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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平接过剑,倒吸一口冷气,与官兵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朝廷军制多少懂上一些。
虽说侯霖多日奔波,别说照顾这剑,连自己肚子都管不饱,让这浴血而鸣的好剑多少有些蒙尘。棱口之间多有锈处,却仍旧剑锋逼人,韩平拔出时剑身划过剑鞘清脆长鸣。
“这是朝廷军队里将尉才能配备的六棱长剑,非有战功者不能佩挂。”
“上次来群虎山的那个将门子弟校尉,腰间挂着的也不过是四棱长剑,远比这把差的远了。偌大的西凉道,恐怕能有这剑的将官不过百人数,那小子是什么人?你可打探清楚了?”
韩平目光比这剑刃还要冰冷许多,带着几分杀气斜向赵俨山,赵俨山不敢直视,垂下头道:“我试探了他两句,不像是什么可疑之徒,他自称是侥幸捡到,从这伙人的装束和言行上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韩平不在多问,深深打量赵俨山一眼后说:“不要太大意,今年这势头可不大对。”
赵俨山点了点头,略有迟疑问道:“这伙人扶老携幼,怕是纳不了这入寨的投名状,还请大当家的宽容……”
韩平恩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着来吧,怯高峰的三当家,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要知会我一声吧。”
韩平走远,只留下后背早已湿透的赵俨山驻足原地,眉宇间阴沉的连向来没个眼力劲的小喽啰都不敢出声。
“去!把山下那伙人带上来吧,说话客气些,要是让我知道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敢仗着在山上多吃了几年饭就卖资历,下次有战事挡在第一排做刺猬的一个都逃不掉。”
小喽啰连忙伏下身,跪在地上磕头道:“是!是!三当家的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了这些兄弟。”
赵俨山冷眼相看跪在地上毫无尊严的小喽啰,一甩袖摆离开。
泰天四年夏。侯霖带着西凉一伙难民上了陇右郡内匪患最为猖獗的群虎山怯高峰。
……
不过几日光景,侯霖就已经习惯了这山寨上的日子,似乎在交出那把六棱长剑时,便忘了自己是在吏部登记在册的朝廷官员。
命如浮萍,随风而行。落在哪里不是生根?
寨上规矩倒不多,远比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要简单,第一日在那彩幡旗下宰了几头红冠鸡,当着怯高峰百号人喝了生鸡血,大当家韩平走过来拍了拍他和秦舞阳的肩膀,说上一句道上最常听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算是入了这把脑袋搁在裤腰带上的行当。
二当家刘疤子只是站在底下远远的张望,打量侯霖一伙人里有没有姿色尚可的女子,结果看到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有那么几个年轻还算能看的女子也都是做惯了庄稼活的村妇,对玩惯了县城里牌坊花魁的他来说,瞧上一眼都算污了眼睛,也就没了兴致。
自此侯霖很少再见过韩平,连刘疤子都少见,只有赵俨山来往甚多。既然小心思被大当家的看破,他赵俨山也就不屑再去暗里笼络,常常带着酒肉来看侯霖一众。起初侯霖一行人大多数都惶恐不安,原先都是本分的老实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往日来嘴里千刀万剐的土匪,着实不适应,也多亏了赵俨山多有照顾才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
为了拉拢侯霖一帮人,赵俨山可谓不留余力,怕这群刚上道的雏头被那些心窍活跃的痞油子当作替罪羊,特地放下身段到韩平面前给他们求了个巡视后山的闲活,更让不少人感激流涕,觉得这个三当家与其他那些穷凶极恶的‘兄弟’不一样,是少见的好人。
侯霖和秦舞阳一直冷眼旁观,置身局外。
不得不说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眼光确实老辣,看准了这伙人中有本事的是沉默寡言的秦舞阳和常伴侯霖身旁的郑霄云。
对于侯霖,赵俨山并没有太过注意,心里对他也多是蔑视,文人相轻、这怯高峰上,读书人有一个就够了。
侯霖换了一件无袖的粗麻布衣,背后背了一把削尖的竹矛。像他这种在怯高峰上最低等的喽啰,别说配甲,就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不会给,侯霖也坦然处之,怯高峰的后山是处陡峭山崖,别说人了,就连身形最为矫健的猿猴都没办法从崖下爬上山来,每天见的最多的就是一只只肥硕野兔。
在侯霖身旁这些汉子眼中,这可是一个美差,不用像其余弟兄那样出去烧杀抢掠,过着明天可能就没了脑袋的日子。秦舞阳和郑霄云两人提着些酒肉远远跑来,显然又是赵俨山行的方便。
秦舞阳倒了一碗随处可见的劣酒递给侯霖,问道:“你甘心么?在这种地方混日子。”
侯霖一饮而尽,看向远处叠嶂连峦的山峰。
“挺好,清风拂山岗,明月映霞光。”
四十四章:风雨齐骤()
群虎山内贼寇数万,要是放在十年前怕是早被陇右郡兵剿灭干净,饱读圣贤书的郡县高官都是冷清极致的老爷,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凉州每年官吏政绩考核里就那么三个上甲,七郡里光是身穿红色云雁和白鹇官服的大人就有近百位,哪次不是抢破了头去争?就连最是爱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们逢到此时,也都会放下捞起金银的手。更别提五年一次的京察了,最让这些叱咤一方风云的官老爷们头疼的是京察向来都是御史台那帮油盐不进的书呆子,别提金银玉珠等俗物,就算提着价值连城的上贤手札也一样被这些长安来的贵人斜眼拒之门外。
至于在太平盛世里挣抢一份军功,那就更是难如登天,就算是门槛高到能把天下十指中九指数的读书人拦住的高门阙阀也要动心,笔杆子写的再好也不如几千几万颗反贼的人头让皇宫龙椅上的那位舒心畅快,让天下士子争红了眼睛的几件红色官袍,还不是这位九五之尊一句话的事情么?
只能叹一句乱世造时势,以往几年在这些做梦都想往上爬的官老爷眼中香饽饽的山贼如今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泰天四年正好又轮到了五年一期的京察年,一只眼盯着脚底下,一只眼望着长安城的官爷们望断秋水都没打探出半点消息,似乎当今圣上忘了循环近百年的京察。
群虎山六座峰头的匪爷们自然没有庙堂上的官老爷那么不自在,日日潇洒快活,原本提心吊胆怕朝廷官兵来报复,结果几个月过去了都没半点声响,难不成官兵怕了?
侯霖坐在怯高峰后山一块巨大的黑岩上,手里端着一碗劣酒,听着郑霄云絮絮叨叨。
估计赵俨山是想把秦舞阳和郑霄云这两个看上去就和普通庄稼汉子不同的人培养成心腹,不留余力的拉拢和示好,其手段让侯霖都为之汗颜,想想旁边这个曾救过自己命的汉子受自己拖累,好好的王府侍卫当不成,跑到千里开外的西凉和自己颠沛流离,差点丢了命不说,相识这么久,侯霖也就请他在函谷关外吃过一次豆腐脑,每想到这,侯霖总是心生愧疚。
“后山下是一条山中涧溪,听姓赵的说是野味最爱聚集的地方,顺着这条涧溪往上走,就能到离怯高峰最近的另一座山头险关峰了。”
侯霖不曾打断,默默举起碗一饮而尽,听郑霄云继续道来。
“姓赵的说,这险关峰是群虎山众山头里势力最薄弱的一支,整个山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多号人,当初要不是小丛峰插手,那怯高峰早就吞下了这险关峰。这些年月这山头能撑起来也多亏了险关峰大当家的仗义豪爽,手底下的兄弟虽然日子过的比起其余几个山头差了点,但心还算暖,不过想来也撑不住多久了。”
郑霄云抬颌示意,侯霖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千仞绝壁,险关峰是群虎山最高的一座山峰,直插云霄,倒有几分仙府气韵,烟雾缭绕,郁郁葱葱,不知情的人谁能想到这么一座充满仙气的峰头竟被一伙蟊贼占据。
郑霄云手指一屈在一展,指向怯高峰主山道的方向:“群虎山里势头最盛的小丛峰在最北边,扼住了整个群虎山南北两条出口其中的一条,听说在群虎山几座山头还未坐大时光是在山脚下做剪径勾当就能日进斗金,后来也就没商旅行客再敢穿这条山路了。有此地势之助,小丛峰能有今日之象倒也在情理之中。”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啊。”侯霖摇头。
郑霄云嘿嘿一笑道:“被你蒙对了,现在这群虎山都在传小丛峰和官兵有染,要不哪来的五百陌刀甲士,不过小丛峰有地势之优,视群虎山北山为逆鳞之地,剩下几个峰头没人敢踏足,要是想和官府搭上线并不难,不过其余几个山头并非铁板一块,背地里尔虞我诈下的绊子也不少,谁知道是不是一些心怀叵测的人编造出来的。”
“无风不起浪”。
侯霖干尽最后一滴酒,看着暑气正盛,便招呼几个弟兄一同回寨里歇息,怯高峰的营寨半边是木石搭出的房屋,另半边则是凿岩开山挖出的洞口,山石性阴凉,在里面避暑比起捂着夏季里千金难求的冰块还要舒服。
春困夏乏秋无力,正值正午时,侯霖一行兄弟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却还一个个趴卧在树林下不肯动弹,就连腿上爬了几只山里最常见的蚊蚁也懒得抖动一下。
听到侯霖招呼后全都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往寨子里走。
群虎山北角。
小丛峰占据两座山头,稍矮的那座曾是一路陇右郡内极为出名的响马匪窝,七十多号人兄弟里面鱼龙混杂,甚至还有十几个羌人夹杂其中。比起怯高峰的百号响马也毫不逊色。却在去年秋冬交接时被小丛峰五百陌刀甲士俱斩于马下,正是因为此战,小丛峰的名声才逐渐显朗。
众峰头皆畏惧小丛峰的兵强马盛,却无人深究其原因。更没有心人来窥视小丛峰的练兵独到之处。赵俨山曾经起过这个念头,却无奈受困寄人篱下,最后不得不打消,也正因此缘由,赵俨山才放言群虎山中皆是乌合之众,注定起风不鸣雷,成不了气候。
原本响马的山头上驻扎着小丛峰的五百陌刀手。酷热难熬之际这五百人却列并列排成方阵站立在开拓出来的校武场上,人人皆挂甲带刀。
一匹高大白马轻晃颈下铜铃,上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公子爷,一身蜀绣缎质的锦衣,手上轻摇一把美人扇,面相俊秀。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就算在没眼力劲的人也能瞧出这是一位世家公子。
“魏老头儿,没想到你练兵还真是个行家,本公子随便扔给你几百淘汰的轻甲,你就能捣鼓出这么一支军队,要是本公子发发狠,给你搞上千副官军里只有上甲尉才能佩戴的寒星甲,那这陇右郡就能横着走了吧!”
这公子爷瞧着面善,开口却带着一股纨绔子弟的怪腔调,全然没有温尔卓雅的世家正风。
被唤做魏老头儿的正是小丛峰的大当家,已过天命之年,却看不出半点暮气。早些年间是凉州边境上的戍卒,远比群虎山其余几座峰头当家的见识多,年轻时甚至还和羌人打过几仗,年事高时领了赡养费从边境退下后到一处商贾庄里做教头,结果遭人诬蔑,被商贾告到官府,称其是十年前的江河大盗,迫不得已逃了出来,至于为何上了群虎山还成了小丛峰大当家的,就不为人知,就连手底下兄弟每逢高歌饮酒时随口问道,他也守口如瓶,半点风声都不肯透出。
魏老头儿旁边站着一个身姿修长的年轻人,比起健壮魁梧的魏老头儿还要高出半个头,看着神情倨傲的年轻公子哥略带不屑,却又不好发作,只得装作闭目凝神。
“三公子说笑了,不过年轻时候在军伍里耳濡目染,都是些皮毛,若不是当初三公子救我,也就没我今日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魏头儿你倒挺有侠士之风的嘛!”
年轻公子哥笑容灿烂,像是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少爷,唯有知根知底的魏老头儿心神一颤。
当初他借群虎山之力借刀杀掉他二哥,就是这般笑脸啊!
四十五章:武威金家()
中原世家门阀最被人忌惮的倒不是妙笔生花和权势滔天,真正让那些寒门弟子感觉自己身单力薄的是世家门阀能浮沉百年不倒的雄厚底蕴,看见净尘红瓦一角檐就能让大多数衣食不保的寒门子弟望而兴叹,更别提见到那些中原一顶一世家公子哥的仪姿作态后有多相形见绌了。
西凉地贫天寒,比起富庶无比的江南自然不值一提。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自打娘胎出来就在这片土地生活的地道西凉人表面粗犷,性情更是暴躁,诸多原因导致中原百姓看待西凉人时总是带着不屑和嘲笑,连有望出人头地的西凉士子东出函谷关后也总得被中原士子讥笑一句‘沐猴而冠’。
骨子里都是倔强的西凉人向来都是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的性子,再加上身逢盛世,这百年来西凉七郡的墨香味倒是浓厚了不少。
更让西凉人觉得痛快的出了一口气的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中原士子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西凉也有可与中原豪门阀阙相提并论的世家。
武威金家,天水云家。
而此时驻马在小丛峰大当家魏老头儿面前的纨绔子弟正是金家嫡门的三公子金泰衍。
西凉七郡谁人不知金家权势滔天?比起一门心思钻研学问的云家,金家可谓是无不为其所用,无不登其巅峰。越规的几千府兵不说,就连大汉视为禁脔的矿山都敢染指,连大汉总共才有九名的封疆大吏刺史都得以礼相待。
在凉州境内,金家就是天高地远的土皇帝。
虽说武威被叛军攻陷,金家世代居住的府邸成了叛军几个首领的栖身之所,连金家几代先祖的坟冢都被叛军掘开,将棺材立在武威郡府城门外彰显,可谓辱人至极,如今的金家家主是清流贤士,听闻历代父辈被暴尸荒野后大哭几日,最后竟是哭出了血泪,天下士子无不叹其忠孝双全,骂那叛军丧尽天良。
说来奇怪,按理说已经家道中落的金家应该日渐西山,可这凉州地界似乎连风水都与中原不同,金家不但没说就此衰微,反而日渐庞大,举族百人迁移到天水后受到了与其齐名的云家家主出城十里相迎,被传颂为凤羽龙鳞入天水,本应是丧家之犬惶惶而逃,却成了一桩美谈。
如今再见这金家三公子还有闲情雅致跑到百里之外的陇西郡内指点江山,似乎想要借这群虎山最锋利的獠牙巧取一份军功,魏老头身旁的年轻书生更看不懂这些谈不上有沾染的世家了。
当然、他也不想懂。
金泰衍耀武扬威的检阅了一番,连瞧都不瞧这个挺出众的年轻书生,径直走到魏老头身旁,附耳交代了几句。魏老头神情如常,只有对他习性透彻的年轻书生微微睁开眼,看到魏老头的两手攥的很紧,紧到指甲在布满老茧的手心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金泰衍拍了拍魏老头的肩膀,带着几个佩带着官制汉剑的侍从下了山峰,年轻书生看着还站在原地没回过神的大当家有些无奈,挥了挥手,在三伏天下穿着甲胄的五百陌刀手早就挥汗如雨,看到书生挥手后有条不紊的从校武场撤了下去。
“魏老哥,这金家三公子为人阴险狡诈,更兼狼子野心。连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亲哥哥都能借刀杀掉,我自认见惯了世态炎凉,可如此薄戾的人倒是头次见到。”
魏老头一言不发,只是冲着年轻书生摇了摇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年轻书生继续劝道:“这种豪门世家里的腌臜争斗连白身百姓都司空见惯,可此人已经除去了他二哥,却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