因此，线儿就渐渐磨断了。
一天晚上，他忽然发现纽扣不见了。他有心钉上一只新纽扣，可是那天气候不对头。春季的这一天里，黎明时光线暗淡，云朵无形，太阳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火球（看着它令人痛心），群星冷漠疏远，月儿犹如一片银色荒原。
他换了一只纽扣。
他毫不吝惜纽扣。虽然买了骨纽扣和铜纽扣、阔老爷用的纽扣及穷百姓用的纽扣，但都无济于事。他悲哀苦恼，完全脱离了人群，他深感生活凄凉空虚，甚至比死亡更可怕千百倍。现在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见天空，所以他将比别人更不幸，因为人们绝不会为他们所不了解的事情而悲哀和烦恼。除了采取消除他痛苦的办法而外，毫无别的出路。
他决定寻找纽扣。
三
于是这个丢失纽扣的人便跨出门槛，两眼直视大地。
可是他刚迈出一步路，就迟疑不决地停住了。
他应当走哪条路呢？应该去哪儿寻找呢？
地上的路他是不晓得的。迄今为止，他从来没低头看过自己的脚下，他一向笔直地走路，直到走近水渠、江河和深渊的最后一刻才转弯。他如同天上的一只小燕，只知道通向自己窝巢的空中之路。往日在何处和怎样走路，他记忆十分模糊。
那么这次他也该信步而行，随意走去，不过他的两眼将随时注视着大地，以便搜寻甚至最最微小的东西，因为那只灰纽扣就很小嘛。
于是他动身了。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既不举目四望，也不眨一下眼睛。
他家是镇口最边上一幢房子。他出了家门，立即踏上了宅旁小径，这条小径通向附近的山峰。
他脑海中模糊地记起，似乎宅旁矗立着一座小丘。对，一天天色已晚，他曾观赏过空中初露的群星，可绝不去看一眼坐落在山下那座夜色中喧闹的令他生厌的小镇。
他决定仔细认真地察看一下这座山。谁知道呢？也许今天会
四
丢失纽扣的人沿着小径朝山上走去，一边仔细察看着每一块石子和每一株野草。
“灰色小纽扣！灰色小纽扣！”
他草草扫视了这条被人脚兽蹄踏平和雨水冲刷的小径，觉得它荒凉而毫无生机。可是你看！这里有多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石子和刚发芽吐绿的野草。还有赤脚的小脚印。你瞧，那是一根结袜子的织针，这一定是某个妇女路过此地丢失的，一条毛茸茸的小黑虫正在横穿小路。它收缩躬起，复又伸展自己的身躯，就这样缓缓向前蠕动。蚂蚁列成长队，拖着干草和谷粒沿着小径爬来爬去。一只蜗牛背着自己藏身的“房子”搬家。一条正在石壁上晒太阳取暖的绿蜥蜴瞬息间钻进了附近的草丛里。一些不知哪位行人撒落的野花，这花同纽扣一模一样。这位丢失纽扣的人一眼就看见了这些野花，可是他看错了，因为路上什么东西没有呢！他甚至大为恼火：倘若他得摸索搜遍一切，他要耗费多少时间啊！
几个在大路旁田野里锄草的人，一见了他就互相问道：
“他是不是那个疯子？”
“不像是他。难道他是那样走路吗？”
“先生，您在找什么呀？”
他抬起了头，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察到或许有人会帮助他。
“我找一只纽扣，是灰色的小纽扣。”
“我们没看见。”
农民们认出了他，并同情地摇了摇头。
他继续迈步朝前走，两只眼睛使劲地盯着大地，时而弯腰，以便从近处察看、抚摸和翻动他所感兴趣的某些东西。
青草覆盖的山顶仿佛绿色的地毯，其间还点缀着五彩缤纷的百花，其中多半是金凤凰花和金合欢花，宛如金灿灿的星辰。
他不得不蹲下，伸出两手，拨开草丛寻来觅去。
“灰色的小纽扣！”
可是他的手触摸到的不是纽扣，而是雪白的小铃铛花、仿佛花猫的毛茸茸的杜鹃花、蓝色的向荆花的顶端和蒲公英毛茸茸的头部。几个甲虫在他手指上爬来爬去，蚂蚁也在他肘上奔来奔去，绿色蟋蟀跳上了他的脖颈。这群小生物从草丛里蹦出来，爬上了这个寻找纽扣的人的身上。
霎时间，他惊呆了。他跪下来，低头面向大地，仔细观察这群惊扰不安的小生物。他的两眼久久没有从他的手掌心移开。他看到的不是纽扣而是白色的虫卵，那里边有样东西正在挣扎蠕动，竭尽全力想冲出来，向着人间世界和明媚的阳光冲来。他这才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苏醒了的春天大地所散发的芳香。
这一切引起了他的兴趣，使他忘却了自己寻找纽扣的事。他遍游了山巅，轻盈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站立起来，伸直了麻木的腿，抖掉身上的落叶和昆虫，向山下瞥了一眼。
山下有一条小溪闪闪发光。他欲下山奔向小溪，忽然身旁的山坡上一片灌木丛映入他的眼帘。霎时间他猛然想起，那天丢失纽扣时似曾有树枝挂了他的脸，划伤了他的面颊，险些刺伤了他正仰望着天空的眼睛。那天他也许正是从这片灌木丛里穿过的吧？对呀，也许就是这根枝条挂掉了他的纽扣吧？
五
这个丢失纽扣的人钻进了灌木丛。
但他立刻意识到在这里寻找纽扣是非常不便而且是十分艰巨的，因为灌木丛非但不美丽诱人，也毫无生机，而且荆棘满地。为了防止刺伤，他把帽子紧紧地扣在头上，脖颈上缠着围巾，两只手缩回衣袖里。
他钻了进去，坐在树丛下，打算先瞧瞧，考虑一下究竟怎样开始寻找才好。或许这儿还保留着他的足迹吧。可是自那时到今天树木已枝叶茂密，鲜花遍野，掩盖了他留下的脚印。
他的两只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树丛。
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这使他觉得此地也并非如他想象中那样宁静。
往昔的干枯落叶不停地窸窣作响，某种生物在树枝上爬来爬去；不知什么正围绕着花儿嗡嗡鸣响；鸟儿翅膀的拍击声和啄木声不时地传入耳鼓。他拨开地上的树叶，从那里爬出一只头上长了两只角的小黑甲虫，它很快就爬上了他的脚。头上树枝摇来摆去，于是他瞅见了一只红脖黄尾的小鸟，它也低头瞧见了他。
这个丢失纽扣的人对这只小鸟的勇敢精神颇为惊异，拍手称快。
“唧唧！唧唧！”他逗着鸟儿，可是鸟儿一动不动。
“这真是奇迹！”这位丢失纽扣的人想道。
他身旁又有什么窸窣作响，这是另一只鸟儿在山芋头旁边嬉戏。
“噢，原来那是鸟窝啊！我碍它们的事啦。”
经过这许多时日的郁闷之后，他今天脸颊上初次放出光彩，嘴角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鸟窝？在孵卵！热爱自己的孩子这些小东西！然而它们却是多么伟大而神圣啊！更何况是在这密林深处呢！”
他本想站起来，踮着脚悄悄地走开。
“纽扣！灰色的小纽扣！”
他于是又开始在树丛中寻找纽扣。
他到处挖来掘去，在树丛下四处搜寻。他爬着，翻开干树枝、枯树叶和青苔，拨开妨碍他的一切东西。
“纽扣！”
但是他手摸到的不是纽扣而是几株腐烂的蘑菇和几粒刚刚发芽的种子。嫩绿的榛树枝刮了他的面颊，蹭了他满脸满手的黄色花粉。紫罗兰挂住了他的衣服。周围鸟儿在歌唱，似乎在说：
“我们不怕仰望天空的人。你从来不看我们一眼，今天我们也仿佛没有看见你。”
丢失纽扣的人在一块石头面前停住了。他仿佛觉得那块石头底下有一个灰色的小东西。
他跳了过去，搬开了那块石头。
但他见到的不是纽扣而是一群小虫。它们生来第一次见到了阳光。它们围成圈团团转，可是还不会很好地爬行。他的手与这群小虫距离最近，所以它们就爬上了他的手指。瞬息间他觉得这群生命似乎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沿着他两臂爬来爬去，并试图向他的胸部爬去。
这个丢失纽扣的人把这些小虫抖掉在草丛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寻找工作全然是徒劳的，这使他激动不已。
他满手伤痕、满头树叶、满脸花粉地钻出了树丛。
他从山冈上下来，又踏上了刚才那条小路，并且又看见了那只蜗牛。
“噢，是你呀！你刚才爬到那边田地里，现在又爬回来啦。”
他继续向山下走去，这时他遇见了一位肩上挑着担子的农妇。他心里犹疑了一刹那，忍不住说：
“女士，你走路要小心点儿！”
“什么呀？”
“你瞧，那不是在路中间嘛！”
“什么？”她惊奇地说着，匆匆向前赶路。
他手指着说：
“蜗牛！”
六
这个丢失纽扣的人继续寻找纽扣。
他搜遍了森林、海岸、河畔、花园和田野。他怕雨水会把小纽扣冲到江河和大海里，便赶紧脱了衣服，在河边和海滩上徘徊了很久，察看沙滩和泥土里的每一样东西。
他消瘦了，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躬着腰面向大地走来走去，不敢眨一下眼睛，瞪大了眼珠子瞧着大地。
然而他依然没有找到纽扣。回家时带了一些花朵、贝壳、鸟窝、虫和奇形怪状的石头。他望着这些东西悄声地说：
“真是神秘！这是奇妙的秘密！”
他拾到了遗失的指环、十字架和手镯，还屡次拣到了银币和金币。他把拣来的东西通通交给了有关当局，为的是一旦找到失主好归还他们。
城镇里的人都说：
“他越傻反倒越懂事了。以前，他不论对他自己或是对他的亲人，抑或是对我们大家从来没做过什么有益的事，可是现在你若是丢了点什么，那你就找他好啦。倘若他一旦找到了自己的纽扣，那么他又会对谁也没有用处了。这是上帝在惩罚他呢，因为他不热爱人们，即使现在他也没瞧见我们呀。”
可是有一次，这个丢失纽扣的人却说：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走来走去呢？我在森林和田野里走来走去，其实并非在寻找纽扣啊。那里没有纽扣！可能村里某个妇女或男人，或者儿童们收藏了纽扣。他们可能捡到了，也许并不知道那只纽扣是属于我的。现在我明白大自然美丽如画，并且充满了生机和奥秘。我清楚，大地是神圣的，正如天上的繁星、明月和太阳一样。我看清了这一切，也弄明白了。渺小的东西也正如伟大的东西一样能给我以快乐。这一切都是由人们的双手建造的，都是同一个生灵赋予它们生机。抚育我们生长的大地只是宇宙的一部分，而我倘若不丢失那只纽扣就不会看见宇宙。我一定要找到那只纽扣！人们应该把它归还给我！”
就在当天他生平第一次跨进了邻居家门。
他见到了一位老翁、三个孤儿和一个寡母。
全家人都很惊奇，甚至有一个男孩都吓哭了。
“安托老爹，我今天从你门前走过，你在房前路上捡到一个灰色小纽扣吗？”
“我没捡到，先生。”
“也许孩子们看见了。我看他们都怕我，是不是他们捡到了不敢说呢。”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手里玩弄纽扣。我们多穷啊！我们家根本没用过纽扣。我们没纽扣也能过日子。”寡母说。
“可是总可总可以”
他于是向自己的周围，向屋地和各个角落扫了一眼。
“先生，没有！没有！”寡母紧紧搂着孩子，心惊胆战地说。
“您若不信，我点上蜡烛，您自己看好啦！”
老人点着了蜡烛。丢失纽扣的人这才看清，这座泥土地的房屋是多么拥挤不堪，陷入一片潮湿、黑暗和乌烟瘴气之中。
“他们这五口之家怎么住啊？”他想道。
“您把孩子的衣袋翻过来看看吧。”女人很希望尽快结束这个场面，就提议说。
孩子们惊恐万状地瞧着这个怪人，大哭大叫起来。
这时怪人也就不再想他的纽扣了。他注视着衣衫褴褛、脸色惨白、瘦骨嶙峋的几个孩子。
“不用！不用！不必啦！”他嘴里嘟囔着说。
然而寡母却坚持要弄个水落石出，免得以后他再来找麻烦。她翻孩子的破烂衣袋，其中一只衣袋里装着一块破菜盘的碎片。那孩子以为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吓得直打哆嗦。
“别看了，别看了！”寻找纽扣的人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衣袋，可是里边没有一文钱，只摸到了一小块面包。他因为时常出去长时间散步，经常随身带些充饥的东西，他顺手将这小块面包递给了孩子说：
“别怕！别哭！”
他从邻家出来后，在门外略停片刻，于是平生第一次琢磨起一件新鲜事物。
七
从此，寻找纽扣的人开始挨家挨户登门拜访。
有人怜悯这个无恶意的年轻小伙子，允许他进门，同他聊天。然而也有人捉弄他，将一大堆纽扣摊在他面前，瞧着他找来找去。他们领他爬到漆黑一团的地下室或顶棚上，并偷偷地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