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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蒙听到侯霖笑声,惴惴心怀初定,一手握着缰绳马鞭,一手抚摸槊杆四望远处中原见不到的景色继续道:“这几日来,我所思所想颇多,凉州暴动就犹如附骨、附骨……”
侯霖头也不抬回道:“附骨之疽。”
这下换做袁蒙尴尬:“对对,是这个意思。一地刚定,一方又起,平叛大军就和打地鼠一样,疲于奔命,直到现在局势才稍微好转些。”
侯霖强打起精神搭话道:“凉州终究是大汉的凉州,暴民终究是大汉的子民,会好的。”
袁蒙应允一声,心情舒畅道:“原以为自己会籍籍无名死去,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骠骑将军已经许诺我,只要平反有功,他会替我美言几句,摘下这顶六品都尉帽无可厚非,只要不摘下袁蒙这颗人头,我早晚能提着更多的人头换军功换回来。”
袁蒙说到这突然想起侯霖与自己一样是此次官运的正副掌权者,虽知道侯霖身后有人撑腰,可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你见骠骑将军是何意?丢失官运不说,折了数千人马,即便圣恩垂怜,也绝不会这么容易。”
侯霖唉声叹气,这倒不是他故意流露惺惺作态,一想起自己身上如今不光是天子口诏压身,怡亲王重望在肩,还有荣孟起的血海深仇和这数千群虎山弟兄的生死前途……
侯霖浑身提不上劲,有气无力回道:“我要立即返回长安,可听说函谷关连着渭水东侧全部戒严封锁,想要求得骠骑将军一书,为我叩开这天下第一关的大门。”
袁蒙听到这心生警戒,如今早就过了回长安复命的期限,消息封闭,恐怕长安那边都以为他已经死在了这里,如果侯霖一人独身回长安,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袁蒙是趟过刀山火海的人,面临抉择从不犹豫,心里一横收起笑意郑重道:“侯都尉,不是我吓你,兵部法度森严,你若执意回长安复命,只怕难以用言语取巧,更讨不了半点好,丢失官运,战败身逃,这两点任何一个都是砍头的罪名,到时就算圣上垂青,也难过此劫。”
侯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骇人话语吓了一条,在马背上打了个哆嗦,看着满脸凝重的袁蒙不似开玩笑,蹙眉道:“那依袁都尉的意思?该当是好?”
袁蒙果断道:“留于凉州骠骑将军帐下,助他平叛,得了此功劳,再加上到时候督师东归的骠骑将军美言,你我二人万事无忧。”
袁蒙虽然言语斩钉截铁,可眼神中恍惚过的一抹疑色还是被侯霖瞧见,侯霖心思百转,可也不知他卖的是什么关子。
万千念头一瞬即过,顺着袁蒙意思想下去的侯霖猛然醒悟,既然函谷关守将于一锐有造反嫌疑,那他岂能容西凉那边带着骠骑将军手令的人安然返回长安。
万里愁云涌上心头,侯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
“先见过骠骑将军再说吧。”
苍城郡守府。
门外甲士比起平常足足多了两倍,光是府门前大红灯笼下的门岗都足有十八人之多。侯霖紧咬嘴唇,跟在袁蒙身后。
荣孟起来时已经交代他一套万无一失的说辞,并且再三嘱咐要是樊郡丞还是软硬不吃,就掏出赵俨山的遗笔之作,保证水到渠成。
侯霖没有答应,他忘不了赵俨山临终前张着淌血的嘴冲他喊的话,还有怀中寄托赵俨山生平所学的《群虎山地势图》。
荣孟起没有强迫,只是用手抓着侯霖的脸,让他扭向在苍城外扎营的数千群虎山弟兄。
曲曲折折穿过三座庭院,在一名侍从的带领下侯霖看到一处亭榭里正在独自饮茶的樊郡丞。一身常服赏花,怡然自得。
侯霖面无表情,还没等袁蒙引荐就先自报家门行士礼道:“下官侯霖!从七品搜粟都尉,与袁都尉一同奉命此次官运,路途坎坷,后阴差阳错进了群虎山,诛匪首小丛峰魏老头,现领群虎山数千山贼归降骠骑将军麾下!”
樊郡丞闻言一惊,心思慎密如他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环节,群虎山小丛峰的布局不是金家在暗自操控么?怎么突然间就冒出一个长安那边的搜粟都尉。
樊郡丞看向侯霖。
“侯都尉真是年轻有为啊。”
原以为只是走个官场礼节的袁蒙眼皮一跳,听出这拖字音极长的不阴不阳语调,心里一沉。
侯霖抬起头,清秀面庞上嘴角勾勒出一轻淡笑容。
一个时辰后。
身穿古旧朴素长袍的老夫子带着几个稚子在郡守府路口的大榆树下吟诗作对。
双眼老花的老夫子看着还未至秋收时节便落叶缤纷的百年老榆触景伤情,正要伤春悲秋几句,听到榆树下传来阵阵悲唔。
“夫子、夫子!这有个人!”
老夫子眯着眼睛弯腰看去,见到榆树下一个同他一样破旧长袍的年轻人蹲在树根旁,手里拿着一根细长木匣低着头浑身颤抖,不时传出几声啼哭。
见多世态炎凉的老夫子也瞧着心塞,那年轻人双手不停的去抠匣缝,打开空无一物的木匣,反复数遍,指尖渗血。
年轻人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似乎多试几次匣内就会有他要的东西,等到木匣上沾满鲜血,年轻人突然嚎啕一声,抱着木匣痛哭。
哽咽如孩啼。
八十一章:孤军(上)()
常言道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好追名逐利的士子清谈时多为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种命题争的面红耳赤。
但在兵法大家眼中,这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谈资一般,争到天荒地老也是毫无意义。
无可厚非的是,如今搅得凉州天翻地覆的霸王绝对称的上是一世枭雄,先借凉州暴动割地称王,随即趁势坐大,让这苦寒之地烽烟四起,让居高庙堂上的官老爷头痛不堪。
霸王名讳不可考证,只知是武威人士,崛起速度之快就和他麾下虎骑营一样,先闻雷声,在见九天霆怒。
凉州动乱初时,武威郡灾情最为严重,数县断粮,而上交朝廷的赋税却丝毫不减,不少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百姓聚众闹事,先是烧了几座村县衙门,随后打开粮库,瓜分粮存。武威郡郡兵出动,镇压叛乱,连杀闹事者百人,原以为能将这星星火点扑灭个干净,不想竟事与其反,更多的百姓恼怒朝廷的铁腕手段,不忍其负,纷纷响应,其中多少原想过着安生日子的百姓受其牵连,无奈下只好随波逐流,心有异意者更是煽风点火。才有了当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乱局。
传闻霸王麾下有十二名战将,皆是与被市井百姓以讹传讹为天魁星一同下凡人间的天人,以天干地支赐将号十二尊,各领千人,驻扎在武威郡内。
其中亥猪将军在年前收复武威郡汉典城一役中被骠骑将军麾下骁将孙锐在两军阵前砍下了首级,如今早就风干的脑袋只剩个骷髅模样,仍挂在战痕斑驳的汉典城楼角檐上。
凉州百姓听闻后不仅没有打破心中对天人下凡这一那荒诞说法,反而张大了嘴巴念叨这朝廷将军居然敢杀投胎下凡的天人,迟早要遭报应,可孙锐却在攻克汉典城后愈战愈勇,连挫叛军数阵,斩敌首近千,如同一把尖刀扎入虽为汉土实则沦陷的武威郡腹地处,距离那寒胆城也不过百里路途。
平叛大营捷报连连,骠骑将军更是笑颜逐开,近日又拨调陇右郡本地郡兵三营四千多将士补缺孙锐几场硬战的战损。
已经违背幕僚骞婴围而歼之平叛方略的孙锐得到骠骑将军这无声支持后,更为如虎添翼,修养一个月后又推进五十里,似乎是要以孤军之力将寒胆城收复。
武威郡赤土荒原。
起伏山丘上营帐一片连着一片,一个锦袍三翎将军一身赤甲,身后跟着数十骑如影随形,眼神不停打量着周边环境,肉眼可见处,有城阙人烟飘渺。
“贼王之所以能不同于其他叛军,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武威郡北面连山起伏,百里矿山里面流放制罪的矿奴足有数万人,是天生的善战之力,被他手底下的十二名贼首瓜分,年前那一仗,虽说打下了汉典城,捷报传到平叛大营那里大振士气,大将军更是回信道要亲自为我向陛下请功。”
说到这,这个一身显眼光鲜打扮的将军粗犷脸上泛起苦笑,看向身边那位引以为平生知己的下属道:“真的是打碎了牙自己往肚子里咽,汉典城一战斩敌千余,降者近万,可我底下三个营五千多人伤亡过了两千,要不是大将军及时补充来了人马,怕这时只敢龟缩到汉典城里。”
旁边一身普通大汉校尉锁子甲装束的无须男子额头上长长一道疤横,划过他鼻梁一直到上嘴唇,让这个本身有着儒雅近人气质的将尉添了一股煞气,他目不转睛,只是目光恬淡的望着远处即将漫起硝烟战火的平原,不冷不热道:“总是值得的。”
孙锐一身锦袍被狂风呼啸的张扬飞舞,右手一直握着腰间挎着的剑柄。
汉典城一战,孙锐身先士卒,一身锦袍即便从数丈城墙上看也显眼的很,不知招来多少飞弩箭矢,一千五百敢当营将士跟着锦袍攀城,光躺倒在城下的尸体就不止百具。叛军贼首亥猪将军亲自站在牙墙上督战,不退半步,敢当营八次冲上城墙立足,全因寡不敌众被打退,孙锐还记得那个随他戎马数年的敢当营校尉仗着一身武艺从云梯上跃入牙墙,一把开山斧活活劈死十几个正在装换箭矢的叛军,挥舞大斧逼的叛军贼寇不敢近身丈内,最后却因身后云梯被长杆挑翻,孤立无援战死,尸身和那把大斧一同被抛下城墙时连看淡了生死的他也怒睁着眼睛死盯着城楼,不要说那具早就分不清头脚哪是哪的尸身,就连劈开山石都毫不费力的斧刃都开了卷花,可想何其惨烈。
孙锐身旁男子脸上的新疤就是这一战挂上的。
名叫周真的迅雷营校尉张开嘴许久,缓缓说道:“甄寒广在汉典城时曾让人转告你一句话,原本这话他是托你身旁那个傻小子带给你的,可汉典一战,你翻上城楼立旗,身旁十七名亲兵死绝,我只能越疱代俎替他把这话转到,汉典之战前他似乎知晓自己十有八九过不了这坎了,可又不敢提前给你说,怕说出就真的死了,原本他是不用替你先翻进那牙墙,是我让他冲进去的。”
周真脸上疤痕触目惊心,一开口说话脸上长长的疤痕就像一条棉线虫蠕动,骇人至极。
孙锐脸色不变,只是剑鞘上的手又多了一只,熟知这位多年挚友秉性的周真知道如今孙锐心中怒火有多旺盛,可仍旧慢慢说道:“他说、他和姓安的那小子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投在将军你名下,一起逛过窑子,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扛刀杀人,活的像个爷们。”
随时准备拔剑而起的双手闻言一松,垂裹在身后锦袍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周真提到的安姓小子是五年前一同和甄寒广入伍的新兵蛋,被当时还算不上百战老兵的小偏尉孙锐一眼相中,连着那时颇对这三人看不起的周真一同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看到了前程似锦。可安姓小子却因为私自带了两名青楼女子在营帐里连日寻欢作乐被孙锐亲自挥剑砍了脑袋。
这种只有混些军功的膏梁子弟寻欢作乐的消遣是他们四人最为厌恶的,安姓小子更是骂的最为凶狠,说在女人肚皮上耍把式算什么汉子,有种出去跟老子一挑一。
结果没过上几天纸醉金迷日子的他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被曾经认为是要一辈子鞍前马后的大哥孙锐砍了脑袋。
两人无言许久。
天色渐暗,略有刺骨的寒风抚过两人面颊,冻的通红。
周真嗓音沙哑,看着有些出神的孙锐道:“其实我们不怪你,当初在皇天厚土下的金兰义谁都没有兑现,什么同生共死富贵同享到了今日却成了两人在阳间两人在九泉,可说到底谁都没有负了谁。”
“这些年虽然他没给你甩过好脸子,可心底却是一丝都不恨。”
孙锐听到这冻僵的脸艰难的绽开一抹笑,随即摇头道:“我倒希望他能恨我,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还是留着唾沫星子等等咽口水用吧。”
周真将束盔的绳带系紧,活动活动手腕,肆笑起来。
孙锐转身跨上早就蠢蠢欲动的马身,身后数名亲兵皆是举起了长枪。
荒野平原上,数千人高声喊杀,晚霞倒映在赤土上,鲜的更妖,红的更艳。
新换上敢当营校尉甲胄的年轻汉子在马背上弯腰挥戈,一颗人头瞬间在空中飞旋,断颈处血洒如瀑。
八十二章:孤军(中)()
烽燧直插天际,黄沙倒转残阳。
马蹄如疾风,杀喊遍荒原。
赤甲官军第一排的轻骑几乎在第一时间内就冲散了全是步阵薄甲的叛军阵营,首当其冲的新任敢当营校尉怒喊不断,手中锋刃三尺的长戈所到之处血花飘溅,一个几乎同他坐在马背上一般高的魁梧汉子长刀还未能举起,就被破阵如风的他用手中长戈轻松砍下首级。无头尸身跪倒在赤沙之上,重重的跌到地上,被另一匹官军骑兵踏在后背,咔嚓一声脊骨尽碎。
落日残阳风光无限,可这赤土荒原上却没有半点含情脉脉的温情流淌,手里扛着敢当营旗号的壮汉在接近叛军时怒吼一声,将大旗横放胸前,拼着一身蛮力将两个躲闪不及的叛军穿成血葫芦,这伙叛军身披的鳞银甲胄根本经不住半点劈砍刺杀。
敢当营校尉一人冲进敌阵,长戈连续挥舞,将几个想要从背后绕过他视野的叛军逼退后换上一口气,趁着惊魂未定的叛军还没将他围困住,纵马回身,又轻易的割去了三人性命。
已经不是初次上沙场的叛军经验老道,虽然初次交锋损伤不少,可并没有一人胆怯,反而开始展开近身搏杀。轻骑终究不像重骑那般可以在千万人的战场上横冲直撞,拖着一身厚实甲胄踩着白骨血泥践踏出一条往生之路。
大汉如今真正意义上的重骑,只有雄踞九边的燕阳府十万燕阳铁骑,就连自诩马背上民族的匈奴游骑在燕阳铁骑面前也讨不了半点便宜,这是一次次从尸山血海里面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即便同为九边三府的燕云府和重岭府也得乖乖靠边站。
燕阳十万铁骑光是驯养战马就得花掉幽州六郡半年的赋税,从选马到驯养,在到能经历沙场并习惯于披带马甲,每一匹燕阳战马的身价都抵得过百金,更不要提号称骑战无双的燕阳义骑选拔有多严格了。
而轻骑却远没有这么繁琐,只要是能迈的动蹄子的马匹,见惯了血肉横飞场面,听多了惨叫悲吟,就算得上一匹沙场老马了。
跟官军交手颇多并能存活至今的叛军老卒十分清楚轻骑借着腾飞百丈的冲击力是如何势不可阻,在喊冲杀时脚步便比起那些被这气氛带动的热血沸腾的新兵蛋慢上一拍,又不至于被身后手持轻弩的督战甲士认定怯战而射杀,这可不光是见多别人惨死得来的经验之谈,更多的是自己在鬼门关外转悠积攒下的宝贵门道。
一个为了饱腹才加入叛军的年轻小伙看容貌尚有几分青嫩稚色,原本只想混口饭吃的他被几个老油条设计摆到了前阵,自己还一无所知。
这辈子别说人,连鸡都没杀过的他听闻要上战场时就差点尿了裤子,原先自己心里琢磨等打起来趁乱躲到后面假装挥舞几下手中长枪就算糊弄过去了,可等他转头看到站在临时搭架起的瞭望台上手持轻弩、目光锐利的督战甲士,喉结便不自觉的鼓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