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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靠近北地,一年到头风沙很大,将附近一些残破废弃的房屋侵蚀得千疮百孔,其中几座,造型虽然宽大方正,但连屋顶都没了,不过倒也勉强能避风。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脸,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地答,毫无戒心的模样。
“夫妻俩”相携着,慢慢向那几座屋子走去。
孙逾见状要站起,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孙逾警惕地退后一步。
没有人说话,四面慢慢靠拢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陌生的脸孔,远远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阴冷。
孙逾看看那人数,再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神情立刻虚软了几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听见那对夫妻道,“那屋子看起来不太妥当……”
“可是看这模样不去不行。”
“咱们算是来错地方,唉,当初不该听王猛大哥的。”
“熬过这段日子,回北严就好了,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险恶,看来那本《玄天功》还是得加紧练习。”
“夫君就是懒惰,当初公爹临终再三关照,你就是丢在脑后,如今可知道了吧?到处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产,若护不住可怎生是好……”
孙逾竖着耳朵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庞大家产……武林秘籍……最诱惑人心的两大诱饵。
《玄天功》不是传说中的内家至宝么?失传江湖多年,怎么会落在这对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两人,不像,真的不像,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虽然没什么武功,可气度当真非凡,连那孩子在内,都风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虽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宝光内蕴,淡定雍容,绝无寻常人的闪烁虚浮,说他们出身不凡,谁都愿信,当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这对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请的?
或许……这是真的呢?
孙逾盯着他们背影,如果说先前,“史娘子”的聪慧美貌还不足以让他冒险,现在那对话加上的筹码,足以让“少侠”动心。
他霍然站起来。跟随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识跟着聚拢来,西局的人一怔,没想到孙逾还有这胆气,目光立即针尖般尖锐阴冷。
“各位这是做什么?”一个青袍大汉横跨一步,挡在孙逾面前,冷冷地问。
“你们这又是做什么?”孙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们挡着算什么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门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来,语气尖锐。
这段日子他们处处不顺,积攒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闻敬交代了尽量不要招惹太多敌人,才暂时忍了孙逾,此刻见他还要挑衅,哪里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现在不是我的,将来也必须是我的。”孙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谁想拦?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个青袍大汉怒喝一声,长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经泼雪般呼啸而来。
“看谁死得早!”孙逾怒喝,“兄弟们,上!”呛然拔剑,长剑迎上宽刀,交击之声脆亮刺耳,星火四溅中,两人都蹬蹬后退一步。
“混账!”那大汉勃然大怒,“都给我杀了!杀了!”
厉喝呼啸,混战终起,西局的人怒火难抑,全部显身,和孙逾带领的那一帮,在黄沙地上战成一团,刀剑之风激起的黄黑色沙土,一蓬蓬洒过天际,从刀的寒光跨越过日的亮色,再在坠落的终端染上艳红的血,地上的痕迹繁杂泥泞,混着越来越多的殷殷血迹。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闻敬阴沉的脸,脸上无法掩饰恼怒的神情,“混账!混账!”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孙逾等人不得异动,另一方面也要作为等下计划得手后离开的接应,此刻却突然动起了手,不仅动手,还所有人都显露了行迹,这已经违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动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况人暴露了,还没占上风,如果落了下风,闻敬这边伏击太史阑容楚的人还得拨出去救援,这叫他如何不怒。
闻敬想了好一会也没想通,孙逾那些人明明自私无耻,怎么这次为这对夫妻这么义气干云?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大的诱惑,永远都是人的贪欲。
“不管他们了。”闻敬冷着脸,对身侧人道,“烦请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长着一张马脸,是西局蓝田第三司派来增援的人员首领,对上头的这个任务,他很不耐烦,瞟一眼走都走不稳的容楚和底盘虚浮的太史阑,冷冷道:“真是不明白闻老兄,这么两个废物,居然这么久也没拿下,还得兄弟来帮手,老兄真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闻敬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勉强压下了,咽一口唾沫,干笑道:“这两人确实无用,倒是一直拉着那几个小子帮忙,才造成如今这局面,所以今日,干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须小事,不必烦你烦他了。”马脸老牛一摆手,“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挖了陷坑,你就等着活埋他们吧。”
闻敬瞟了一眼那破败的屋子,忽然脸色一变,道:“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战役的遗址吧……这屋子不是屋子,是当初为诸战死将士建的祠堂,怎么破败成这样……”
马脸老牛一怔,仔细回看了那屋子几眼,脸色也微微变了。
当初甜水井战役,一直以诡异恐怖闻名于世,众人一想起死在这块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还有那惨烈绝望的死法,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可是此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再换地方也不可能。
“别再扰乱军心了!”老牛狠狠道,“人来了!”
一抬头,看见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经在那中年汉子引导下,到了沙屋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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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真爱未满?()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的背影。
只要他们推开那朽败的门,跨进去一步,这一家子就会落入里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剑无数,瞬间将人扎成肉泥,然后浮沙一倾,地面填平,人将于此处长眠,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再过几天,风沙将起,连屋子都会盖去一半。这三个人,从此在世上再无痕迹,也无人能找到他们的痕迹。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射进坑内!
这是西局蓝田第三司多次推算,选出的最隐秘最干净了结的杀人办法。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前头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诱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的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这屋子还算整齐,只是也没了屋顶,这附近屋子怎么都没屋顶。”那西局探子神态自若,在前头谈笑风生,随手便推开了最大的屋子的门,“史娘子,里头避风,快进来。”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门板吱呀一声撞在内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坠,急忙抛出飞索,勾在墙壁上,将身子定住,他记起自己开门前,已经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么没听见惨呼?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再一抬头,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躲在另外一间屋后隐蔽处的老牛和闻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计划已经失败,却也不慌张,老牛啪地一声,发出一个暗号。
“射!”
“唰!”
从预计埋伏的地点,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云,箭落如大风之后的狂雨,唰一声掠过苍蓝的天空,击中目标。
“啊——”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墙上刺猬一样的西局探子,微微痉挛几下,徒劳地伸出手,向箭来的方向够了够,似乎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就在刚才,万箭如期激发的一刻,他们还在欢喜,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射向了那个引路的,还在墙上的西局探子!
刹那之间,将他万箭穿身,钉死墙上。
鲜血在沙墙上扭曲蜿蜒,画一道诡异生死符。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在灰黄屋子的背景下,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历经危机,倒像在祭奠。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面对着推开的门,容楚轻轻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风落地,现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绒花和束簪落地,散开的乌发如缎,如旗飞扬在湛蓝的苍穹下。
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他抬起的手,越过了肩,向着内墙的那一侧。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挽裳,还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老牛马脸瞬间缩成了短脸,所有五官都惊骇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每个人都自对方睁大的瞳孔里,看见无限的震惊和深黑色的绝望。
天啊!
知道是绝密任务,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要杀的对象,竟然是晋国公!
重臣第一,元勋后代,世代柱国,军事巨族……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和那个人。
那是属于所有少年绝艳的传奇,属于帝国的荣华,属于时代的光辉,属于一切权力之上的俯视。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对朝政的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仅仅属于容家的秘密军事力量,就没有人能摸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让他们来杀他!
闻敬浑身颤抖,他比别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蓝田关甜水井,是当初影响容楚一生的那一战所在,就是在这里,容楚失去了他的亲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层将官的信任,在这里,他经历了他光辉从军生涯中,虽胜犹败的惨烈一战,那一战的死亡方式和结局,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痕,历风霜磨砺,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选在这里,选在三百将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闻敬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嚎,竟然不顾同伴,转身便要跑。
一双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内情的老牛,他一边恨恨地骂,“天杀的,怎么会是容楚?这么身份的人,怎么居然肯扮个女人!”一边怒声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还有生机!”
闻敬浑身冷汗如流水,抖到无法言声。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对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太史阑也在静静看着内墙。
飞箭群射,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内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浆的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长长壁画,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少女韶龄,如花盛开,中途夭折,碧血黄沙。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的声音,远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遗蜕,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阑默然,她最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在此处,说明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的魂灵一定一直在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的人的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荡无所遮掩,在那样的眼神面前,他到嘴边的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的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