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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朗身后如他一同跪地行礼的将校俱是心神一惊,将头埋的更低。
狂风席卷,戈壁淘沙。
一只纯黑色的厚底官靴从轿中踏出:“那就劳烦几位将军带着本刺史在军营里转上一转,看看我凉州男儿是否有秦将军在信中说的那般雄武。”
持一州政令的梅忍怀才至不惑之年,他扶着轿杆走出,两旁甲士尽皆伏首跪地。
算得上清逸俊朗面容的梅忍怀见到此番场景,心里默念他年轻时所做的一句诗词:
吾威及四海,匹夫尽俯首。
一百零九章:三秦城()
三秦城,千年老城。
在大汉版图还没将此处纳入时;此城便已存在,如今城中仍有千年前的古迹尚存。
传闻凉州为三秦之地,而如今的三秦城是当初秦部落的都城,大殷王朝歌刀锋所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荡山一战将秦部落首领与族中男子屠杀殆尽,三秦城里只有妇孺老幼,不足千人,还是死守城池一日才被攻破。
大怒之下的朝歌火烧三秦城,才使得千年之后的今天,三秦城里所谓的古迹建筑都只是些断壁残垣。
三秦城坐落在渭西平原之上,如今虽然不复往日盛况,可有着秦部落遗迹的招牌做噱头,城中慕名而来的游客熙熙攘攘。不过大多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脾气在暴躁些的更是指着三秦城的城名牌匾大骂一通,所谓的古秦遗迹不过就是几块黄土破墙,还被煞有其事的城中甲士立起栅栏隔开,以防有人上前把这遗存千年的城墙给摸塌了。
唯一保存完好的只有城中央的一座鼓楼,高五丈,原本用黄土堆砌聚起,后面官府怕这黄土楼体经不起风吹日晒,就在鼓楼周围用石板又围了一圈,倒是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使得这唯一能让远道而来的游客,见识到千年前古秦风土人情的古迹有些不伦不类。
还好鼓楼上那个历经千年风霜的大秦战鼓完好无损,鼓皮是用不知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兽皮制成,千年岁月,沧海桑田,这鼓皮仍旧绷紧,没有半点松弛。
听说前几年凉州刺史梅忍怀来这三秦城中,登上了鼓楼,并亲自敲响这千年战鼓,只是鼓槌轻轻碰到鼓面上,便是满城可闻的雷鸣声,吓的刚刚受旨成这一方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险些从鼓楼上失足落下去。
渭西平原的风沙比起凉州七郡中最贫苦的东羌郡也丝毫不逊,凭空在这广阔荒野上出现的呼啸狂风,就像刀子一样割在人的皮肤上,让人吃痛的紧。原本渭水有一条分支直插流入这渭西平原,如今三秦城外还可以看到这条古河道,当初波光粼粼的河流如今只剩下杂草和沙石堆积在内。
凉州刺史府里的藏库最深处,还存放着一卷景运年间绘制的天水郡图,上面清晰的画出这渭水分支的流向,证明这里也曾是鱼米之乡。
三秦城外的荒原上。
突然发了脾气的老天爷阴沉着脸,可也不见动怒给这已经三载没见过甘露的苦寒之地降上一场倾盆大雨。
四面八方的狂风呼啸,侯霖几乎蜷缩在马背上,将身上淡薄的衣裳使劲裹了裹,袒露出来的手背顿时被风刀子剐的通红。
底下脚力不俗的骏马也睁不开一双铜灯大小的眼睛,迎着风沙鬃毛直立,在狂风中左右摆动。
身后那些仅靠一双脚的汉子更是艰难,每走一步都要被大风撕扯的步履蹒跚,几乎每个人都是咬着牙往前顶,只觉得比爬上那千仞高峰还要费劲。
等到风沙小些时候,侯霖这才吐出满嘴的沙砾,这些日子早就没了那些讲究,顺手抽出衣袖在嘴边抹上一把,抬头一望, 三秦城近在咫尺。
侯霖不仅没有露出喜悦神情,反而哀声叹了口气,转过头问向比起他还要狼狈些的荣孟起道:“你目测下,大概还有多远?”
荣孟起眯着眼,睫毛上都沾着细不可见的细微沙砾,他抬头张嘴,只觉得风刀里包着无数沙砾往他嘴里猛塞。
狼狈的低下头,靠在马颈鬃毛旁,两道摆袖也没了往日如仙人羽衣飘飘的出尘韵味,被风撕卷的像郑霄云手中大旗一般猎猎作响。
呼呼风过,荣孟起躲在马颈后扯着嗓子喊道:“估计还有半日才能到!”
侯霖将束发的木簪重新插好,看着身后长伍几乎是以爬的速度往前面那座看似不远的城池缓缓移动。
望山跑死马,瞧着真切的三秦城城墙轮廓,天知道还有几十里才真正看到城楼。虽然不比商队里常常说道的海市蜃楼要虚无缥缈,却也是让人跑到死也难摸到边。
三秦城内,说话管用的不是七品县令,而是随着郡兵开拔天水东境同来的五品凉州别驾王阐。
原本在三秦城内一言九鼎的七品县令坐在客席上陪笑,看着官职比他高上两个品级的别驾大人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翻阅几本视为珍藏的孤本书籍,只觉得笑脸僵硬,笑的凄凉。
官场上的逢迎谄媚三言两语道不尽,连心爱美妾都有人能嬉笑送出,只为博得上司欢愉,更何况是几本死物的书籍。
三秦城的县令看到上司对他这几本搜寻多年,费尽功夫找来的孤本爱不释手,已经狠下心准备赠予他了。
当官为政多年,之前有着敢为天下百姓言的高大志向,却沉浸官场尔虞我诈中不得不同流合污的县令,从一个书呆子逐渐修炼成了一个老狐狸。
县令心头里对这年纪相仿的上司其实满是敬佩,居然能弯下膝盖叫金家一嫡系子弟一声干爹,这份寄人篱下后飞黄腾达的取巧功夫,不得不让他佩服。
自称是金家门生的别驾大人余光扫了这县令一眼,随口道:“听说骠骑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骑都尉开赴天水郡来,随行的还有一支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四千军伍?”
县令立马回道:“是、下官听闻是陇右郡那边的山贼被招安,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对于这白白送来的四千多能战汉子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在金家面前奴颜婢膝的王阐冷哼一声,县令立即紧闭住嘴唇,不敢言语。
“能战和善战,可是天壤之别。”
可怜这县令大人不知王阐究竟想说些什么,只好笑着称是。
王阐合上这几本有价无市的孤本,竟是大发慈悲的没有笑纳入袖,反而让县令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骠骑将军未免太小瞧我凉州男儿了,刺史大人对此心中估计也多有愤慨,否则也不会屈身前往郡境边上瞅一眼。”
王阐眼神轻蔑,眸子望向不敢直视他的县令道:“刺史大人现在可是离这不远,三秦城外那三股土匪响马,难道县令大人就要这样放任下去?”
县令听后只觉得脑门子冒冷汗,哪还敢坐在席位上,颤颤巍巍站起身后拱手道:“别驾大人明鉴,非是下官怠慢,三秦城里甲士不过百,如何能够剿灭数千的匪寇?”
王阐笑道:“县令大人不必这么紧张嘛,本官也就是随口一说,你我交情不错,有些话怕县令大人听不明白,我就给你点透了;若是刺史大人心血来潮往三秦城来,恰好遇到那匪寇,该当是好?”
县令面如死灰,跪伏在地上悲声道:“请大人教我!”
最喜欢别人这副走投无路样子的王阐笑容满面,不紧不慢道:“凉州动乱,刺史大人便上书一封奏往朝廷,天子下诏命骠骑将军带着中原数万精锐进七郡平暴民,此举在我凉州本地官绅看来,无非就是借力打力之意,县令大人何不效仿?请不动骠骑将军,难不成还搬不来那三千重骑的骑都尉?”
跪伏在下的县令身躯微微拱起,若有所思。
王阐大笑几声,上前走到深埋脑袋的县令旁边,停住脚步轻声细语:“你啊你、在官场爬摸滚打这么多年,怎么这点事情都转不过弯?”
王阐畅快远去,直到听不到别驾大人的脚步声,三秦城县令才站起身,目光呆滞。一盏茶的功夫后想通了方笑颜逐开。
城外一缕旭光拨云见日,透过厚厚的乌云雾霾,直射到乱石铺地的荒野上。
风沙渐小后,侯霖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双手撑着咯手石地喘着粗气,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再无半点力气爬起身来。
荣孟起比他稍好些,理了理被呼啸狂风吹散的凌乱发丝,转过身沙哑道:“歇息片刻!”
众人只觉得如释重负,几乎同一时间内瘫倒在地,传来阵阵呻吟酸痛声。
荣孟起深吸一口气,脚步沉重走到侯霖身旁一屁股坐下,侯霖指着和他一般狼狈的众人笑看荣孟起:“你说我们这样的队伍,怎么去和人拼杀?”
荣孟起抛给侯霖一个水囊,将衣襟里的沙石抖落在地道:“我这些日子又仔细清点了一遍,发现我们缺的东西太多,弓弩箭支不说,两大营里还有人拿着竹矛锈剑,跟一般山贼撞上也就算了,如果碰到霸王手底下的叛军,到时候就只能看谁跑得快了。”
侯霖苦笑,指了指和之前看上去一样远近的三秦城轮廓:“去那里借,什么粮草辎重,战马物需,大不了给人装装孙子,这些天跟云向鸢别的没学来,起码懂了一条;装孙子示弱总比假清高挨饿要好。在阑城时看到这么一句话:挺起胸膛做人,低下头颅做事。现在想想,哪有这么潇洒的人,人生在世免不了低下头颅点头哈腰,自从来了凉州后我才明白,之前看的那些圣贤书都是说空话,乱放屁!”
荣孟起摇摇头:“也不尽然。”
侯霖唏嘘一句:“当年大言不惭万户侯啊!”
番外:祝各位看官老爷新年新气象!()
汉广文九年二月,瑞雪纷纷,春节刚过,长安城里银装素裹,正值壮年的广文帝刘骥于大雪天出宫,除了四名近侍外,连母仪天下的皇后都不知。
此行隐秘,自然没有龙辇和禁卫军浩浩荡荡的从奉天门排行,广文帝刘骥绕过御花园,从后宫一名宠爱妃嫔的庭院翻墙而出。
这件事传出去估计会让无数人大跌眼镜,一国之君居然在不惑之年翻墙出宫,这件事广文帝至死都没给人讲过,至于那随他出宫的四名近侍更是捂紧嘴巴,之后连酒都不敢沾一滴,生怕酒后将这不怎么光彩的事情讲漏。
位居秉笔司监的王挺弯下腰,天子就踩在他背上翻出了这朱墙深宫。
刘骥翻出后不由的笑出声,估计他是天底下头一位在壮年时翻墙出宫的天子吧。
“陛下?”
一声尖锐却不刺耳的声音从厚重的朱墙内传出,刘骥跺跺脚,将金丝缠履上的雪抖掉,轻轻的嗯了一声,让墙内的四个人心安。
“陛下,我们这次出宫是去哪?”
一个年纪不大,脸上还未褪去稚气的小太监问道,旁边两鬓早已斑白的王挺瞪了这小太监一眼,他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
刘怀看到后也浅笑,偌大的一个皇城敢在他面前如此逾越的也只有这个小太监了,那些官宦们私底下的议论刘骥多少也听到一些,无非就是什么圣恩一石,这名叫郑怀恩的小太监一人分去八斗的酸话。
“去找叶荆岚,有个事情要和他商量一下。”
四个近侍跟在刘骥身后,默不作声。
大年初的长安街头偶有路人,这盛世天下的百姓大多在佳节之际团圆在家中看着窗外风雪交加,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别有一番惬意,一年四季春苗、夏雨、秋叶、冬雪,只有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他们才能好好的休息一番。
“陛下为何不传旨召叶大叔进宫呢?”
小太监郑怀恩若有所思,反问起刘怀,王挺一把拉住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在多嘴,天子一怒,又岂是他们这些做下人可承受的。
刘骥对王挺摇摇头,示意没有关系,真龙天子向来爱自称孤家寡人,又有多少是自己导致的?伴君如伴虎,喜怒无常却怨天尤人,刘骥对史书上这些帝王唾之以鼻,执掌天下却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又何其悲哀?
所以在私底下就算交好的几个臣子或宦官和他聊聊趣事,扯扯家常他都不拒,这才略惯坏了这个他向来宠溺的小太监。
“下旨召你叶大叔进宫,马上就会被那些人的眼线盯住,明天朕得批不知多少谏书奏折,就又得让你通宵在旁侍候添油磨墨了。”
郑怀恩清秀面容露出愁苦之色道:“那还是偷溜出的好。”
另两名近侍听后偷笑,王挺摇了摇头,对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孩子彻底无奈了。
刘骥身材高大,负手踏雪前行,表面从容,心里却有斩不尽的烦恼忧愁,他想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却连第一步都未能迈出,说来可笑,这天下都是他的,却处处被那些自称书香门第,世代华贵的世族掣肘,谋划了近一年的方案不过刚提起三句,就被那些口中永远是为了大汉江山社稷着想的‘贤臣志士’否决。
这也是为何和刘骥私底下关系交好的大臣皆出自寒门的原因。
广文二十年,最让人惊奇的向来出彩的世家俊杰不怎么出彩,反而是出身贫苦的寒门士子在这二十年崭露峥嵘。
长安城南的一处小宅,比起围绕皇城的那些府邸庄园简直不值一提,既没有名匠雕刻的鬼斧神工,也没有书圣起笔的珍藏摹描。
两个人围着一个冒着火星飞灰的石炉取暖,身后四个人侍立在旁,连一向没个正经的郑怀恩也神色恭敬杵在一边。
屋内一览无遗,除了堆在床榻上的几叠竹简外再无它物。
郑怀恩摩挲着双手,看着火炉旁的两人,一人是这九州山河之主,另一人则被世人称为神鬼之谋的叶荆岚。
叶荆岚一身黑衣蓝冠,脸色苍白,幼时风寒生了病根,所以身体向来不好,可就这么一个连骑马都做不到的病秧子,却让长安城里所有的世族深深忌惮。
“朕幼时就有这个想法了,逐骑弯弓,驰骋草原,想来都是一件畅快的事情。”
叶荆岚两只手几乎要贴到石炉上,却还是冰的骇人,他听后嘴角上扬,笑的邪魅。
“怎么?陛下今日早朝不顺?”
叶荆岚面对帝王时也丝毫不胆怯,还敢公然在他面前揣测其心思,虽然早就知这位最擅谋计的先生和圣上关系不一般,王挺却还是为他捏把汗。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刘骥苦笑,将身上昂贵的白貂尾服递给叶荆岚,后者也不谦让,更没有像寻常大臣得此殊荣后露出一副痛哭流涕,下一秒似乎就要为国捐躯的表情,只是很平常的接过,连句道谢都没有。
王挺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帝王心思了。
“那些看待家族利益远在朝廷之上的世家中人也就算了,真正让朕伤心的还是姬城鸣,我对他的寄望,是能在那一本道尽千年盛衰的史书上留下十页!”
叶荆岚听到后也轻叹一口气,哪个不认为姬城鸣必定能腰束玉带,位极人臣,姬城鸣的才学就连帝师郑重忠都赞口不绝,称中兴大汉之任,非他不可属。
“难道朕的决策真是错的么?”圣明善断的广文帝这时也动摇,看向叶荆岚。
“幽州边境百年战火不绝,数以万计的大汉子民被北掠草原,命如草芥,至死都不能归乡。”
刘骥闭上眼睛,默默不语。
“多少英灵黯然战死亡魂不安,又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身体羸弱的叶荆岚说这话时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
“除了陛下,又有谁能替他们做主?”
刘骥真龙睁眸,天子威严显露无疑,惊的在旁四人跪伏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