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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霄云翻了个身,天晓得听到没有。
侯霖闭上眼,听着夜蝉聒噪想到马瑾。
诶!兄弟,也不知有没有命还你顿有酒有肉的大餐了。
三十三章:无冢碑林()
泰天三年暑季,比起往年要乱上不少的燕阳郡少有游学踏足的士子。自广文远征后这片向来纷乱的土地名声大噪,多少文人墨客不惧千里路遥北赴,想要一窥当年三十万大军横扫北原的残景。
一向讲究平仄押韵,在大汉士林中最负盛名的绝句诗词更是不惜口墨,大肆宣扬广文时期的文成武德,至于不知套用多少帝王的千古一帝之词泛滥到数不胜数。
连带着对当年奠基北征并全盘谋划的黑衣寒士叶荆岚也是赞不绝口,被誉为百年来第一帝王谋士,有神机鬼算之才,包涵天地之智。完全忽略了当初多少士族豪阀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的不争事实。
对于这些浮夸辞藻侯霖没多大感觉,对百姓社稷有点贡献的就能立碑书文,对江山庙堂有点功绩的就能流芳千古,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也就诓骗底下的老百姓,唯一能入他眼的反而是一句“算尽天下卷戈事,只留荒坟北塞中”。
一句简单诗句就可道尽这位传奇谋士的一生,在侯霖看来更为真切符实,大丈夫理应如此,生来提三尺剑波澜壮阔,死后留贤名供后世敬仰。那些劳民伤财极尽奢华的陵冢内还不是一抔黄土,与荒坟何异?
侯霖进入西凉之时,马瑾也单骑返回了燕阳郡。
四月幽州,靠北的辽东、燕阳,渔阳三郡冬雪才刚刚融尽,新芽未抽、旧枝已殆,青黄不接的景色是最不讨喜的,也难怪少有才气外溢的士子踏足这片土地。
燕阳郡城外十里地,尽是无骨碑冢,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马瑾下马,牵马而行,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城墙和四周石碑,脸色阴暗了不少。
“怎又多出了半里啊?”
要是侯霖在此一定会惊奇向来一脸无虑的马瑾也会露出这般阴暗表情。
马瑾看了看那些新碑上工工整整刻着的字,更是垂下了头。
燕阳郡城四门,东、南、西,北。东南西三门外尽是如此,无墓碑林供奉的都是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的燕阳义骑,唯有北门坦荡宽平,那是因为被每月都有的蜂拥铁骑践踏出来的坦荡大路。
更踩出了大汉九州几十年的晏清盛世。
汉燕阳军左哨尉乙卒周平之。
汉燕阳军前骁营都尉林立。
……
半丈一碑,光是南门就已十六里。
泰天初年有一商贾曾在此圈地,仗着家中正房是冀州豪阀出来的千金,将燕阳郡城南外十里地据为己有,赶走在此农耕的农夫不说,还毁去了三亩碑林。
据说他抱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玉翡翠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块破石碑嘛?砸了多少我赔多少,每一块保证都是纯金的!”
第三日,马瑾的长兄马朔北一杆燕阳虎枪就立在了冀州郡城邺城的富商家中,血洗府邸,将壮年男子尽数屠戮。
一身燕阳赤甲的马朔北无悲无喜,提起早就失禁的富商只说了一句:“一碑换十个匈奴游骑,换的起?”然后就点了他天灯。
那日冀州刺史提前得知了风声,心想三百骑翻不了多大风浪,命人紧闭城门不理睬。
然后马昊明就出现在马朔北身旁,只是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怒声唤道:“攻城。”
身后一杆燕阳纛旗竖起,八千以骑战闻名天下的重骑下马抬出攻城锤,仅用半个时辰就将仅比长安低九尺、河北三州第一城的邺城攻破,早就目瞪口呆的郡卒跪在城门两边,眼巴巴的看着八千铁骑入城,长驱直入。
刚值当今圣上继位,恼羞成怒的冀州刺史连同享有盛名的冀州豪阀世族八百里快马将消息传至长安,欲告燕阳军谋反。
年轻的天子只是一笑,就将奏书随手扔掷。
不日,圣旨传达天下,冀州刺史诬告,免职充军千里,商贾一家财产充公发配北塞劳役,唯有那枝叶茂盛的世族豪阀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提到了一句,并未处罚。
至此再无世族敢对燕阳府闲言半句。
马瑾想到此笑了笑,对着碑林道:“其实也好,咱燕阳府的人生前就无人敢招惹,死了只剩一石碑也不用怕,袍泽两个字,在这向来都是用生死来写。”
十几里地,马瑾牵马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到城门口。
白幔飘城,牙牌如铃,随风琅琅。
“小公子回来了!”
城中百姓大多相熟,城中气氛也没有看上去那么低沉悲欲。
马瑾笑着脸和周围百姓打着招呼,不知不觉就到家了。
比他年长五岁的大哥马朔北一身便服,看到马瑾回来一脸高兴。
“你小子可回来了!娘这一年一直都念叨着你,你也不知道多给家里寄几份信来。”
两兄弟身材都魁梧结实,眉宇间相似,只是马朔北比起马瑾多了几分沉稳。
“二哥!”
一个十多岁的孩童跑来,马瑾屈身一把抱起:“没见长高,可又沉了不少!”
孩童闻言嘴一撅,蹬腿就要下来:“我都多大了!还用你抱,爹说了,再过两年就允许我摸咱燕阳的虎枪了!”
兄弟三人大笑,连闻讯赶来的侍婢家仆都喜开笑颜,打心底高兴。
“爹去巡视九边,过几日就回来了。”
最小的马泽鸢被侍婢领走,两兄弟一年不见,自然有很多要说的话,两人躺在府中的校武场边看着云卷云舒,却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又扩了半里?”马瑾先出声问道。
“这半年来一直都不安定,九边附近的几个军镇几乎过上十来天就要出征一趟,伤亡比起前几年确实多上不少,不过还好。”
马朔云说到这笑了一声:“咱燕阳的虎枪在整个幽州还是很有噱头的,没听说哪个尉营人员有缺漏。”
马瑾理了理一头乱发,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长空道:“怎么这一年就如此不安分?西凉就已经是一锅乱粥,骠骑将军平叛半年多都未能一举定棋,江南那里叛王又是一窝,这些匈蛮是想乘火打劫?”
“前些时日抓到一个舌头,大多南迁的匈奴部落是活活被赶了千里逃下来的,据说北原有一名自称是长生天神嗣的匈奴人,得到了整个匈奴王庭的认可,正在统一整个匈奴部落群,其心可窥啊!”
“神嗣?呸!难道长了两个脑袋砍不死?”
马瑾笑道,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简单啊,当年匈奴王庭被父亲攻破,连那个亲王都被当成三禽五畜祭了旗,整个匈奴部落彻底乱了,要不我大汉九边又怎能如此安定。”
马朔云起身,望向校武场上的燕阳虎枪。
“咱们也乐见其成,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了,北原上向来是弱肉强食,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就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个道理,谁能想到有只鱼居然还真吃肥了?现今大汉不如昔日,光是这一年多平叛砸出去的银子就足矣拉出二十多万甲士,即便国库是座金山银山,可终究不是聚宝盆啊。”
“嘿!大哥,什么时候你也学那老酸儒斤斤计较起来了。”
马朔云闻言翻了一个白眼,朝着马瑾胳膊上结结实实的给了一拳:“你小子真是白在长安读了一年书,打仗死的是人,砸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马瑾假装呲牙受痛道:“你不会怕了那长生天白捡来的便宜儿子吧。”
“怕?咱燕阳铁蹄踏北原,能让匈奴十年不敢进九边寸步,靠的是数十斤的铁胎弓和一丈长的虎枪,当年能直捣王庭,如今嘛、一样行!”
三十四章:骠骑将军()
凉州武威郡上陇县郊外,一队打着朝廷旗号,甲胄分明的骑兵和另一对打扮像极了响马的骑兵一见面就展开了生死搏杀,从远远见到尘土飞扬,到照面眼红拔刀相向不过几息之间,连句询问或是放狠的话都没有,只听见低沉的几句脏话也是说自己这边。官兵这里大至都是什么晦气、出来兜个风都能遇到泥腿子,而另一边恨不得全当自己眼瞎,对面最好也瞎掉,不过出来搜刮点东西,犯不着为了一袋大米、一斤肉丢了脑袋。
“前骁营听令!”
一身分铁甲的汉军都尉眯着眼睛,仔细琢磨着对面有多少马匹、多少人,若是不到百骑他自认一口吃下来绝没问题,百来颗脑袋足够让他再往上爬上半级,至于手底下这群兵卒能活下多少他可管不着,吃了朝廷的粮,自然就得给朝廷卖命。
校尉身后抗着大汉龙旗的精壮汉子张着嘴傻笑,和其他为了一口粮食参军的人不同,他是实打实的想要挣出一份军功,到时候骑着高头大马回村里迎娶十里地内最水灵的姑娘。
“校尉,前面是叛军么?”
傻大个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虽说都尉赏识他这身蛮横气力,胯下的良驹即使是在这凉州也是百里挑一的脚力,可扛着几十斤重的大旗颠簸数里地还是略有些吃不消。
“说的不是废话么?看到当头那人没?裹着一身虎皮袄,在暴民里绝对是个不小的头目,人头绝对比他这一队人马还要值钱!”
校尉一顿胡诌,隔着老远鬼知道他身上是破棉袄还是虎皮,总之能骗这小子拼命就好,心虚的往回瞟了傻大个一眼,发现这小子果然是个榆木脑袋,直勾勾的望着那人,一双棕色眸子雪亮,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你如果砍下那人脑袋,别说你们村那个柳丫,天水郡平沙城里的花魁都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
傻大个摇摇头:“不要,我就要柳丫嫁给我,我要是砍下那人脑袋,这马你可得给我。”
校尉一手挑起马脖旁的掷枪骂道:“你小子真是不开窍!有本事砍下再说。”
身后百骑也纷纷举枪,一双双或浑浊或明亮的眼睛锁定着自己的猎物。
风卷狂沙,掺着血粒的粗厚沙粒封盖一切,依稀间一杆龙身大旗轰然倒塌,将一切都湮没。
陇右郡郡府苍城。
骠骑将军林兴风靠坐在一张玉石案上翻看进来凉州各地剿匪的军报,一年来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去一些。
幕僚骞婴在年前给他出的剿匪策略总算起了作用,武威郡几座险要关隘也已经收复,在金城又连胜三场,将几伙去年猖獗的暴民打的奄奄一息,虽说砸进去百万两银子,但去年还给他使脸色的几个世族家老及官场里和他谋权争锋的夙敌算是消停下来,见他面时不管诚不诚心也得叩首叫句林将军,而不是故意拉长语调,阴不阴阳不阳的侃句:骠骑大将军!
舒服!反正砸进去的又不是他林家的银子,只要形势继续如他所控,那将这暴乱镇压只是早晚的事情。
林兴风放下军报,望着郡守府里那一滩荷花,愣愣出神。
林家作为大汉一等一的世族,其影响力足够撼动半座庙堂,否则也无法替他谋到这位极人臣的二品武职,在往上走就是位列三公的太尉了。
林兴风比起其他让人津津乐道的世家公子爷不同,没什么白马入长安亦或举棋谈江山的事迹。长相也平平常常,但在多出气宇轩昂之辈的士林里无疑落了下乘,至于被浸淫透了的琴棋书画或是射箭乘马也都中规中矩,没有出彩的地方。
更可悲的是他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比他要出彩的多。
二弟林兴盛被誉为书法大家,最擅长草书,随便的一副字迹拿出去就值千金,更兼俊秀貌佳,好友皆是各州郡的才彦,在中原多有盛名。
三弟林兴衍,从小被称坐神童,十三岁便进学士府夺得头魁,连当时的广文帝都对其爱赞,如今在九鹿书院里任国子监副,门徒弟子遍布中原各县,甚至有的小县小村为其立塑,称其为林圣人。
他之所以能够得了骠骑将军一职,不过是嫡长子的缘由,林家几乎使尽了手段才将他送到这个职位上,为此几支旁系早就在私底下骂破天了。这几年来他也受尽了白眼和暗讽,这次平定西凉叛乱前,朝堂上就已经打了一仗。在长安的贵人眼中,在凉州闹事杀人的哪是暴民?分明是直通金銮殿的功劳,林兴风靠着林家这颗大树才捞到这么一个旁人眼中的肥差,来到凉州后才明白什么事苦不堪言。动则成千上万的灾民在七郡游荡,他去年就像打地鼠一样,平了这个山头马上又有另一伙暴民钻出来,杀进县城,抢掠奸杀完了拍拍屁股跑掉。
从最初的三万人一直到如今整个西凉兵马及外调的十万兵卒皆听他的命令,林家这张虎皮也快被他挥霍成猫皮,刚来之前那些郡县官吏们一听是即墨林家唯慌唯恐,到后面见林兴风几乎跑断了坐下那匹塞上青的四条腿都无作用,怨言怨道开始流浮。
还好,局势稳定下来了,差人往长安送去的几份捷报也是堵住了御史台的嘴,听宫中花了无数金银打点出来的眼线透露,天子听到西凉捷报高兴的几乎合不拢嘴,并决定在西凉平叛后亲自前往宗庙告祭列祖列宗,他林兴风就算在平庸不一样能名列青史?那些戳他脊梁骨和吐他吐沫的人不还得在他面前毕恭毕敬?
想到这林兴风不由的笑出声。幕僚骞婴轻咳两声,林兴风回过头,使了个眼色询问。
“禀将军,外面抓了一伙暴民,据说是武威叛贼。”
林兴风点头,随骞婴去看。
庭院里几个持戟士押着八个暴民跪在庭院中间,林兴风踱步上前,发现其中一暴民肚子鼓得如同蹴鞠,口吐白沫,眼看就要不行了。
“他这是怎么了?”
林兴风生怕是什么传染的瘟疫,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
骞婴上前几步,摸了摸这难民肚子,随后道:“将军,他这是观音土吃多了,估计最多在撑一个时辰。”
“观音土?”
林兴风蹙眉,不知骞婴所说何物。
骞婴无奈道:“观音土形似糯米,实则为高岭荒原中的土块,凉州随处可见,食腹后可暂缓饥饿,却无法消化,看他这样,明显是吃多,将胃囊撑破了。”
林兴风点了点头,看向旁边一人,突然低呼一声:“你不是斥候营的校官么?”
那人连忙点头哈腰,声称冤枉:“将军明鉴啊!小的是官兵,混入这群挨千刀的暴民中是为了获取军报。”
骞婴嘴角一扬,笑道:“将军可知此人入营前是何人?”
“哦?”
“就是他嘴里挨千刀的暴民,典型的兵油子墙头草,若不严惩以正军法,难服于人!”
林兴风不再去看这个还在苦苦哀求的兵油子,摆了摆手道:“要杀要放你看着办吧。”
后院中,凉州名流还有前段日子从武威郡侥幸逃出的世族家老都在等着林兴风赴宴。
身姿婀娜的侍婢捧着一个个食鼎穿梭来回,林兴风神情冷淡,心里却在默默思量。
凉州霸王?不知你的脑袋能否能博天子一悦,我林兴风可要靠你,去谋那三公之位啊,你可千万得死我手里……
三十五章:变故(上)()
陇右郡浅水河畔。
一间用茅草和石块搭起的简陋小屋里钻出一张清秀面孔,望向河畔里嬉戏打闹几个小孩,叹了口气。
“侯霖,方大嫂来看你了。”
郑霄云背着一把木杆锈头枪,刚从山口站岗回来,指了指身后一个黝黑矮小的大娘。
“侯先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