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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天水郡去年近半数赋税打造的六道防线,不过几日功夫就被攻破了四道,而有着地利优势的野狐岭是节节败退的官军唯独不能放弃的位置,这里距离最靠近武威郡的三秦城只有四十里。
从铁矿山脉寻着尸体堆积处一路向西,双方将士的尸体从没间隔超过一丈,被风雪掩埋的官军戍堡里更是焦尸无数,看不出人形。被一层一层压下的命令逼到无路可退的戍堡官军以少敌众,戍堡上的的弓弩射尽了,就开始扔石块,叛军附墙后,便用滚烫的火油逼退,而让四日内沦陷的一百二十多座戍堡将士心寒的是这些叛军各个悍不惧死,当黄沙土石之中垒砌的戍堡以扇形铺开弓弩火力网时,如同蝗虫过境的叛军就像秋收麦田一般一片一片的倒下,据唯一一名死里逃生的官军士卒交代,短短一炷香之内,死在铁矿山脉山口的叛军就不下千人,尸体几乎将出口闭塞,而叛军就是这样踩着尸体涌了出来。
每座戍堡之下几乎都有几十具叛军尸体搭成的梯子,让身后的人踩着他们攀上堡墙。
上至统领七万多凉州郡兵的监军长史秦朗,下至普通的末等兵卒,都认为这些叛军疯了,以往的流民叛军除了看上去人多一些,声势浩大外连丁点威胁都不能加于官军,往往是几十骑列出锤形阵时驱马向前那么一踩踏,数百数千的流民叛军就会哭爹喊娘的自成《六韬》之中的倒卷珠帘之势。
就连秦朗自己都已经披挂上阵,清晨之时从平沙城中快马送来凉州刺史梅忍怀的书信,以字迹风骨清秀闻名凉州士林的梅忍怀送来字迹非他的两个字:
守住。
甚至连个落款都没有,就这么一份不伦不类不合谕召的两字,硬是让已知天命年纪的监军长史大人披甲率领凉州最为精锐的四个营从最后一道防线来到了野狐岭,当着三营凉州精锐的面把凉州郡兵大营的中军旗帜插在了野狐岭的岭口。
不破贼寇不退旗后,胆敢有违令者,斩首无赦。
野狐岭之后再无可用之兵。
秦朗不是没有见过不要命的,可像叛军这般跟得了失心疯一样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还真是生平闻所未闻。
这如潮水一袭接一袭,人潮不断的叛军可以为了让身后架梯的士卒不受弓弩扰乱,用布衣肉体之身挡在前面,可以为了让二十万叛军中仅占不足两万的骑军全力冲锋,用人海尸体瞬间填满一道道壕沟,可以为了攻陷戍堡,浑身浸上火油举着火把跳进堡中同归于尽。
野狐岭前的第四道防线,是用砖石生生在地势高坦的阔野之上筑成的一道丈长墙垒,上有床架弩数十台及弓弩手数百,结果却被叛军活活用铲子和锄头给挖的塌陷,高墙之上数千官军弓弩手无一幸免,与之陪葬的是更多的叛军。
这种大规模的战场绞杀几乎就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阴风哭嚎,落雪如樱。
飘散在野狐岭上空的稀疏雪花,都是淡红色的。
上了年纪的老兵油子就以此来吓唬腿都瘫软的新兵,说这是死在这里的兵士怨气未散,借雪散怨,让这几日看到各种残尸焦土滴水未进的不少新兵都吓的连手中兵器都举不起来。
野狐岭山林外围,烽火冲天,一处已经被箭矢插满的垛板之后,浑身都像在血水浸泡过的监军长史秦朗嘴里叼着一根枯干的树叶,正在闭目歇息,听到不能在熟悉的雪地小跑声,眼睛不由自主的睁开,手已经摁在同样赤红的剑柄上。
不等这名身后插着令旗的传令兵缓上一口气开口说话,他便从垛板后面站了起来,说出这日来重复不断说出的两个字:“备敌!”
已经从早至今挡住叛军六次攻势的凉州三营精锐,在听到牛角号声之后纷纷站起……
平沙城中。
十万平叛大军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天水郡,骠骑将军身殒乱军之中的谣言起初人人唾之以鼻,正二品的实权大将军!就连按理文压武一头的同级凉州刺史都不敢在林兴风面前有半点傲然,偌大的九州皇朝之中,能和骠骑将军比肩的职称扳着指头便能数过来,怎么可能死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之内?
已经得到内报的梅忍怀却一清二楚,官居二品,上朝可佩剑复履,穿甲时可面圣不跪的正二品骠骑将军真的死在了武威郡那座普通的环山之城中,和数万官军尸骨一同埋葬在了一起。
梅忍怀坐在梅花亭中,手指敲打铜壁,神情怡然。
他不懂兵法,更不懂什么排兵布阵,可他知道西线的七万郡兵一旦兵败如山倒之后,那凉州命脉所在的天水郡就会被几十万难民席卷而过,比起蝗虫还要饿不择食的灾民连人肉都食,还有什么不吃的?
而他作为皇朝九位之一的封疆大吏,定然是第一个挨上天子盛怒之下那一刀的不二人选。
他看向已经落雪满池的庭院另侧甲士,笑容如沐春风。
送往西线处的两字字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执笔之人是谁。早就在官场上磨砺出百密无疏的梅忍怀很早之前便将在西线浴血奋战的数十位中坚将军家属无一缺漏的接往这平沙城,连作为他在凉州头号心腹的监军长史秦朗一家老小都没放过,如今就被软禁在庭院另侧的偏屋里。
而那两字旁人不识,可梅忍怀料定秦朗知晓,更知道秦朗在看到这两字之后的反应如何。
梅忍怀想着想着就摸了摸自己略微红肿的脸颊,这是被他逼写的秦朗之父所打,年已古稀的老人身体健朗,手劲亦是不小,而这位以城府心机登上凉州官场之巅的刺史大人挨打之后还是笑容可掬,还亲自搀扶着老人回到偏屋歇息。
妇人是毒蝎心肠,大丈夫更得是歹毒无情。
心早就死了的梅忍怀望向只露出一个朦胧光晕的太阳笑道:“云海霾日,哪还有朗朗乾坤?”
梅花亭的六根柱子上都写着儒家高士所言,而他倚靠的那根更是大汉开朝元勋之首的圣贤留下的千古名言:
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梅忍怀不惧严寒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石柱上摸过去,当年在苍城的那一处雕花牌坊里,满腹才学想要报于天下百姓的他曾大声向那位梨衣女子诵咏此言,博得佳人一笑。
就连如今在凉州官场在位最久的官吏也不知,最初只是一名县衙末吏的梅忍怀曾经放言道:“官为一县父母,便为一县百姓谋薄利;官为一郡权首,便为一郡争其光彩;官为一州刺史,封疆不忘村县,登高且忧踏脚石。官至长安仙鹤补,一言为江山社稷,二言为九州百姓,敢为天下先!
只是已经坐到一州之长的他并没能兑现,就如他曾对那名女子许下的诺言一般。
还在朗读圣贤书时的他不是没听说过官场的凶险沼潭,他只愿十年寒窗没有读到狗肚子里,不能洗尽浑浊,那就出淤泥而不染,那时的他还相信红黑两色就千姿百态的大染缸里还是有那么一片白。
现在,他什么都不信了。
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不是大多数,而是全部,独善其身的全去采菊东篱下了。
深居庙堂贪得无厌的不是大部分,而是所有,两袖清风清廉半生的都排挤到穷乡僻壤,想捞都没门路了。
即便如此,大汉还是这个大汉,百姓眼中视为蛀虫的贪官末吏依旧啃咬不断支撑这片江山的支柱。
官场并非黑白两立,而是黑白混淆。
梅忍怀取出宣纸,旁边摆放着刺史宣印,风骨极佳的字体跃然纸上,一撇一捺行云流水。
这封即将寄往长安皇城未央宫天子案台上的长篇奏折,起头是:微臣梅忍怀启奏陛下,骠骑将军林兴风拥兵自重,臣下几番劝解无用,平叛十万将士冒进之下惨遭逆贼埋伏……”
勾勒出最后一画后,梅忍怀面不改色的盖上印章望向西面。
那里有二十万叛军正在往天水郡挤得头破血流,那里有数万平叛将士埋骨雪原,那里还有一名梨衣女子曾踮起脚尖,从那九层高塔之上飞鸟一噙……
(PS:这个月能把上个月欠下的补回多少是多少吧,也快上架了,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总之我说到的许多都没能兑现,这其实挺打脸的……现在也不敢放大话了,尽量写吧,可能月中会上架,之前应该有个酝酿许久的大情节勾,引各位看官老爷订阅,希望成绩能好些吧!)
208章:潜龙藏渊 不呻不鸣(上)()
年关将至,不论在这泰天四年间九州如何动乱,起码这喜气洋洋的年末不能唉声叹气的过,既是给这年尾划上一个圆满结局,也是希望明年有个好的开端。
朔云郡北,长伍如蛇,是大汉行军最为常见的方式,两旁骑卒铺散而开,沿着已经荒废的官道缓缓而行,官道正中,因为战乱而无人打理的平坦道路上积雪长径,看不出和两旁的山野荒地有何区别,但当这支军伍行进过后已经不算路的官道便被无数脚步踏出一条供后来人能安稳走过的路。
侯霖驻马在路旁,看着漫延不断的队伍心里感慨命运多舛,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前些日子他也观望过。
那时是四千众群虎山投军的兄弟,而现在则是三万多在一个月前还士气高涨扬言要荡平二十万叛贼,收复武威郡的平叛大军。
不过要加上剩余二字。
五百燕阳铁骑在雪地之中无声无息的缓行,赤甲大氅尤其显眼,马瑾和方石二人并肩策马,交头接耳了几句后,马瑾一夹马腹,来到侯霖身旁。
大地苍茫。
“侯霖,我就先走啦,这次出来没给父亲打招呼,恐怕回去还得挨板子,年前若是能到燕阳府,有娘亲护着怎么说也能少挨几下。”
侯霖恬然一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了面了。”
方石伸出一只手往后一招,五百燕阳铁骑立即拔马返身,朝着东南方向的山径行去。马瑾欲言又止,最后在马背上给了侯霖一个拥抱道:“下次见面,你可得拜将封侯,否则都对不起我这千里驰援的义气举动!”
侯霖哈哈大笑,不甘落后道:“那你怎么也得挣上个五品将军,要不我都不乐意在见到你。”
马瑾松手,正了正翎盔,含笑点头道:“北方匈奴这几年都不太平,燕阳郡府外的石碑林扩了一里又一里,如果我死在了北塞之外,你到那石碑堆里找我,可别忘了多提些好酒,凉州的寒潭香就不错。”
侯霖点头就如在学士府内的稽首行礼一般,正声道:“此回一别,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保重!”
马瑾咧嘴露出白齿歪头,摆手道:“你这话说的可真酸,最后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改掉你身上的酸儒气息,底下这帮大老爷们可会不服你的。”
两骑就此别过。
马瑾纵马追赶已经身影消散的五百铁骑,在冰天雪地中豪情放声高歌道:“壮志男儿兮!心在四方;天地旷阔兮!青锋寒刃扬……”
侯霖驻马不动,等到马瑾身影完全在寻不到半点踪迹时,才面向与铁骑背道而驰的西面。
那里有十万常年镇守边塞的戍卒。
……
天水郡平沙城。
难得的冬日艳阳天,这寒冬季节的太阳光照在人身上全然没有夏季时的毒辣,让人只想翻身打瞌睡,不温不火的午后一向热闹的大街小巷一如往常,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嚣,南城边的莺巷里每家的姑娘都打扮的雍贵却不臃肿。
让城中广大男儿感到可惜的是,自从几个月前那场席卷整座平沙城,牵扯出城中一位清贵王爷和两大可与中原豪阙争雄世家的事后,清香楼名声正如日中天的花魁就不在见客,前几日有一位进来靠走商西域发了大财的富商宴请西域那边的贵宾,包下了整个清香楼斟酒宾客,偌大一座清香楼几十个清倌都一同演奏了一曲凤舞九天,唯独不见那一袭红衣彩袖的花鼓舞,妙曼凉州七郡的身姿不得见。
富商更是用了百两黄金来做敲门砖,请她一舞,三番两次暗示只作舞不作陪,可仍是无果与终。最后一场宴席郁郁而散。
平沙城里榆杨成林,冬日都打上了一层薄霜轻雪,比梨花还要素上太多,闺房在清香楼顶的花魁美人坐在窗边,倚靠着玉手做衬一言不发只发呆,若是让城中男子看到还不得心疼的上去好好安慰上几句。
城北云府对面的亭安王府,从郡守府内差人送来的西线军报如同往昔一样折送到府中,亭安王身上披着一件千金难求的雪绒貂皮坐在茶案旁,听着雪落枝头的吱吱声响静静看完这份还没在郡守府焐热的军报,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安稳的下落了。
一名步态稳重的青年男子轻盈迈步,王府上下的仆从都习以为常这位身份不输王爷的男子常来府中作客,见到后都低下头微屈膝盖见礼让路,男子径直走到庭院外的茶案旁,自顾自的坐了下来,等到王爷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向他时才问道:“怎么样?”
亭安王昂了一声,将连六品郡司马都无权一观的军报从案台上移了过去,顺手举起扑鼻热气的白瓷茶盏给这男子倒上一杯。
男子跳过前面那一个个用血肉凝成的阵亡数据和战功,直接跳到了最后,瞧见了他想看到的寥寥数字后如释重负道:“秦朗还算有点本事,七万凉州郡兵挡下了二十万叛军如火如荼的攻势,王爷何不挖掘此人为己所用?”
亭安王单手扶着案台,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一抹能让城中女子皆春心荡漾的露齿微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秦朗是梅忍怀的心腹重将,本王怎能夺人所爱?按照那老头给本王的出谋划策,凉州官场五品以上数百个脑袋,能留下了不足二三,本王之前对这老头的天窗大话尚存疑虑,可从泰天三年至今,不论朝堂之争还是各地的重要情报一一都被他给言中了。一语成谶就算是草民口中的神仙,那这老头还不是天人?”
“那老头可说叛军会坐大到今天的地步?”
中年男子言语中带着肝火之气,他和那叛军霸王,用血海深仇都不足以形容,他杀了霸王当初还是矿奴时上百个捻土为香的兄弟,霸王则将他祖宗数代尸骨从坟冢刨出,戮尸荒野,暴晒城头,一个逼的走投无路起杆造反,一个逼的背井离乡举族迁移,这可是杀死对方都不能化解的死仇。
亭安王撇了他一眼,还是慢吞吞的道:“天尚有不测风云,他要真能料事如神,那本王还在长安禁宫扑蝶逗虫之时他也不会被扫出长安永世不录。”
中年男子养气功夫不俗,察觉到亭安王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之后瞬间将已经吐到舌头根的话给咽了回去,外人眼中这位王爷温尔卓雅,待人和善,全然没有身为皇室宗亲的跋扈气焰,可已经绑在一条船上的他怎能不知等到这位王爷卸下伪装之后怕是恶鬼撞到都得绕着走。
同道不同心,同心又不同德。
两人陷入短暂沉默。
似乎是为了掩盖这有些干燥的气氛,中年男子率先开口道:“陇右郡已经被叛军攻占大半,连苍城都被围城数十日了,凉州州府的那些班底官吏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现在估计也想着如何脱身,王爷怎么看?”
“该死的一个都逃不掉,命不该绝的怎么也死不了,命数之说是云里雾里的昙花,可寻不可摸,向来被儒家所不屑,可天底下的事情偏偏大多都是如此,叛王一刀落不下去无妨,等到年关一过本王的这一刀谁都逃不掉。”
说到这亭安王神情才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